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的想象力 米尔斯著
(读书笔记备份)
总序
米尔斯去世已超过半个世纪,当代中国社会和20世纪中叶的美国更是天差地别。我们今天读米尔斯,不在于书中的历史细节和政策是非,而在于他迫使我们反思一个核心问题:社会学家应如何想象?
首先,社会学家应直面时代的大问题。米尔斯认为,社会学家必须承担时代的文化责任,发挥相应的公共职能。
我们是不是让术语和数据掩盖了事实本身?有没有忘了自己投身学术最初的感动?社会总体结构如何?它在人类历史上的位置如何?这个社会中的获利者是谁?米尔斯敦促我们对这些问题做出正面回答。
其次,社会学研究不可脱离历史维度。
具有想象力的社会学必然是具有历史穿透力的社会科学,因为社会结构是历史事件的产物。以转型期的中国为例,我们所处的社会和面临的社会现象从何而来,改革前和改革后的社会是什么关系,传统社会、转型前的社会主义社会和转型中的社会主义社会有何联系,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最后,社会学研究必须基于研究者自身的体验。
社会学的研究需要关注当代社会,并且不能够忽略历史。
第一章 承诺
他们所需要的,以及他们感到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特定的心智品质,这种心智品质能够有助于他们运用信息,发展理性,以求清晰地概括出周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们自己又会遭遇到什么。我的主张是,从记者到学者,从艺术家到公众,从科学家到编辑,都越来越期待具备这种心智品质,我们不妨称之为社会学的想象力。
社会学的想象力使我们有能力把握历史,把握人生,也把握这两者在社会当中的关联。这就是社会学的想象力的任务和承诺。
社会学的想象力就是一种运用信息,发展理性的心智品质。
任何社会研究,如果没有回到有关人生、历史以及两者在社会中的相互关联的问题,都不算完成了智识探索的旅程。不管经典社会分析家的具体问题是什么,无论他们考察的社会现实多么局促或宽广,只要他们充满想象力地意识到自己工作的承诺,都会坚持不懈地追问三组问题: (1)这个特定的社会作为整体的结构是什么?它的基本要素有哪些,彼此如何关联?它与其他社会秩序有何分别?在其内部,任一具体特征对该社会的维系和变迁具有什么意义? (2)这个社会在人类历史上居于什么位置,是什么样的动力在推动着它不断变迁?在整个人类的发展中,它居于什么位置,又具有什么意义?我们所考察的任一具体特征,是如何影响了它所属的历史时期,又是如何受后者影响的?至于这一历史时期,它具有哪些基本特点?它与其他时期有何差别?它塑造历史的方式有着怎样的特色? (3)在这个社会、这个时期,男人和女人的主流类型一般是什么样子?未来的趋势如何?他们是怎样被选择、被塑造、被解放或被压迫,又是怎样变得敏感或迟钝的?在这个社会、这个时期,我们观察到的行为和性格中,揭示出了哪些类型的“人性”?我们所考察的社会的方方面面,对于“人性”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是社会学所要研究的问题。
当下的人在看待自己时,就算不是作为永远的陌生人,至少也会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这种立场在相当程度上有赖于人们能深刻认识到社会的相互依存性,认识到历史的转型力量。而这种自觉意识最富收益的形式,就是社会学的想象力。
在运用社会学的想象力时,最富收益的区分或许就是“源于周遭情境的个人困扰”(the personal troubles of milieu)与“关乎社会结构的公共议题”(the public issues of social structure)。这种区分是社会学想象力的基本工具,也是社会科学中所有经典研究的共有特征。
困扰是个人的,议题是大众的。
现在被视为社会学研究的东西往往朝一到三个整体方向发展,其中每一个方向都有可能偏离正轨,乃至走火入魔。
