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故纸堆里做功课
我们吃了一顿欢乐的午饭,几乎每句话都是以“你记不记得”开头。大家全程复盘了首秀的每个亮点。
首秀太圆满了——钱总当然是最大的亮点。一个勇于承担的领导是企业的福气,我都觉得我应该买点月光公司的股票!有这么牛逼的领导,月光还能差了?
钱总也非常高兴,有一种凯旋而来的豪迈,一定要找个中国餐馆,请我们喝点白的。
白酒太烘托气氛了,大家互相称赞,讲述自己的感受,分析对手的心理,一起猜测对手的策略和性格……我真为钱总和月光骄傲。中国有这样水准的民营企业,何愁富国强民。当然,我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
酒下的比菜快,有人喊头晕了。这时我们才回过头来给Eddie讲上午的会面。
Eddie当即给他朋友的朋友打了电话,表示报价已经提交,希望尽快得到反馈,最好能牵线单独见见卖方顾问云云。
但我觉得钱总已经不担心报价通过与否了,因为他跟对方CEO聊得爽,心里踏实了。
次日还有一个重大安排:纽约办公室帮我们预约了《匹兹堡邮报》的资料室,我们要去做托马斯·穆勒的背景调查。
背景调查既对人,也对企业。通常背景调查要回答的最大问题是:这个企业为什么要卖掉?
前文咱们讲了促成购买的三个动因:账上有钱别闲着;打击对手不能停;资本市场很宽松。那么促成出售的动因呢?
无论卖儿卖女,还是自插草标,都必有不得已的原因——好不央儿的至于沿街叫卖吗?
这里面原因就多了:
卖儿卖女——母公司出售子公司,一般有三个方向供考察:母公司经营不善,变卖资产改善资产负债表;战略调整,卖掉跟战略方向不合的子公司;子公司经营不善,甩包袱。
自插草标——企业整体出售,原因其实比卖儿卖女还简单:控制在财务投资者手中的,可能是财务投资者选择资本市场的合适时机出货;控制在战略投资者手中的,也就是真正做企业的人手中的,选择整体出售,那就是企业做不下去了才出售。
什么叫企业做不下去了?从经营上说,就是市场环境变了,目前这帮人弄不了企业了,最好能换手;从个人上说,经营者因为个人原因不想再继续经营了,比如卖了企业移民,比如无人继承只能变现。
这两条是相当根本的原因,不过具有千差万别的表象。比如第一条,市场环境变了——有时是不利于企业的变化,企业经营变得困难了,无法迎难而上只能急流勇退(南京新百收购英国HoF案);但也有时,是有利于企业的变化,换手是为了让企业有更好的发展——比如eBay收购PayPal。PayPal就是欧美的支付宝,1999年成立,2002年就在Nasdaq上市,当年就被eBay收购,这个收购一直被评为科技界最聪明的收购之一(相当于美国淘宝找到了美国支付宝)。
PayPal的几个重要创始人、高管把公司卖了15亿后就散到了美国科技界的旮旮旯旯,在接下来的五年里,这八九个人或者搞投资或者再创业,把自己的势力渗透到FB、Slide、LinkedIn……以至于美国科技界管他们叫“PayPal帮”( PayPal Mafia),其中最为国内所知的大概就属特斯拉的老板马斯克了。
所以,不仅失败者会卖掉企业,胜利者也会卖掉企业,人家卖掉企业干别的去。
那么你的对手属于上述哪种情况?这是背景调查要回答的第一大问题。
“背调”这东西,可繁可简,通常对企业、创始人、高管、董事会主要成员做一些资料收集即可,但乐慕有它的特殊性:创始人即董事长,家族企业,历史悠久。一般的企业,通过几轮换手,对人的背调就没那么重要了——那种企业真的就是当猪养的,人的因素不大。但乐慕不同,40年没换手,穆勒老先生肯定是把企业当儿子养的。我、张美都觉得有必要摸清底细,比如,为什么一定要把企业卖掉,留给子女不好吗?
