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高能,看不看得懂就看你的造化了
碎片化叙事自成一体,情绪营造已入无人之境。
王家卫是个很有「感觉」的导演。
他的影片充满情调,却又让人不敢质疑。
明明凌乱不堪,却总有个场景击中你。
就像[重庆森林]中的凤梨,[阿飞正传]中的无脚鸟。

选取感兴趣的场景,是件很私人的事儿。
当你选择了这个场景,就会把这一个感觉当作所有的感觉。
1997年,[春光乍泄]上映。
影片是王家卫公认的巅峰。
镜头调度纷繁多样,移动与旋转并举。
摄影风格极具丰富之能,黑白与彩色共存。
导演之前的拍片特点在[春光乍泄]中被发挥到了极致。
碎片化叙事自成一体,情绪营造已入无人之境。
一.
八千里路,云和月
「做梦」
阿根廷似一处远离故乡的家,何宝荣水中捞月。
何宝荣像一个从未存在的梦,黎耀辉飞蛾扑火。

黎耀辉像个接盘侠,照顾被打的何宝荣,为他更衣、洗漱、做饭。
人类似乎总这样,放着踏实的人不找,总想被虐,黎耀辉抖M的心理,被何宝荣一眼看穿。
只有你和你的梦,故事就不完整。
因此,[春光乍泄]是一个你,一个梦,和一个旁观者。
一个自我,一个本我,和一个超我。
黎耀辉,何宝荣,和张宛。
何宝荣是理性中无法隐藏的感性,肆意的放荡,竟恐吓着每一根神经。

他缠着高烧的黎耀辉为他做饭,无理取闹到了一种境界。
黎耀辉破口大骂,说他没人性。
然而,一个叫板蒙太奇,黎耀辉还是照做了。
归根结底,作为他的梦境,何宝荣就是可以任性。

张宛是感性中深埋海底的理性,童真的话语,却涤荡着每一寸心灵。
他明明没去过大瀑布,却说大瀑布好玩。
黎耀辉不解,问他没去过怎么知道好不好玩。
他说就是因为没去过才好玩。
形式上充满童趣,却蕴藏深刻的哲理——未知总是有趣的。

至于黎耀辉,他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矛盾。
人皆矛盾,张爱玲体会最深,有了饭粘子,想要朱砂痣。
「选择」
多项选择简单,是「要哪个」,只需比较优劣。
当优劣均等,大可随心而动。
单项选择困难,是「要不要」,充满无限可能。
选与不选,总留下一段看不见的风景。

他要不要继续做梦,或者说,要不要继续惯着花瓶何宝荣。
古往今来,无数人做过这个选择。
答案注定是进退两难。
选择要的人,坚信自己会痛并快乐着。
然而事实残酷,痛苦之外,仍是痛苦,循环往复。

怎知人心复杂,苦涩衰减,却像幽灵,萦绕一生。

黎耀辉在要与不要之间反复徘徊,时而充满色彩,时而仅剩黑白。
善变是做了思考,思考的襁褓未必诞生决定。
当梦境敲门,他心生怜悯,只得重回矛盾怀抱,将梦境奉若神明。

何宝荣生活不检点,还将他当作备胎,可每一次,黎耀辉都向他敞开双臂。
无非是仍未下定决心,还是无法割舍心爱之物。
旅行是为了寻找,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修行。
当修行期满,他无可奈何,唯有含泪斩断梦境,将现实提上日程。

黎耀辉坦言,他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因为对自己的人生没想清楚。
本来,他有大把的时间,将自己荒废在思考之中。
结果何宝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折磨让他心生疲惫。
他只得当机立断,不管是爱情,还是人生。
「回家」
灯塔贯春夏秋冬,耸立在花岗之上,破冰守望,迷途的水手靠它引航。

瀑布自南北西东,倾泻至渊泽中央,海纳百川,失落的梦境需要肩膀。

台北上午零时,宝岛一隅,小吃摊旁,回不去的叫做家乡。

乌斯怀亚海港,世界尽头,灯塔之上,到不了的才是远方。

离开何宝荣,黎耀辉没了软肋,却也丢了铠甲。
他攒够了钱,去游览了灯塔,看了大瀑布,然后回台北。
他是香港人,之所以回台北而没有直接回香港。
是因为他是个没有家的人。
至于是真的没有家,还是仅仅缺乏家的归属感,导演没有说,我们也不必猜。
二.
王家卫的,十八般武艺
[春光乍泄]不像诗,也不是散文,是碎片化的情绪。
这种视听语言的极致,远非文字所能替换。
而这种极致,靠的是王家卫娴熟的拍摄技巧与场面调度。
武艺有刀、枪、剑、戟、鎲、棍、叉、耙。
王家卫有抽、跳、剪、移、转、速、乐、色。
「抽」
抽说的是「抽帧」,王家卫是玩抽帧的大手子。
抽帧顾名思义,是将影片的帧数删掉一部分,以达到出离,迷幻的效果。
在影片的第11个场景中,公交车上,当黎耀辉给何宝荣点烟的时候,出现了[春光乍泄]第一个抽帧。


