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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洛克先生的“探险时代”已经远离,多走一公里还有必要么?| 香格里拉

约瑟夫·洛克也许也从相同的角度望过纳帕海。依他探险家的本分,必然不会像个观光客那样,只在草甸的湿地的入口稍做停留,而是沿着当时经常被湖水漫过的泥泞土路多走上半个小时,才能从惯常的视角中脱出,山移水走,远望到深浅青黛,群山连绵的天际线,以及倒堆于湖面上的层层云朵。
这位神秘的探险家并没有在《国家地理》的系列文章中正面写到中甸,只是偶尔提及在险恶的途中,遇见自中甸而来的活佛和熟人。依照当年他手绘的那份滇西北探险的路线和地图,即使在丽江纳西古城备足物资,也无法支如此复杂和往复的旅程。所以有理由相信,约瑟夫不会轻易地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提供休憩的短暂庇护的镇子和村落。除了随行的队伍需要补给,探险家本人也需要花费时间拜会当地的土司、贵族和活佛。
在当时形如一盘散沙的滇西南,如果这些当地的权贵喜欢他,他们提供的卫队、向导,开出的介绍信,才是帮助这个“异想天开”的美国人踏上天风地火,土匪横行的旅程,去往甚至本地人都未去过的地方的最根本保证。

1930年代,约瑟夫正处在完成美国植物学会、《国家地理》杂志双重任务的高潮。前往阿尼玛卿山和贡嘎的过程虽然曲折,时刻受到战争、暴风雪以及沿途土匪劫掠的威胁,但最终还是基本圆满完成。在约瑟夫刚刚进去云南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纳西族助理在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会娴熟地处理刚刚采集下来的植物标准,略显笨拙地帮助约瑟夫摆弄相机(在当地活佛的眼里,那是“俄国人的魔法盒子”)、冲洗底片,甚至冲一杯咖啡。对纳西文化的兴趣已经渐渐成为了约瑟夫关注的新焦点。这让他在任务完成之后,也没有离开云南。直到1962年他临终时,依然惦记着“与其凄凉地躺在病室床上,我宁愿死在玉龙雪山的灿烂花丛里”。

那时的约瑟夫并不知道,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系列文章就像大洋彼岸那只轻轻扇动了翅膀的蝴蝶,深深撼动了一位当时居住在北伦敦Woodford Green的年轻人。1933年,James Hilton的《消失的地平线》第一次出版,在1939年以口袋书的形式大受欢迎,让身处经济危机和战争威胁之中的欧洲人如痴如醉。“香格里拉”成了神秘的东方天堂的代名词。不仅好莱坞两度翻拍,甚至在几十年前相对封闭的年月里,时刻牵引着徒步者和旅人的好奇心。世纪初那场持续5年多的“香格里拉”名号之争,最终以划定一个大范围的“香格里拉区域”作为妥协,竟然也与当年约瑟夫在云南的漫游路线大体重合。而他曾经在考察金沙江流域时反复往来的中甸,也就在那时,更名为香格里拉了。

只是样貌已经不似从前。松赞林寺、独克宗古城与围绕其外的村落,已经渐渐密合,并且沿着群山之间的平缓谷底蔓延而出。即使远在纳帕海的最深处,也能远远望见城镇像镶了银边儿一样的城镇天际线。纳帕海也不再是遥远的牧场,而是近郊的一片被保护起来的湿地。在上游的枯水期,水线落下柏油路两三米,还能看见绵长的防护栏,并不提防牛羊,而是提防那些散养在路边,如今身价万金的藏香猪。狼群已经遁入深山,这些旁若无人,每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进食的家伙,总是要拱翻泥土,连草根都要一并嚼下。

只是高原市镇的格局和气质并没有改变多少。从位于市镇中轴线的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客房望出去,传统的藏式大屋已经在市中心消失,但是标志性的藏红色屋顶、白墙的传统花纹几乎出现在了每一栋现代建筑上。层层叠叠的红白相间,反而让周遭青黛色的山脉显得更近了。尤其是连洒了几场雨的清晨,山腰间棉絮一般的流云低到站在屋顶上伸手就能够得到。
洛克先生如果现在来香格里拉,他在24小时之内能为自己和探险队采购的物资可能会轻易地堆成一座小山----尤其是不再受骡子运输和随时崩塌的索桥的限制,生活讲究的洛克先生可能都会把自己的房子随身带着。至少他现在可以随时喝到上好的云南小粒咖啡,甚至可以沿途购买而不用费心存储。当年就算随时要冒着土匪的枪子儿和漫天风雪,洛克也绝不会中途扔掉自己的银制咖啡壶,他甚至让自己的队员沿途扛着供野餐用的豹皮,从美国空运来的葡萄酒,自己专用的浴缸、被褥和椅子。这一点也不探险范儿,但曾经在极度贫困的境遇下挣扎过,并且一辈子都在寻求父母从未享受过的敬意的洛克教授来说,与其说是肉体上难以割舍的享受,倒不如说是心理上的一种安慰。他严格地要求别人称呼自己“洛克教授”,并且尤其喜欢在当地市集的时候“招摇过市”。

但很难说现在的香格里拉就会对洛克先生的胃口。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获得名声的新鲜目的地一样,无所事事的,目的不明确的观光客的涌入,会迅速地将一个扁平的,结构简单的,流速飞快的镇甸膨胀成一个立体的,关系复杂的,流速日渐缓慢下来的“摇篮”。单纯的商业关系会助长欲望,但也会消解意义。平日里的喜好和习惯被唾手可得地骄纵着,并且无节制地在时间和空间上同时占据着当地人和游客的精力。
所有的“摇篮”在这种纵容下变得极其类似和假模假式的时候,人潮就开始褪去了。探险时代已过,观光客的凉薄则从来如此。