预约安排的是次日,下午大家回酒店各自办公。
Eddie回纽约,临走悄悄跟我说,他尽量约Peter跟我们单独见一面。
下午我跟张美窝在房间里看Eddie带来的背景资料。
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信息,比如传内德公司要收购乐慕,传Heinz集团要收购乐慕,乐慕新任CEO如何如何……乐慕不是公众公司,新闻不太多,一年一两条,都很陈旧。
看了半天,没什么实锤,我:竟然连个董事长访问都没有。
张美:还访问呢,连张照片都没有。
我:也太低调了吧。
张美:是啊,乐慕也算个大企业,董事长20多年没出来接受过采访。维基百科竟然才这么几行,连哪个大学毕业都没说。
我:也许人家没上过大学,你看他40年代生人,18岁的时候是60年代,是不是什么Bea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根本不稀罕上大学?
张美是在美国受的中学教育,美国历史很熟:不是啦,是Babyboomers(婴儿潮一代)早期生人。60年代应该忙着搞民权运动,黑人平权、女权运动和反越战。
我:那应该挺反叛的啊,伍德斯托克什么的,怎么这么不爱出风头?
张美:也许真是退休了,在家颐养天年呢。你看关于Sean先生的报道还是有的,说明企业也有自己的宣传需求。
我:但是Sean这些都太职业经理人了,没有什么料。
张美:不过Sean说公司非常重视公益活动不是空话,你看年年都有乐慕捐助公益项目的报道。
正说呢,钱总敲门进来了。
翻了几下资料,钱总说:我有个想法,跟你们俩商量商量。
钱总说,原计划是跟我们一起去背调,但他想着白天的事,觉得应该兵分两路,一路去背调,一路去参观一下乐慕捐助的公益项目,表示一下咱们中国企业也有社会责任感。
我:您的想法太好了!确实很有必要。
钱总:是啊。人家既然表示了对员工福利和公益的关心,咱们也别无动于衷。我要是美国企业,我最关心你们中国人打算怎么经营,别我们建立的企业到你们这儿是不是全给搅合了,是不是?你们这儿有他们赞助的公益项目介绍吗?
正好纽约办公室办事认真,把乐慕官网上的内容也都给我们拷贝下来。
张美给我们念:他们公司关心——健康、食物和住所、教育、艺术。捐赠的目标有:XX县图书馆——哇,从80年代就每年都捐助这个图书馆;匹兹堡大学附属儿童医院——是他们最大的资助项目;匹兹堡植物园;匹兹堡马拉松和匹兹堡-华盛顿自行车赛;大学生打工NGO;
还有一个……好像是个LGBT组织。差不多就是这些。
钱总:去参观儿童医院吧。怎么跟人家联系?跟Sean直接联系?
我:还是跟卖方顾问联系吧,刚接触就把人家短路了,不合适。
钱总:行,把吴总叫来,咱们好好拟下说法,别让人觉得咱们是演戏。
一番推敲,我给Peter打了电话:今天Sean先生提到的公益活动的事钱先生很感兴趣,想参观一下跟乐慕长期合作的公益项目,比如匹兹堡大学附属儿童医院,临时预约可能来不及了,乐慕方便帮我们安排一下吗? 不久,Sean先生亲自回电,问了钱总明天的安排、参观的意向、说稍后让他的同事回复我们。
好的,剩下的事就交给吴总。
那天发生的最后一件事是晚上我刚睡着电话响。
一看,麦韦要求视频通话。
麦韦:你干嘛呢?
我:我睡觉啊。
麦韦:你是不是把你手里的股票卖了?
我:什么股票?
麦韦:我公司的股票。
我:没有啊。
麦韦:你的股票还是岳迁代持吗?
我:是啊,出什么事了?
麦韦:你确定没卖?
我:当然。
麦韦:好——我跟你说,岳迁正在抛我们公司的股票,你事先知道他要卖吗?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麦韦:这样,你给他打个电话,马上打。就说我问你是不是抛了股票,你才知道他正在抛股票,你问问他什么意图,什么打算,以及抛多少?问的时候和气点,别急。
我:怎么回事啊你先跟我说下前因后果,我这刚睡着哐当来这么一事儿,我还蒙着呢。
麦韦:唉。这俩月不是我们公司的股票正在做市吗——操,说到底我不是20号去上海路演增发吗?我不得稳定我股价?我不得让股价好看点?所以这个月做市商就帮我把交易做活跃点,股价做高点呗——结果我今天一到公司,就看见不断有小单子抛啊抛啊——这么小单子肯定不是做市商的单子啊,只能是自然人股东,我公司一共就几十个自然人股东,能是谁呢?这不中午休市了吗,赶紧让机构给查,一查——岳迁!你说丫他妈怎么这么操蛋?