这个技巧贯穿王家卫大部分影片,无论是之前[重庆森林]中,马路上奔跑的何志武。

还是后来[一代宗师]里,金楼上徜徉的叶问。

「跳」
跳是说跳切,[春光乍泄]中一共58组镜头段落,几乎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连贯。
除了5个空镜头,两个闪黑之外,没有任何过渡性镜头,全部都是一个段落硬切下一个段落。
跳切极易让人间离,破坏完整的观影感受,但似乎特别适合营造情绪。
人的情绪从来飘忽不定,瞬息万变,跳切用来表达情绪,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其他的电影不必说,跳切在王家卫这里,是基本法。
[春光乍泄]的前三个段落,就充满硬切。
一开始是护照的特写。

影出字幕之后,立马切到屋中徘徊的两人,此时画面颜色是彩色的。

一句「让我们重新开始」之后,对话跳到旁白,画面也切成黑白。

「剪」
剪是快速剪辑。
快速剪辑是一把双刃剑,用不好特别容易造成审美疲劳。
当然,快速剪辑诞生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对抗审美疲劳。
王家卫的电影大多发生在城市,一直在表达人物情绪。
他的快速剪辑很节制。
一般用于城市中的百态,在不断变换喧闹的场景之中来反衬人物的孤独与单一。
[春光乍泄]中,快剪出现在最后一个段落,即第58个段落,在纷繁复杂的台北百态之中,凸显黎耀辉的无根无垠。

「移」
移即移动镜头。
王家卫不但玩得一手好快剪,移动镜头这种非常规武器,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影片的第6个段落之中,有着全片神来之笔的移动镜头。
1. 刚接完客人的黎耀辉无意转头,看到了景深处的豪车。

2. 切豪车特写,何宝荣与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车上下来,谈笑风生。

3. 黎耀辉特写,他迷茫地注视曾经的爱人。

4. 何宝荣自黎耀辉镜头左边快速入镜出镜。

5. 镜头却突然迅速转至右边,黎耀辉在高速移动的镜头之下一同出镜,黯然离场。

「转」
转是高速旋转镜头。
段落56,当小张站在灯塔之上,镜头仿佛他的内心,不断360度旋转。




「速」
速指的是变换运镜速度。
第9.16与第21段落,全部都是空镜头,这时的空镜头速度极快,车水马龙,表现时间的流逝。

段落9与段落16出现的空镜头

段落21的空镜头
除了加速,还经常有减速。
[重庆森林]中减速多存在与第一段故事,配合音乐,用来压缩时间,表现空间,突出主人公焦躁不安的情绪。

[一代宗师]里,这种风格再次提升,宫二和马三打斗的一段,先缓速再突然加速,突出武打的节奏。

「乐」
乐自然指的是配乐。
王家卫特别会用配乐,他用的配乐大多带情境,直接可以产生画面。
突然出现的配乐,似乎就是为了主人公此刻的情绪而生一样。
[春光乍泄]里钟定一的「Prolugu」,JAZZ风,手风琴走第一段,同样的旋律,钢琴走第二段,两段配相同的鼓点。
这首曲使黎耀辉那种无奈却又不得不作出选择的愁容瞬间立体,直入心扉,有那么一瞬,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黎耀辉。
[花样年华]中Nat King Cole的西班牙舞曲「Quizas」,男中音轻松道出乐苏丽珍和周慕云的情感纠葛。
还有[重庆森林]中妈妈爸爸的「Califorina Dreaming」,歌中冬日加州的那种刺骨寒冷,却又洒满阳光的感觉。
正像何志武与633,感情上总有阴郁,却又满含希望,不断寻找。
「色」
色是变换色彩。
[春光乍泄]是色彩变换最多的一次,并头一回用了黑白转彩色的手法。
这个手法在王家卫的其余影片中没有出现过。
从段落3,两人做爱开始,一直到段落12何宝荣上门之间,皆是黑白。

中间只穿插了一个彩色的空镜头,即之前提到的段落9.

从段落14出租车开始,到最后段落58的台北快剪,镜头一直是彩色,只有段落32穿插乐短暂的黑白回忆。
一开始的黄绿色,在黎耀辉回到台北之后,变成了深蓝色,这也正预示着人物心情的改变,从焦躁到开阔。
王家卫如此多的绝活,让每个碎片成了神经元。
当这些神经元连接,传导。
我们看到了人类最迷人的部分。
情绪。
-
中山公园白头
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电影破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