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和但丁的笔记
惠特曼:太阳之爱
1.
道德原则是美学原则,你怎么造你的拱顶石,诗歌的空间是以这个为尺度设计的,也就有抵抗政治的力量。抵抗政治的意思不是说怎么样拗一个身型表演行为艺术,诗是自我声音存身的地方,怎么样让诗成为一间房,让自我的声音住进去,不被其他的声音所吞没。诗人是诗歌的声音借由涌现的管道,声音本身是众声合唱的一部分,表达自己还不够,必须表达更多,比自己更高,比自己更低,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把自己当作人类的一个,即阿多诺所说的“从根本上讲,抒情诗内容的普遍性具有社会的性质。只有那种能在诗中领受到人类孤独的声音的人,才能算是懂诗的人。”诗的核心是既少又多的问题,成为一个人,才能为其他人说话,置身于人之中,人才有意义。在这里要强调的是布罗茨基所认为的诗歌本身是尺度,要看诗歌的表达本身是否具有这种彰显借由自我加入众声合唱的能力。这是惠特曼的诗歌奠定的一个基本尺度:自我之歌,什么是好的自我,是属于人的自我?这个问题发散出去可以看到不同的表述,诸如希尼舌头的管辖等等。更有意思的一点在于,现代主义以降的诗人都是以贬低自我的面目出现的,诸如希尼的罪恶自我,弗罗斯特的第二自我重压下的第一自我,佩索阿自我分裂的面具写作,弗罗斯特微弱的对认识自我的渴望,他们以罪愆或者分裂为面具本身,或许可以体现出心理学发展后人对自我认识更为精细的分层,惠特曼描述的健康自我解体成了一套复杂精微的自我层级结构,弗罗斯特的自我-本我-超我的诗学结构也就不足为奇,现代人的自我是靠忏悔和压抑赎得的。
道德原则和美学形式的结合可以以托尔斯泰为例。布鲁姆认为托尔斯泰的核心是克服唯我主义,这点是对的,这种对唯我的克服不止于超出对自我偏狭的认知,还有托尔斯泰纠结了终生的很多问题:如何克制磅礴的、不可驯服的肉欲;如何寻求灵魂的救赎,在自我和社会之间寻求心智的平衡,脱离对死亡的恐惧;什么样的婚姻形式才是合理的、驯善的结合,足以满足我……这样的主题《安娜》有,《克莱采奏鸣曲》也有。劳伦斯主张托翁轻视安娜的肉欲,在《查泰莱夫人》上解放了这个神秘的女人不可驯顺的激情并不妥当,安娜、列文的主题具有平行性,安娜是肉体的、越轨的道路,不可自我抑制的激情,列文是心灵的、内向沉思的,他渴望在自我克制中获得超脱,安娜的死和列文的生是两条并列又相互映射的主题,托尔斯泰在这里要说的很多:丈夫应该对妻子的出轨持怎样的态度?基于肉欲的结合是否能够持久?向着内心的冥思是否会加深个体的孤独?……这种伦理的多向度展示了托尔斯泰的自我困惑,又通过主题的多重性呈现了世界更多的样貌,这才回应了托尔斯泰在开篇提出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道路是艰难的,安娜用死亡惩罚了伏伦斯基没有带来任何解脱,列文到结尾仍然处在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上帝是否虚无,没有答案,当然,没有哪个人有上帝的权柄去判处另一个人的死刑。在这种极端的矛盾里托尔斯泰呈现了世界本身的宽阔,这是他与荷马仿佛的地方,这样多重的声音,《战争与和平》、《哈吉·穆拉特》都都弹奏过。托尔斯泰是属于人的,又不止于自我,他在《伊凡·伊里奇之死》、在《安娜》作出了卡夫卡、黑泽明等人的先声,除去层层包裹的文明的、秩序的内衣,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赤裸裸的,因而死,也就成为了一个不可避免地虚无主义的根源:如果我会死,我到底该怎么活?他是存在主义的,也是感官主义、物质主义的。这样一个在高尔基看来和上帝像是一个洞穴里两头熊的人,内心极其孤独,他渴望以广大的理解去包容事物,他有这样的天赋,可他对自己的妻子都是冷酷的、充满肉欲的渴望和嫉妒,这些都是他,才更像人。托尔斯依靠多重主题展示世界,又克制自己,不干涉人物本身,让他们呈现自己的道路,彼此映射,不断地反问: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的生命永存呢?