我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消化了一遍麦总的通报:……我确认一下啊,你是说,岳迁趁你股价高,把你股票抛了?
麦韦:我觉得是这么回事。
我:也就是说……我操……
我全想起来了,春节期间吃饭,岳迁是问过麦韦准确的路演时间——他真不是白问啊。
我:我感觉他这是有计划有策略地啊。
麦韦:我也觉得是……我他妈真是瞎眼,我当初怎么把他给弄成股东了呢!
我:那你现在怎么办?
麦韦:他抛就得有人接啊,我现在就想知道他是打算全抛光,还是抛一部分,要是全抛光——他有80多万股,我得预备钱接股票啊。
我:你现在股价多少?
麦韦迟疑了一下:你不知道?
我:我没账户,没法看你们那个盘,你们交易又不公开。
麦韦: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是真不想告诉你。
我:怎么了?
麦韦:老大,你也有80多万股啊!
我:我去,哦哦,懂了。
麦韦恳求我:万总,万哥,万爷爷,万祖宗,你可千万别跟着他插兄弟刀。
我:别急,我先问问他。我就给他打电话,问问他打算抛多少,对吗?
麦韦:对。
我打岳迁电话,不接,再打,还是不接,打了三遍都没接。
这些年我建立了自动屏蔽复杂信息的能力,因为工作在身,不想深究跟工作无关的事,虽然知道是个大事,但我给麦韦回了个“没接”,扔下手机马上睡着了。
早上醒来一看手机,好嘛,岳迁半夜四点给我发了十多条语音微信,长长短短——演讲呢?
他的基本意思是:1. 我今天抛了一些麦韦的股票;2. 现在价格非常好,是我们当初投资的4-5倍,麦韦为了3月20日路演前保持股价上扬,一定会我抛多少他接多少;3. 不要信麦韦“价值投资”那套,中国股市是投机市; 4. 这波行情没有坚实的支撑,麦韦的股票没有流动性,趁着有流动性赶紧出手,否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手;5. 如果感情上过不去,等他股票跌了再买回来即可,就当挣了一个波段;6. 以上是操作建议,供参考。
我起来后又听了好几遍,一边刷牙一边听,一边洗澡一边听,一边穿衣服一边听……不闹心是不可能了,4-5倍啊。两年4-5倍的机会在资本市场并不鲜见,但凭个人资金实力能赶上的真不多。中概股刚兴起的时候我也买过百度什么的,但是那时候没多少钱,买的不多。等到收入提高了,中概股的掘金期已经过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是“价值投资”的奉行者。我一直持有百度股票,在谷歌退出中国之后,百度股票半年就涨了一大半,直冲700多美元,那种爽真令我终生铭记。我当然希望能复刻一把投资百度的经历——持有麦韦的股票,也来个10年10倍,那多么爽。现在卖,会不会太短视了?但岳迁又说能再抄回来,做个波段……
能信这小子吗?国内市场我太不了解了。
就这么闹心着,我们来到了《匹兹堡邮报》。
《匹兹堡邮报》创立于1786年,比美国宪法还早一年,得过六次普利策奖。
但它其实只是中等城市的一份地方性报纸,印量最高的时候也不过三四十万。
美国媒体的传统非常厚重,使命感很强,尤其地方性报纸,扎根地方,很有贴近性。现在的人习惯用互联网搜索资料,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有需求的人是怎么搜索资料的呢?
去当地报纸的资料室。
那些历史悠久的媒体一直很注重资料的整理,早期,他们用图书馆式的“索引卡片”建立自己的资料库,后来进化为胶片化留存,再后来是数字化留存。
一个更好的传统是:每家地方媒体都为地方名人建立了单独的索引。
托马斯·穆勒家族自然也有自己的索引。
收获相当丰富:80年代时他们两口子是社交栏的常客。“本地成功商人托马斯·穆勒偕夫人出席某晚宴”之类的。也有专访之类。还有穆勒小姐结婚的报道……还有讣闻,小托马斯·穆勒死于19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