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陈建生是个老实人,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这么说。在他二十岁以前的岁月里,“老实”这一优良品格让他无往而不利:学习中不溜秋,但是没关系,老师就喜欢这样不惹事不操心的孩子;长相平平、家境平平,然而爱做媒的街坊们都喜欢给他介绍姑娘;能力一般、笨口拙舌,领导反而放心把他安在财务室工作。
小怜就是冲着这一点,才嫁给陈建生的。那天晚上,陈建生正提溜着暖水瓶走在树林里——他每天下夜班都会打一瓶开水回家,一个月可以省不少煤呢——小怜拦住了他。其实陈建生老远就看到她了,他以为她是在等厂长他小舅子呢,没想到那个香香暖暖软软的女人就一头扎到自己怀里来了。
“陈建生,你娶我吧。”小怜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像他们是一对交往多年的爱人。
“呃……那……周末你来我家见见我爸妈吧。”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那是一种全身过电的刺激感,大脑神经好像都不能控制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婚礼仓促而仓皇。陈建生朋友不多,厂里的工友背后说,小怜是怀孕被抛弃了,才随便嫁给一个男人的。婚礼上陈建生也没有邀请很多同事,毕竟他也害怕,一个转身就看到旁人没有掩饰好的鄙夷的嘴角。小怜的娘家也没有参加婚礼,她说,农忙,来不了。
结婚刚满一年,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小怜给他生了个女儿。陈建生喜不自胜,给女儿取名叫可卿。这下,不会再有人说小怜是怀着孩子嫁给他的吧。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肯定是先打了再要的这个孩子啊,陈建生再老实,也不能给人当便宜爹啊。”人们都这么说。
“XX去市里买东西,在卫生院都看到小怜了。”
“你们不觉得可卿娃娃那眉眼,跟厂长的小舅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陈建生老实,就算有人故意把这种风凉话传到他耳里,也只作不懂。下了班关起门,和小怜、可卿在一起,那才是他的心之所向。
小怜也说不清,从哪一天起,她越来越不能容忍陈建生了。他吃饭吧唧嘴,他平时总是伛偻着腰畏畏缩缩的样子,他周末洗衣服的时候傻不拉几哼着小曲……最关键的,大概还是没有钱吧。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熬穷的日子,她在娘家受够了。
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拿,就在一个平常的早上,出门买菜的路上消失了。总有那么些无聊的人,等着看陈建生的笑话,他大概会胡子拉碴地抱着酒瓶睡在凌晨的大街上吧,还是抱着孩子在附近县市一家家地“夫寻孟姜女”。
可是,陈建生连一天假都没请,只是第二天早上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小时,小怜不在了,他要自己送可卿去幼儿园。陈建生像头牛,总是被生活、被他人鞭打着往前走,小怜是生活无意中砸在他头上的一颗甜枣,就算收回了,他也无话可说。
还好,他还有可卿。小怜是上天的馈赠,而可卿则是他独一无二、不可剥夺的珍宝。所以,就算是三十多岁国企改制突然没了工作,就算是骑着电瓶车送快递接到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的电话,就算是可卿考上了艺术类大学每年的学费都要三四万,这一切一切生活迎面而来的重击,都不能打垮这个男人。
可卿懂事,虽然就读艺术院系,身边的诱惑很多,可是从来都洁身自好,她心里有杆秤,十点不回家爸爸会担心。毕业后,可卿进入了当地一家响当当的建筑公司,从事行政工作,偶尔需要陪领导接待客户,别误会,不是那种“接待”。为了早点回家,可卿总是会在晚宴结束后叫顺风车回家。
陈建生八点半送完最后一筐快递,就回家了。九点刚过,可卿就给爸爸发微信:已经上车了,还有一刻钟就到家,领导说这个项目谈成了就给我涨工资呢。他看着手机屏幕笑了一下,家里条件不好,可卿才那么拼,总以为自己多挣一点,爸爸就能少送几个快递。
九点半了,可卿还没回来,陈建生有些坐不住了。大概是堵车吧,现在的人呀,大半夜还在外面瞎转悠什么呀。男人在客厅来来回回得踱着步,横八步、竖六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十点了,陈建生耐着性子走到楼下,打量着每一辆经过的车,他给可卿的经理打过电话,晚宴早就结束了。
“喂!我要报警!我女儿失踪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女儿多大了?大概失踪多久了?”
……
第二天,警方通知陈建生去认领尸体。网约车司机见色起意,将可卿残忍地奸杀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在遭受了非人的凌虐以后,又被残忍地抛到山下。法医说,摔落的过程中树枝割伤了她的动脉,失血、低温进一步加速了她的死亡。W城的十二月,风从每个方向刮来,可卿被剥光衣服扔下山崖,死亡原来比明天先到。
根据注册信息,警方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居然还是个未成年人。媒体找到陈建生的时候,他才刚刚知道,看照片,那还是个孩子。记者说,未满十六岁很难判死刑,需不需要帮他联系律师,尽量多争取一些民事赔偿。陈建生咬咬牙,摇了摇头。
杀人犯的父母很快找到了陈建生工作的快递网点,并且打通关系给陈建生的老板施压,希望他接受调解,在法庭上表示谅解,对他们的儿子从轻处罚。老板说,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以后还要活下去呀。
活下去?不!可卿死了,他的生活就结束了,他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可卿复仇。五十而知天命,他不想用女儿的血泪保住自己的饭碗、保住下半生的生活。没有可卿,那只是生,不是活。
陈建生最后一次去了那座山,山崖边上还有红褐色的痕迹,可能是可卿的血,可能不是。当他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仿佛也将悲喜莫测的眼神投射回来。他闷了一口二锅头,揣着一把土枪就冲进了拘留所。
W城民风淳朴、生活宁静,犯罪率不高,很久没有出过奸杀这样的恶性杀人案了,更别说夜闯拘留所。陈建生一鼓作气,一路遇神杀神,在他五十多年憋屈的人生里,旁人除了冷眼就是讽刺,现在连这唯一的光都被剥夺了,他恨这个世界。
终于找到了那个凶手,那个孩子也终于收起了他的玩世不恭和不可一世,在陈建生的脚边筛糠似的抖动。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该死,便扣动了手里的扳机。
后续:鉴于陈建生冲击国家机关、杀人手段残忍,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决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