2.
惠特曼是那种可以说时代精神的诗人,写东西不堆砌,请读者加入自己的诗,自信、满足地看待事物,艾略特他们和惠特曼比像不肖子孙,贬低自我,喜好修辞和用典的繁琐,这就把诗和民主、民众隔离开了。艾略特的诗就是他自己写的那种中产阶级的太太们客厅里谈论的诗,写得好,顺应时代,表现现代人的精神,也只是如此,和惠特曼比没了什么理想,他们自己的混乱也是他们呈现的文化景象,驳杂、修饰、没有中心。所以叶芝说,中心都崩溃了。他们的自我都是疲弱的、性无能的或者分裂的。
3.
一个模糊的感觉是,波德莱尔他们的应和理论整体的走向是声色的,他们追求人各种感官的延伸,把人变成混鸣器,色彩、气味、音乐交错弥漫,追求感官的迷狂。今天给哪吒看惠特曼的《自我之歌》的时候,惠特曼的音乐是让人成为音符,哪吒读的反应和我差不多,一句一个惊叹,他的诗有宏大也有具体,有灵魂也有肉身,去读就会被自发的调动,好像看到了一个神殿,我们成了立柱。读者和作者是真正平等的,博尔赫斯说:
自从贺拉斯用柏拉图或毕达哥拉斯派的形象预言他完美的变形之后,诗人的不朽是文学中的经典题目。不时使用它的人,把它变成了自我炫耀的工具(不是大理石像、不是镀金的大纪念碑),如果不是行贿和报复。惠特曼从他自己的创作中产生出同以后每一位读者之间的一种个人关系。他与之融合,并同另一个人、同惠特曼对话
沃尔特.惠特曼,你听到了什么?
他的诗里没有一个单独的自我,我是一个引述,是宏大也是微笑,是个人也是集体,请你和我一起,听我听到了什么?基本上后来的美国诗人都带有惠特曼这种美国的民主的要素:第一,认识自我,我是什么,我和他们的关系是什么。第二,参与、平等,彼此独立、尊重。惠特曼的诗学会反对那些用理想读者、普通读者划分人群的理论家,这些概念归根结底是面具,要求读者带着准入证迈进诗歌的门槛,包括极力捍卫惠特曼的布鲁姆的做法也是这样,他把诗和诗的关系还原成竞争关系,而惠特曼那里所有的要素是原子和原子的关系,不比哪个更高,不比任何更低。惠特曼的诗歌的走向像河又不像河,它广大,不择细流,有其深,它流动,没有任何特定的轨迹,一直不停地运动,像一望无垠的大陆,走下去,走下去,读者不知道他会停在什么地方,属于大地、天空、太阳。即便我这样的写,也不足以表述他的那种运动,这样的诗歌按理来说不可能存在却存在,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劳伦斯提到惠特曼说,彻底完了。惠特曼的写作实现了他的大洋彼岸的同行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宏大又具体,即是开始又是结束,他一出现就已经自足,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阐释,这或许是上帝给新大陆这片的赐福:欧洲启蒙梦想的乌托邦,在这里实现了。我能想到的对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最好的形容,是魔戒里伊露维塔创造的大乐章,每一个音符都可以解释自己的存在,反对他的也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它屹立,包容美和丑,自由和保守,智慧和愚昧,这就是大乐章,众声合唱,我们唱啊唱,一直唱。
4.
又哭了。
我对启蒙的感情很深,看过点施特劳斯、沃格林,吸引不到,还是回到了康德、福柯他们的路子来。我很笨,看不懂康德,自我之歌居然把启蒙的东西实现了,欧洲的启蒙后来培育出了法西斯,那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谁还能想象启蒙的东西可以落地、生根、发芽、开花呢?那样一个国家,各种肤色,没有谁会自卑,个个自信,每个人都好好的,不被欺负。康德、马克思、福柯,那么多的痛苦、愤怒、追求、血和手,居然真的成了。像是上天要给这个应许之地一个福报,惠特曼出来了,他奠定新世界的原则。这个心愿很简单,大家都好好的,不被人欺负,死了那么多人才实现。
看啊,神样的人。
这就是现代的我们。
...
但丁的爱:灵魂之爱
1.
维吉尔是父亲,贝亚特丽齐是母亲和情人,但丁是孩子。他牵着两个人的手游历地狱,这种净化真动人啊。
2.
