吉永小百合《我的一百部电影》第四章(1):动乱
1.动 乱
1979年开拍的影片《动乱》,是我又遇上的能重新唤起我对电影的热情的作品。
6月 30日。这天是拍摄“2·26事件”主谋被处死前与其妻子阿薰诀别的一场戏。对我来说,这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夜幕笼罩下的大泉摄制所,万籁俱寂。
我等了好长时间。梳妆打扮一番后,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说是要等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让我在演员休息室里等着。
不久,传来了助理导演的声音:“久等了,请!”犹如邀客进入壮严的仪式。我的心好象被勒紧似地忐忑不安,突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不是在演戏,真的要同明天被处决的丈夫会面似的。我一步紧跟着一步走过昏暗的通道,进了摄影棚,扮演宫城大尉的高仓健也悄悄地来到这里,站在摄影棚的角落里。
摄影棚里气氛异常,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平时喜欢打闹的东映制作人员,现在却一点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和物器的撞击声。
“试戏吧!”
森谷司郎导演轻轻地下达了命令,剧组人员便各就各位了。
现在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戏,我和高仓健合了合节拍。此间,导演透过眼镜的镜片,直盯盯地瞧着我俩的戏。
森谷导演总是搁下摄影机,让我们演员自由自在地表演发挥。
在休息室里等候的时候,我就对如何演好这重场戏心里没底,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在试戏中,听着高仓健那发自肺腑的台词,我的心一下子变得亮堂了。
“正式开拍!”
在导演的刚劲有力的声音之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热烈地抬头注视着高仓健。
妻子为明天将被处死的丈夫缝制好衣服,她轻轻地把衣服披在丈夫的肩上,并抽掉了绷线。
丈夫默默地站着。
妻子忍不住了,蹲下身,紧紧揪住丈夫上衣的下摆,呜咽抽泣起来。
丈夫慢慢地扶起妻子,“原谅我——娶你为妻,又撇下你一个人……原谅我吧!”
高仓健的双眼湿润了。
我拉起高仓健的手,感慨万分地把它紧靠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很幸福,成为你的妻子……”,我一头栽入高仓健的怀里,痛哭起来。
“停!”
导演的喊声,我没有听见,仍忘我地哭个没完。
长长的一个镜头拍完了。屏住呼吸认真关注着我俩表演的制作人员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渐渐地,空气活跃起来了;当听到了说话声的时候,我才终于从阿薰回到了自我。
深夜的摄制所,始终回荡着刚才那情景的余音,没有一个人说声“辛苦了”而离去的,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就是拍成了这个高难度的镜头。已淡忘了的电影的妙趣,重新又温暖了我的全身,我偷偷地擦着泪水。
这部电影是在北海道的北端沙露别原野拍摄的。拍景的第一天,我身穿一件长衣衫,而且赤裸着双脚,站立在摄影机的跟前。寒风无情地翻卷起我衣衫的下摆,冰凉的飞雪打在我的脸颊上。一星期前,不知怎么地,我在滑雪旅行中患了感冒,现在更觉得寒气渗骨,难以忍受。一等到午休的时候,我一溜烟地跑进拍景车里,这时,制作人员也陆陆续续走进车来。我那穿着肥大衣服的身体沉入柔软的座位上,狼吞虎咽地吃起咖喱饭来。
可是,原野上孤零零地伫立着一个人,也不进车里取暖,却站着吃着咖喱饭——不是别人,他正是身着军装的高仓健。为什么?在这样的严寒中,在那样的地方……高仓健的举动,我无法理解。多少也该暖暖身子,为下午的拍摄做些准备,我这样担心着。但是到了晚上,我发觉高仓健象是同白天换了个人似地,映入我眼帘的情景是:他轻松愉快地在餐桌前同剧组人员交谈。高仓健是为了能够融入陆军军官这一角色,才一直挺立在刺骨的寒风中的呀!
融入角色——全神贯注——我被他作为演员的这种顽强的精神征服了。
“你也不是患感冒的时候,你若是不聚精会神地表演,我可就没了动力了!”
高仓健时常冲着我的笑脸,似乎那样在说。
阿薰是我在银幕上许久才遇上的我喜爱的角色。此后的一年拍摄里,我想与阿薰同生存。聆听着北风撞击窗户的响声,我进入了梦乡。
阿薰是贫农的女儿。她被卖给了债主,是宫城把刚刚沦落为妓女的阿薰从火坑里救了出来,但是,宫城只是把阿薰当作形式上的妻子,而自己投身于革命。阿薰从心底里爱慕宫城,默默地追随着他,但是有一天,她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出来。
沙丘。
宫城:“一起回东京吧!”
阿薰:“回到东京,我又能怎么呢?”
宫城:“……”
阿薰:“(痛哭着)做饭、打扫,夜幕来临,我一个人入睡——我的身子不干净,所以不肯拥抱我?”
宫城:“……”
阿薰:“(从皮夹里抓出一把零钱扔向宫城)用这钱买下我一一要叫我到东京去,就拥抱我……”
阿薰开始脱外套(短和服)。宫城重重地搧了阿薰一记耳光。
海涛呼啸。
阿薰悲哀得嚎啕大哭。
沉默。
宫城大尉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人性的软弱。宫城:“……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阿薰:“……”
宫城:“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
我很喜欢在静冈、浜冈的沙丘中拍摄的这场戏。随命运漂流的女人,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激烈地向丈夫表达。阿薰被作为活生生的人加以描写,使两人的别离显得更悲伤了。我竭力想抛弃矫揉造作的表演,决心演得使人讨厌这个角色。把一个暴露自己过去,使丈夫为难的固执女性,大胆地演出来。但是结果呢,阿薰的专一的倾慕之心虽然表现出来了,而沦落火坑的女人的那种无法抹去的被玷污了的羞辱心情却始终未能表达出来。(象太地所说的“坏角”我还无法演好,我大失所望。)尽管如此,幸亏高仓健巧妙地掩盖了我那尚未成熟的演技,他施展自如,才使这场戏给人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影片拍摄从瑞雪盖地的沙露别原野开始,春天在大井川铁路、滨冈沙丘,一一拍摄了外景,夏初又完成了监狱诀别的一组镜头,然后到了秋天,在奥入濑山谷拍毕了枫树红叶而收镜告竣。影片《动乱》于次年1月公开上映。
《动乱》是冈田制片人准备了三年、此后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将四季的各个风景尽收其中而摄成的一部理想的、画一般的影片。在皮带输送机般快节奏的日活时代,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我能参加拍摄这样一部郑重其事的影片,虽然演得不怎么样,但能竭尽全力饰演自己所喜爱的女性。这种满足感,已经使我陶醉了,我期待着影片的公映。在此期间,我听到了观赏该片试映后人们的各种各样的评论。但是,我全然不屑一顾。对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是部好影片。
影片《动乱》公映后,获得倾城的轰动。
自己出演的影片取得了成功,还能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吗?瞧着电影院前排队的观众,我已控制不住颤动的身躯。
在映期结束的宴请那天,当着全摄制组人员的面,道具师赠送给我一顶陆军军帽。就是宫城大尉戴的那顶帽子——是一顶留着纪念的军帽……
这一年里,我同摄制组的全体人员每天都相处得很好。同他们分别,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可能的话,真想明天再在一起拍片……头戴军帽的我,泪珠巴达巴达地滴落下来。我感觉到有个念头涌上了心头,作为一名影人,我要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