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写出“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小小王维,却怎么好像年过三十的熟男熟女?
在那个巨大的城市中,他感到飘零无依,却又清醒地知道,他注定要游走于斯,歌哭于斯,老死于斯。他注定要与那个城市缠斗不休,直到他疲惫,倦怠,而终于与它和解。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写下这首千古名作时,不过17岁。
(而17岁的你在干嘛?)
在21世纪,重阳节已不再那么受重视。但对于17岁的唐朝少年王维来说,这却是个可以让他少有地抒发自己的真实感情的时刻。
他在15岁离开他生长的山西永济,前往当时的帝都长安寻找晋身的机会。他和弟弟王缙游走于两京权贵府上,他的社交能力、音乐修养和文学天才,成为那些上流社交场合中最精美的点缀。这盛世是一方大鼎,而他的才华,便是这一方鼎中,不可或缺的佐料。
——15岁,在现在的中国,还是一个做错了事情可以被从轻处理的年龄。而他,作为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家庭的长子,却已早早地负起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任。
他不是李白。他从未有机会做任性的李白。
李白的狂放恣肆,为后人留下“贵妃亲擎砚,力士与脱靴”的传说,而他,大概只会是那个静默侍立在一边,含笑写下“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稳重官员。
“云想衣裳花想容”,是用贵妃的美貌抒写这盛世;“雨中春树万人家”,是用玄宗治下的繁昌景象抒写这盛世。
李白见自己,见天地,而王维见众生。
——说回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的经历罢。
那些高端的社交场合,不容他犯错。亦不容他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
宁王李宪强夺卖饼人的妻子为姬妾,他巧妙地在诗歌中将女子比作“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他的诗作成之后,在场的众人惊艳而不敢再作。宁王最终被打动,将女子归还给她的丈夫。
这是一个带有西方古典气息的漂亮故事。而我却只想到,面对着这样的一群人,那个少年的内心该有多么压抑。
这个少年只有在九月初九这样的日子,才能暂时拿下他的精致面具,诉说自己内心的软弱。而那诉说,却也是矜持的: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不说“我很想他们”,而说,“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少了谁呢?你且猜罢。小小的王维,却像是年过三十的熟男熟女:纵然失了恋,失了业,纵然感到难以抑制的哀伤,也只敢淡淡地发一条轻描淡写的朋友圈。
白居易效仿他,写“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的诗,更加理所当然:他们应该在想我。比起王维含蓄的“少一人”,显得过分直白,却也有一种家长里短式的亲切。
二十六岁的王维,发了疯一般想要归隐。他望着太行山,发出“日夕见太行,沉吟不能去”的叹息。他羡慕飞鸟,它们可以抖抖羽毛,飞入那广大又隐秘的山林。他羡慕流水,流水不为人世的兴衰所动,径自蜿蜒流入山中。
然而他知道,“兄弟未有娶”,“小妹日成长”。这些都是他肩上的责任,他不能、不能离去。
美国的心理医生问我,你为什么喜欢这个诗人。
我说,在各种值得仰慕的高贵灵魂中,他是最接近我们普通人的那一个。他多么像加班之后独自在浴室里哭出声的我们啊,他多么像违心地写着报告和思想汇报的我们啊。
在面对这个让人窒息也让人欣悦的世界时,他又想逃、又不能逃的态度,他努力寻求美好的样子,多么像我们啊。
他太有才华,他不是你我。
他平凡懦弱,他就是你我。
他想家,他又不敢直接告诉别人他想家。
在那个巨大的城市中,他感到飘零无依,却又清醒地知道,他注定要游走于斯,歌哭于斯,老死于斯。他注定要与那个城市缠斗不休,直到他疲惫,倦怠,而终于与它和解。
——像极了今天的北漂沪漂。
不论是玉渊潭的杏花,还是曲江的杏花;不论是西山的风景,还是蓝田辋川的山水;不论是故宫的幽深,还是大明宫的恢弘……千年已过,但有些期许,有些畏怯,有些隐秘,有些情怀,是再也不会变的。
今天是九月初九啦,给你的亲人、爱人,打个电话、发个消息,或者送个拥抱罢。
毕竟,千年之前的王维,可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的好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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