所以那些来自本地的,微妙的“抵抗”显得珍贵而且有趣。未必要像洛克先生,或者成为《消失的地平线》中男主角的原型Zeeman,只是要顺延着生活的惯性,生出可以区别于其他市镇的特质来。最近几年走红的松茸和随之而来的菌菇季就是模糊和温和的“抵抗”。但必须早早起身,随着当地人挤进早市。花费了几天时间,在附近深山的“秘密自留地”里采集了足够多松茸的当地人,几乎是人挨着人站着。虽然都在不遗余力地大声向客人推销自己的松茸,但脸上并没有多少焦急之色。极品的松茸很少会在公开市场现身,它们往往在刚被送出山口时就被各地高档餐厅和酒店收走。但其他等级的松茸也并不太担心销路。老饕们的采购过程就像一场战争,挑选、讲价、付钱,都要“稳、准、狠”。不出一小时,整个市场的松茸就出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那些菌伞已开,香味已淡,尺寸过小的边角料,至少能炒一盘新鲜的鸡蛋,或者用来做最近需求量剧增的松茸火锅。



身处度假地的酒店,很容易怠惰下去。能够抗拒惯性,逆向丰盈的,就能提住一口气,也能紧握住当地的一缕魂。2015年,香格里拉回到香格里拉,被看作一场声势浩大的行为艺术:同样脱胎于对乌托邦的极致想象的酒店品牌和市镇的结合,被关注和讨论的,也绝不仅仅是形式感巨大的象征意义。经过选择和规制的藏式风格只是搭起了框架,在今后的几年里,细节上的不断丰富才是重中之重。不能简单地将其等同于博物馆式样的陈列和收藏,而是在一种时刻的互动中带来的体验和启发。酒店自己从不要求成为市镇的终点,而是成为一个新的出口:在大堂喝过一杯姜茶,在阿姨家厨吃过一顿藏香猪火锅,你是不是还愿意跟着我多走一公里?这样或许可以击穿那些吵嚷浮夸的表皮,窥见一点内里的真颜色。


在普达措国家公园环线的最后一公里,尽管细雨不断,酒店的向导依然坚决地挥手让代步的中巴离开,扯过一件雨衣就把我推向了通往雨林的小路。上山之初透过模糊的巴士窗户望见的粗线条山水,可以细化到连夏末枝叶的纹理都能成为鲜活的工笔。粗粝木板铺成的小路即使一直紧贴着湖面,也能时刻获得树荫的庇护。恼人的雨点其实并没有多少落到身上,但它们与树叶和湖面撞击的,持续的沙沙声是远离人声嘈杂才能得到的疗愈。渐冷的风已经被密林瓦解,只有在穿过山谷和大片草甸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深沉的凉意。大约3公里,只是一段稍远的徒步,却暂时足够从目前的生活中浮起,贴近这个地方过往的一刻。
如果马帮依然活跃,这应该是他们翻山越岭中极为容易的一段吧,尽管我面对稍微崎岖一点的山路就会气喘吁吁,步履踉跄。



我其实需要克制自己对过往时代过于诗意的想象。毕竟洛克经历的大多数路途,远比艰辛数倍。但不可否认,这个不讨人喜欢,又几乎没有倾心于任何人的怪老头,对这里的所见所感几乎掏空一生。《国家地理》杂志的助理编辑格雷夫斯曾经毫不留情地表示洛克“脾气顶坏”。著名的红色记者埃德加·斯诺也曾经在1930年与洛克短暂同游,在他的日记里同样评价洛克“是个自私的人,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更没有人依靠着他活着。”但就是这个几乎惹恼了所有人的教授,在得知装载着自己10年心血整理出来的资料的轮船被日军击沉之后,就又顶着炮火回转云南,在哈佛大学的支持下从头再来。
那时,美国植物学会和《国家地理》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之后的工作,可能更多的是他的兴趣和产生的使命感使然。当年往返穿梭于纳西王国和藏族领地,洛克可以徒步几天,偶然遇见如今也难见的美景,也可以连续几天窝在藏屋的角落里,看着那些需要耗费年月才能一笔一笔勾勒完成的唐卡。这曾经是这里生活的主流,创造着让洛克、James以及后来千万追随而来的特质,即使现在它们已经不在生活的中心,而隐藏于某些角落里,需要更多的寻找和搜寻。

寻找始终是困难的,当年的洛克,需要面对物资的匮乏,战争的干扰,路况的不稳定,随时出现的土匪劫掠和与生俱来的孤独……如今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但探险心力的衰弱变成了新的挑战。本世纪初那场声势浩大的“香格里拉”名号之争,最终的结果是几个市镇平分盛名。随之而来的商业开发提供了更多的便利,但也同时创造了巨大的现代幻觉。这幻觉往往遮盖一个地方的本色,讨好和敷衍着远道而来的游客。可旅行,并不只是为了幻觉,稍微提起一点“探险”的心思,多走几步,或者让关注有机会深入和持续更久,才有刺穿幻觉的可能。

香格里拉如是,其他地方也大概如此。
如果身边有现在这般便利和繁华,洛克先生想必不至于要时刻抵抗自己的孤独感,以至于要时不时把自己的手枪交给别人保管,以免冲动之下开枪自杀。但愿他至少不要溺死在温柔的幻觉里,还保留着一点探寻的心吧。

世间种种,凡值得者,皆得之不易。----约瑟夫·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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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水清 转发了这篇日记
香格里拉是种符号,写书的英国人也未曾料到,自己的随口一说会被人大肆利用于旅游开发,他大概的意思是想表达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寄托,但这地方实在是太美,美的让许多“猎奇”的外国人刻骨铭心。
2021-01-31 10:0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