趋势一:趋向一种历史理论。
趋势二:趋向一种有关“人与社会的本质”的系统理论。
趋势三:趋向针对当代社会事实和社会问题的经验研究。
社会学研究的三种趋势,在社会学研究中,这三个研究方向其实并不是绝对割裂开的。
第二章 宏大理论
所谓制度,不妨说就是某些制度化角色整合的复合体,它对于所讨论的社会系统具有关联全局的结构性意义。
要维持社会均衡,主要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是“社会化”,指的是把一个新生个体塑造成社会人的所有方式。这种对于人的社会塑造部分在于让人获得动机,以采取他人所要求或期望的社会行动。第二种方式是“社会控制”,指的是让人循规蹈矩,以及他们使自己循规蹈矩的各种方式。
关于维持社会均衡的方法,或许可以用来理解政治和社会结构方面的社会学研究。
公众、公共意见和大众沟通的研究的选择和设计方面,我们需要有怎样的框架。这还要求我们充分陈述民主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
第三章 抽象经验主义
抽象经验主义的思想特征当中最有必要把握的一点,还是其践行者所持的科学哲学,以及他们奉行和应用这种哲学的方式。正是这样的哲学,既支撑了其所实施的那类实质研究,也支撑了它的行政机制和人事机制。无论是实际研究在实质内容上的单薄贫乏,还是这些机制表面上的需要,都能在这种特定的科学哲学中找到学术上重要的正当化辩护。
社会科学哲学似乎包括两类努力。第一类努力中,哲学家们可以尝试考察社会研究过程的实况,然后对那些看上去最富前景的探究步骤进行概括,并使之统贯一体。这是一项棘手的工作,很可能会一无所获。
第二类努力,我称之为抽象经验主义的社会研究的风格,往往像是在努力以特定的方式重述和搬用自然科学的哲学,由此为社会科学工作打造一套规划和典范。
社会学作为一系列专门化的“社会科学”的助产士,处在两方之间:一方是尚未成为“方法”的研究对象的任何话题领域,另一方则是“充分发展的社会科学”。
两类努力中,第一类努力更为艰难,但是这也是以后社会学研究所要努力的方向。
第四章 各种实用取向
我们选择研究哪些问题,涉及价值;我们使用哪些核心观念来阐述这些问题,涉及价值;而解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也受到价值的影响。就观念而言,目标应当是尽可能多地使用“价值中立”的术语,自觉意识到残存的价值意涵,并主动加以阐明。而就问题来说,目标同样应当是清楚了解选择问题时秉持的价值,然后尽可能避免在解答问题时怀有评价偏见,无论这个解答把人引向何方,也不管它可能具有怎样的道德意涵或政治意涵。
社会学研究需要尽量保持中立的态度。研究有时候来自于机构企业的资金支持,但是这种时候也要尽量秉持价值中立。
被自由主义实用派当成“问题”的,往往属于以下情况:(1)偏离中产阶级和小城镇习惯的生活方式;(2)不遵从追求稳定和秩序的乡村原则;(3)与“文化滞后”的乐观主义进步观口号不合拍;(4)不切合适当的“社会进步”。不过,(5)“调适”(adjustment)及其对立面“失调”(maladjustment)的观念也从许多方面揭示了自由主义实用取向的关键所在。
人际关系专家已经延伸了现代社会的整体趋向,即以明智的方式将其合理化,服务于管理精英。
社会科学家们和远超福利机构和县府农业家政顾问[9]的高层级公私权力结成了专业上的关系,这在其各自的学科发展史上都是头一遭。
他们自己的定位从学院转向科层,他们面向的公众从改良运动转到决策集团,他们研究的问题从自己的选择转为新主顾的要求。学者自己在思想上的叛逆对抗往往趋于和缓,更加迎合行政管理的实用考虑。他们大体接受了体制现状,倾向于从管理者相信自己面对的那些困扰和议题中梳理出问题。我们已经看到,他们研究的是不安现状、缺乏士气的工人,考察的是“不理解”管理人际关系艺术的管理者。他们还兢兢业业地服务于传媒广告业的商企目的。
美国的学术共同体作为整体,在道德上是对自己已然涉足其间的新型实用取向开放的。无论大学内外,处在学术中心的人们都成了行政管理机器里的专家。这无疑使他们的关注,使他们原本可能有的政治思考格局趋于狭隘。
