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时节的胡枝子
人生半在别离中。那一枝楚楚的萩花,比之渭城的新柳,别是一番幽冷凄清。

今年秋天来得早。寒露节气后的第三日,早起已觉疏凉扑面,外出要添一件薄薄的风衣。据说半夜曾落过大雨,窗前的洋紫荆嫩叶上犹能看到水迹。忽然想起该去珠江公园看胡枝子了。
是前年深秋,无意间发现珠江公园有胡枝子,很大的一片。翻检旧照片,是那年十一月初,胡枝子盛极将颓。眼下才十月上旬,正是探花的好时机。
下午便去了,与小熊一起。珠江公园离家并不远,遂决定不开车,搭乘公交过两个站,而后步行。路边有伞型黄花槐,花已开得热闹,西风轻拂,金光明灭。泛浮在暌违已久凉意中的我一路都在感叹“秋天真好呀真好呀,像做梦一样”。华南的秋,委实最美好又最短暂。
走进园门,粉色异木棉高高在上,点破一望无边的深绿浅绿。禁不住有些忐忑,毕竟公园的植物景观偶尔会变换。但走至桂花园,不多久便望见了繁密的胡枝子柔条。这片胡枝子长在桂花园与紫薇园交界处。走近了,只有极少的枝条在开花。细雨中的花却比上回看到的嫣润。
胡枝子花色与洋紫荆几乎是同一个色调。这种红紫是险色,日光照烛下太容易堕入俗艳喧腾。可经细雨湿流光之后,被润泽过的颜色忽地有了清明恬退之感,便显出风神楚楚了。洋紫荆也是阴天好看,灰青天色里,暗下来的玫紫才会在深寒里添了苍冷的分量。松尾芭蕉有俳句“秋月朗照胡枝子”,细碎艳色被月光敛尽,转成清幽,那情境像东山魁夷的画。又记起朋友在东京向岛百花园邂逅胡枝子节,发来的照片居然是一条意想不到的胡枝子隧道。是谁想出的好主意?“看,竹篱笆搭成拱形,延伸了三十多米呢,胡枝子攀缘在竹架子上,都垂到我头顶了!”隧道内翠意幽幽光影婆娑,升高了的绿与紫被晴光穿透,潋滟明澈,只觉得花色清丽晶莹。完全扬长避短的供养与展示法,胡枝子若有知,应心怀感恋。



当下撑着伞得偿所愿地拍照。拍完这几枝,正欲转到另一头去,才发觉另一侧的胡枝子花丛外如今种满鹭鸶兰,出入无径。不甘心地绕一大圈,果然四围都无路可通。偏偏围在中间的花开得格外繁荣,远胜方才的数枝,只能遥遥地嗒然地望着,拍几张远景。我记得前年那处尚能走人,我曾耽在斜阳下的花丛里拍了许久。园艺规划者大约未曾料到,会有人对一个灌木丛有如此大的兴致。
循原路返回,还有紫薇树零星地开着花。桂树窈窕清秀,一粒花苞也无。华南的桂花是要到冬天才开的。以为都不过是四季桂,孰想一株桂树上挂着名牌:银桂。立时决定冬季定要来此处赏桂子,一边又张望有无金桂与丹桂的树牌。
雨渐渐大起来,园中泥土踩上去有了松软之感。小熊说:“我可不能陪你了,得找地方避避雨。”“我的相机也怕雨,那我们一起避雨呀!”
不远处便有亭子,亭中石桌石椅,亭子一头延伸出一弯回廊。我们坐到石椅上,雨伞晾在旁边。四下无人,水气氤氲,我开始向小熊讲起胡枝子的故事。
“不要看它乡野气,不起眼,在日本可是大大的有名气,日本古代诗歌总集《万叶集》,出现最多的植物就是它!日本诗人们爱它爱得跟什么似的。”
“还有专为它而造的日文汉字。”我在手机屏幕上写出“萩”字给他看,“萩,顾名思义,就是秋天开花的草。”
“但令人费解的是,中国诗人们从来没有写过胡枝子。”
“因为是野草吗?”
“肯定不是,车前草,菟丝子,蓼花,鸭跖草,都是野草野花,诗人们都咏唱过呀。”
“因为不好看?”
“也不会。秋天开红紫色的花,开成一片还是好看又引人注目的。”
胡枝子首次出现在中国书籍中的方式颇为独特,与王子相关,也与饥馑相关。朱元璋第五子周王朱橚酷爱医药,这位拥有比常人更优厚资源条件的药学家与植物学家,专设植物园,种植从民间调查而知的各类野生可食植物,且组织学者进行试验研究,终于在永乐四年(1406年),编成并刊行《救荒本草》上下两卷。书中收录可食用植物400余种,其中便有胡枝子。
“怎么吃?剥下枝叶熬野菜粥吗?”
“不,书里只是说嫩叶采集蒸晒后可以当茶煮饮。”我立即打开手机网页查询,“真正救饥的是它的种子:采子微舂,即成米,先用冷水淘净,复以滚水汤三五次,去水下锅,或作粥或作炊饭,皆可食,加野菉豆味尤佳。”
小熊皱眉感叹:“可怜!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要完成这么多道工序才能吃进嘴里。”
“朱橚是有学术精神的,他应当亲口尝过,王子说‘皆可食’、‘味尤佳’,想来味道倒不至于太坏。”