刚刚和朋友聊贝亚特丽齐和但丁,她忽然来了一句:“那么让我们走吧,就你和我。”显得很动人。这就是贝亚特丽齐和但丁之间的关系,她牵引他,就他们两个,让我们走吧,就你和我。不由自主你的灵魂和随着她飘。博尔赫斯读神曲基本上把神曲看成一首爱情诗,他们两个人的重逢、交谈、漫游,像一段恋情徐徐展开,最后贝亚特丽齐归于上帝的荣光,博尔赫斯强调了离别的那个细节:“贝亚特丽齐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神,朝着永恒的光的源泉走去。温柔的眼神、一抹微笑、转过脸,她进入了更高,但丁看着她的消逝像又一次做了临别礼,这一次,是永远的,但丁再也看不见她了,可转过脸的微笑他是不会忘的,他爱贝亚特丽齐爱了那么多年,这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就可以让他再铭记很多年,心旌动摇,不可消却。类似的句子我可以想到的是汉武帝那句“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奈何其姗姗兮来迟!”是这样的人,事死如事生,恩爱不可长久求露珠的短暂。但丁情感动人的地方就在于过了那么久他还不能忘,是灵魂本身的仰赖,他在净界再一次见到她,像被鞭子打过,想被火焰烧过,觉得自己内心被洗净了,他可以和她一起往灵魂的深处、光的高处走,贝亚特丽齐的美德是那一点温柔的牵引,接纳,但丁知道,他自己不会是一个人了,分开,也不会 。
3.
木心先生《旗语》里那个比喻:飘飘旗语只有你看得懂仍是从前的那句血腥傻话。很多情诗,包括木心的诗,都是傻话,男孩子哄女孩子,好听,缤纷,像约好的密码。但丁为贝亚特丽齐写《神曲》是造了个世界,用群星环绕太阳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里尔克的那段形容:
她,那如此被爱着的,以至从一具竖琴中 传出的悲叹胜过曾为一切妇人所发。 而从悲叹中产生一个世界,在那里面 一切都重新存在:丛林和山谷 道路和居屋,田地,河流和兽类; 以至环绕着这悲叹的世界,正像 环绕着那一个地球有一个太阳 和一片布星沉默的天空移动着, 一片悲叹的天空布满错位的诸星—— 这如此被爱着的。
如此被爱着的,像太阳环绕地球,像一片错位沉默的星空。只有神曲里的世界衬得起她,这样的心力自然比其他诗人厚重。博尔赫斯说,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创造一种宗教,而那种宗教所信奉的神是靠不住的。这样的爱反常,是太阳绕着地球旋转,是以一个错误的配置环绕她,他不后悔。但丁对爱的比喻就很简单,他说“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这种简单的比喻,法则的更替,爱是一切的动因。弥尔顿写到亡妻和自己在梦中相见又倏忽而去,有和但丁相反的表达:
她一身素装,纯洁得像她的心地: 她面罩薄纱,可在我幻想的视觉, 那是她的爱、妩媚、贤德在闪熠, 这么亮,远胜别的脸,真叫人喜悦。 但是啊,她正要俯身把我拥抱起 我醒了,她去了,白天又带给我黑夜。
像白天又带给他黑夜,光明之中不见喜悦,沉痛已极。
4.
但丁在《新生》中写到贝亚特丽齐,引用了荷马的诗句:她更像是神的女儿,不像是凡人的女儿。这个句子把我引向叶芝,纠缠了叶芝一生的白臂膀的海伦,和但丁对贝亚特丽齐的痴迷何其之像。我愿意相信但丁对贝亚特丽齐的感情是真实的,像叶芝缭绕的梦,他刚见到的时候并不明白梦本身的含义,他会困惑,什么样的造化可以让丑小鸭成为天鹅,又要准备怎样的自己,才能配得上天鹅呢?当那些肉体的东西消失,手、脚成为了记忆中天鹅的翅膊,他不知道该怎样追随天鹅的影子。如此永恒的天鹅,你让我伤心。叶芝可以看到但丁看到的东西吗,他没有去地狱净化的旅行,生不可能,寄希望于死以后,又能怎样呢?想到这里觉得拜占庭里的金鸟真的孤独,只能嘀哩哩的歌唱,把永恒的艺术唱给皇帝们听,成群洁白的天鹅,或许看不见了。顾此失彼,算什么幸福呢?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