美国的大学体制就算能提供政治教育,也是非常少见的,它很少教学生如何评估现代社会中整体权力斗争的事态。对于共同体中叛逆反抗的这些部分,绝大多数社会科学家很少甚或毫无持久接触。
就目前人们践行的抽象经验主义而言,其存在本身及影响的方方面面特征都呈现出一种“科层式”的发展。(1)抽象经验主义风格的学术操作努力要把社会研究的每一个阶段都变得标准化、合理化,就此越来越变得“科层式”。(2)这些操作如此做派,使得有关人的研究往往变得集体化、系统化。
(3)而这两种发展趋势又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在学校教职员工中筛选和塑造新型心智品质,这些品质既有思想上的,也有政治上的。
(4)当“新社会科学”被用于工商业,尤其是广告业的沟通部门,被用于军队,以及愈益增多地被用于大学,也就开始服务于其科层主顾可能持有的任何目标。
第五章 科层制气质
研究机构也很像是一种培训中心。它和其他机构一样,挑选某些类型的心智,并通过提供酬报,对某些心智品质的培育发展给予鼓励。
如果在某个研究领域,几个派系之间相互竞争,那么几位竞争者之间的相对位置往往会决定派系策略。居首的派系自然会期望规模较小、不被重视的派系玩一阵就该退出江湖了。后者的成员会被忽视、击败或拒弃,最终淡出舞台,没能培养出接班人。我们始终要记住,派系的一项重要功用,就是培养学术上的接班人。
从居首派系的角度来看,不妨认为无所依附者对派系的学派是友善的,或至少持中立态度。
但在无所依附者当中,也可能有些人并不参与游戏,不想通过宣扬声望捞好处。
如果可能的话,派系会对这些人及其工作都忽略不见。但只有在派系本身享有真正崇高的声望的时候,这种简单的策略才是合适且安全的。有鉴于此,如果不能对批评者视而不见,就必须采取其他策略。
其中之一:书评。这是调配声望最常见的手段。假设有一位无所依附的学人出了一本书,引起了足够的关注,再要视而不见就不合适了。简单粗暴的做法是将写书评的任务交给派系的某位大佬,比较高明的办法是将写书评的任务派给派系中某位人微言轻但正崭露头角的成员,任何不做事轻忽、心思散漫的派系,都必须努力避免让这书落到另一位无所依附的学人手中,他首先会清晰准确地阐述书的内容,然后会从完全独立于学派、派系和时尚的角度来做出评论。
社会研究的科层化是一股相当普遍的趋势;假以时日,或许任何科层惯例逐渐君临一切的社会里都将出现这种状况。
第六章 各种科学哲学
所谓成为“方法”和“理论”的主人,就是要成为一位具备自觉意识的思想家,既从事实际工作,又能意识到自己从事的无论什么工作的潜在预设和隐含意义。
对于经典风格的社会科学家来说,无论是方法还是理论,都算不上自成一体的领域。方法只是针对一定范围内的问题的方法,而理论只是针对一定范围内的现象的理论。
从事实际工作的社会科学家对于手头的问题必须始终保持最充分的了解。显然,这就意味着必须在实质内容上非常熟悉自己研究领域的知识现状。同时,这还意味着如果所进行的几项研究都关系到同一研究领域,就能最好地完成这类工作,
抽象经验主义者有关进步的策略是非常具体的,是满怀希望的:让我们逐步积累起许多微观的研究,日积月累,点滴推进,就像蚁群聚屑成堆,我们终会“筑造起科学”。
而宏大理论家的策略则似乎是:终有一日,总有一处,我们会接触到鲜活的经验材料。当这一天来临之时,我们应当做好准备,“系统地”处置这些材料。
第七章 人的多样性
社会科学或许乱成一团,但我们对此不该只是扼腕叹息,而应该加以利用。它确实可能是生病了,但认识到这一点,能够被视为也应该被视为在呼吁人们做出诊断,甚或被视为表露出即将痊愈的迹象。
人的多样性还包括人类个体的多样性。这些多样性也同样是社会学的想象力所必须把握和理解的。
要研究这些问题,要认识人的多样性,就要求我们的研究与历史现实的层面,与这种现实对众生男女个体的意义,保持持续而紧密的关联。
它要求我们从大规模历史结构的角度出发,对小范围情境进行筛选和研究。它要求我们避免囿于学院系科之间任意武断的专业化,而是根据话题,首先是根据问题,灵活调整我们的工作的专业化定位。