聊过胡枝子话题,我起身独自到回廊转悠,塞着耳机听音乐。几个方正的木格子窗,嵌着回廊外的碧色,仿佛砖墙上挂了一组主题相同的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绿,被第一场秋雨濡湿的绿,映得灰白墙砖也着了翠意。
待得雨势终于减小,方缠绵不舍地,又回到花丛边,想再拍几张细部。长枝的姿态却与方才不同了,被雨水压得低垂了许多。忍不住伸手捉住花枝轻抖,碎花共雨珠纷纷坠地。忽地想起《万叶集》里一首和歌:试折胡枝子,萩花尽落英。惜哉枝折后,白露也同倾。中国汉字里也有这个“萩”字,却是蒿草的意思,“萩”又通“楸”,为干高叶大之乔木。日文汉字尚有“椿”字,意为春天开花的植物,专指山茶花。中国汉字“椿”却是庄子《逍遥游》的浩大无极:“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中国椿楸与日本椿萩之别,亦可看作中式与日式之别了。
看完花归去,先到太阳新天地吃鲜虾云吞与红烧猪手,而后悠悠然步行回家。雨已暂停,夜风爽净,凉意沁骨,无比清嘉。
回到家中,先翻出田中昭光的《如花在野》,果然,书中插过两回胡枝子,一回与莎草搭配,一回与地榆搭配,花器皆为竹编花篓。田中昭光怡然自得地说,在摘花时就想到了该选什么样的花器,因此很轻易就达到了满意效果。他定是觉得竹器的朴拙与胡枝子相称,我倒以为独一枝胡枝子插在黑色陶瓷花瓶里也好,惜哉见到的胡枝子长在公园而非野外,否则定要折取一枝秋意归家。

又找出前年买的日本和纸,名为萩笺,木盒里装着的花笺,印的正是胡枝子图案。笺纸很小,只能抄一首五言诗或是小令,描成紫色的胡枝子雅澹清柔。最为奇异的,是刚自网上购得萩笺,两日后便在公园邂逅真的胡枝子。说与在京的好友听,好友连声说:“这就是不可解释的缘分,缘分!你得写一篇文字纪念。”我答:“等一等便写。”孰知这一等,便是两年。

白日在亭中避雨听的音乐是曹轩宾的《别君叹》。每回听到好歌总想约束着自己不要听太多遍,以免太“熟”失却了最初的触动,却又忍不住单曲循环。前四句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原诗,倒是唱得拘谨了些,后面就开阔自如了。王维的不动声色被演绎成曹轩宾的激荡苍凉,王维并无此深情。一向感觉王摩诘终是少情,诗友拈出“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反驳,说温厚闲澹底下蕴着无限悲凉,我仍不依不饶地坚持:“还是见出性子弱呀,软弱的心灵担荷不起太浓厚的深情。”所以曹轩宾的版本是升华了,与好友说我第一次听至“送君别去无知音”一句,热泪盈睫,好友说,我懂的,我懂的。
在盛开胡枝子的园中听《别君叹》,气氛极是相宜。渭城春雨对应着羊城秋雨。忽然想起看过一则有关胡枝子的离别故事,上网查找,竟然找到了:明治三十三年秋,夏目漱石将赴英国留学,挚友正冈子规卧病不起,无法送行,只能写俳句赠与漱石。其中一句是:胡枝子和芒草/明年也想见到啊/可是啊可是。芒草与胡枝子一样,同为日本秋天七草之一(另外五草:葛;抚子;女郎花,即败酱;藤袴,即泽兰;朝颜,即桔梗)。病中的子规也许预感到,自己无法等到第二年秋天,也无法等到好友归来。两年后漱石回国,子规果然已作故人。
人生半在别离中。那一枝楚楚的萩花,比之渭城的新柳,别是一番幽冷凄清。

又记:
10月19日下午,依旧小雨天,再次入珠江公园,十日前路旁初开的胡枝子已是花繁如绣,一侧的桂子也开了,花气袭人欲破禅。一色,一香。
几乎是志得意满地拍了许久。园内的广播循环播放着一则通知,说为了预防登革热,公园要进行灭蚊行动,请游客小心避让。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让我们离开的意思,附近已看不到其他游人,但我还是拍了个尽兴才走。出园门时发现已不放游人入园了,保安招呼我赶紧离开,暗自庆幸总算拍到了不少好景致。
盛开的胡枝子修纤古艳,当得起诗人们反复的吟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