在我们这个时代,社会结构通常是在一个政治国家下组织起来的。
纵观世界历史,民族国家现在成了主导形式,也因此成为每个人生活中的主要事实。
所有民族国家都相互作用,其中一些小集团的出现乃是源于类似的传统背景。
无论是社会学,还是人类学,其传统的研究主题都是总体上的社会或人类学家所说的“文化”。对于一个总体社会的任一特定性质的研究,其“社会学”特色就在于不断努力将该特性与其他特性相关联,以求获得有关整体的概念。
每一位社会科学家都要投身社会科学,运用社会科学来进行充分的比较,我相信这在当下已是颇为强劲的关注动向,除此再无他途。无论是理论性的还是经验性的,比较性研究都是当今社会科学最具前景的发展路径。而在一种统合一体的社会科学下,能够把这类工作做到最好。
从学院角度上说,今天的核心事实就在于边界的流动性越来越高,观念越来越容易从一门学科移到另一门学科。
专业化已是既成现状,未来也不会消失,但不应当从如我们所知多少属于偶然构筑起来的这些学科的角度来分隔。
陈述并解答任何一个我们时代的重大问题,都要求从这几门学科中的不止一门选取材料、观念和方法。一名社会科学家要想足够熟悉某领域的材料和视角,用来搞清楚自己所关注的问题,并不需要去“把握该领域”。应当专业化的是这类重点关注的“问题”,而不是恪守学院边界。
第八章 历史的运用
要想充分说清我们时代面临的问题——当下还包括人的本性为何的问题——就不能不坚持贯彻历史是社会研究的抓手的观点,承认需要进一步发展一种特别的有关人的心理学,既要接社会学的地气,又要有历史学的关联。社会科学家如果不运用历史,不对心理的东西有历史的感受,就不能充分说清某些问题,而这些问题现在理当成为其研究的方向。
历史的观点导向了对于各社会的比较研究:无论针对哪一个现代西方国家,单单基于其各自的国别史,你无法理解或说明它们经历的主要阶段或当今具备的形貌。
我们的头脑在思考这个单一社会结构的历史角度和社会学角度的问题时,要是不与其他社会相互比较异同以求得理解,甚至连问题的系统阐述都无法做到。
考察较为长期的趋势通常都是必要的,哪怕只是为了克服历史狭隘主义,即假设当下是某种独立自主的创造。
社会学研究需要运用历史,并且要长期考察。
第九章 论理性与自由
我们之所以研究历史上的社会结构,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一些方式,实际或者能够包容并控制这些社会结构。
社会学的研究有时候会受到政治的影响,这同学术自由并不是对立的。研究社会结构,并找到其中的最优解,这就是理性与自由的平衡点。
附论:论治学之道
必须在学术工作中学会运用你的生命体验,并坚持不懈地加以审视和解释。
a)从有些论家那里,你通过系统地重述他就给定论点或整体上说了些什么,就能有直接的获益;(b)对于有些论家,考虑到其给出的理由和论证,你会予以接受或驳斥;(c)还有一些论家,你会拿来用作自己的详细阐述和课题方案的参考建议。
陈述一个问题,最经济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单凭推论来解答。通过推论,我们力求(a)分离出每一个有关事实的问题;(b)以特定的方式追问这些有关事实的问题,确保答案有助于我们通过进一步的推论,解决进一步的问题。
你要想以这种方式把握问题,就必须留意四个阶段,不过,通常最好是反复多次地实施这四个阶段,而不是在其中某一个阶段上长久耽搁。这四个步骤分别是:(1)你基于对话题、议题或关注领域的整体了解,觉得自己接下来必须考虑一些要素和定义;(2)这些定义和要素之间的逻辑关系,顺便说一句,构造这些初步的小模型,正是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的最佳机会;(3)由于忽略了必需的要素,术语定义不当或不清,或是对某一部分过分强调及其导致的逻辑延伸等,产生了一些错误观点,应予以清除;(4)对遗留的有关事实的问题进行陈述或调整陈述。
通过写日记,建立自己的研究档案,关注自己的生活和零碎的想法,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