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纷纷的情欲（四）
什么时候我才能从他们交谈的话题中消失，从他们的思绪中消失呢，当然这一天不久便会到来，可是当我看见人人草木皆兵的样子，就想着这个科学能够解释一切的时代，人们怎么还这么爱大惊小怪呢！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去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偷马车，马车已经备好停当在屋舍门外，我朝它冲过去的当儿，那马自然受惊嘶叫起来，并且拖着后面的板车狂奔，就“像一股甚至不必触及现世的旋风”。尽管如此，我还是纵身一跃跳上了板车。真是奇怪，流言靠两条腿奔跑竟然捕捉到了我们那风之影，扬起的烟尘被声浪掀起的泡沫吸收，久久地荡漾在腥热的夏夜。道旁的田野里麦子列队朝着我们逃离的方向恭敬地哈腰行礼，另一边楼舍窗前伸得老长的晾衣杆像是排列整齐的低音长号也开始奏乐。路灯照出了我五六个以及马儿同样多的影子，我意识到自己正是指挥这件大事的头目，于是更加卖力地吼叫，鞭策已经被风吹嘘其英勇矫健得忘形的马儿更痴狂地晃动我们的身影，否则它们就会停滞不前、奄奄一息。终于在一个三岔口，我看到自己左右两侧的影子逐渐汇聚在一起，就像某个汉字，一种伟大的人性让我直立起来了上身。马长啸一声，趴倒在地，累死了。我重新感到清醒与安宁。
距离咬死驯兽师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当然，我原本可以依循猿猴所找到的那条出路，但毕竟生来就没有体验过自由，那人们口口相传的崇高于生命与情感的自由。福克纳说人类的“忘性并不比记性好”，那么我需要补充的是他们回答“是”并不比“不”的时候多。不然便会被人们听话的表象迷惑，以致当苦口婆心地说是为他们好的时候会因为他们脸上愤怒的表情困惑不已。所以我全然不明白自由但是依旧迷信它，并隐隐感到全人类都是我通往自由道路上的阻碍。由此可见我比那只猿猴愚昧得多，可在我自食苦果之前又怎么甘愿奉一只猴为权威呢！其实咬死驯兽师我也是非常痛苦的，因为那就意味着我赞同了自己身上的兽性。这是一种字面意义上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在我将死的这一刻，这种痛苦变得尤为强烈。因为我记起了我爱着的雄狮，记起了我之于他拥有了一个秘密并且因为这个想法内心产生的悸动。还是我刚咬死驯兽师逃离马戏团的时候，村子里立即召开了村委会，我猜人们一定在谋划什么计策想要去偷听。尽管我小心翼翼，可是还没到门口就扰得鸡犬不宁，人们冲了出来，我只好落荒而逃。我也因此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秘密的保守者。那么现在的关键则是我该如何让人们知道我拥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去偷马车然后驾车逃逸，并有意留下事件一个模糊的轮廓。当然我还制造了其它许多谜团，后来有一个动物学专家说他从我迷惘的眼神中读出了被驯服的动物独有的那种疯癫，所以他相信幕后有什么人操纵着我。倒是差之毫厘，实则也是谬以千里了。总之人们相信了他，秘密也就不再围绕我了。卡夫卡是中国东南部地区人。如果前提加上有科学研究表明，那么人们尽管乍听觉得惊异但慢慢也会相信的。有一天，某恐怖组织头目宣称他掌握了驯兽技，天呐，他简直把自己想象成了巫师。现在，我快要死了，我再次回味起了这个剽窃我秘密的家伙灵与肉的味道。我将自己送上了十字架，回想自己如何咬住了巨大的秘密，它是驯兽师为我戴上的锁链，拉着我朝着那神性从不敢懈怠地上进。我应该停止自我欺骗了，因为我一直以来最为厌恶的科学我现在寄希望于它，解剖我吧，挖掘我吧。
是的，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了，我应该坦白咬死驯兽师真正的原因了。在关了我七日之后，驯兽师对待我的态度有了大的改变。他对我愈发地严苛，这不仅仅是在表演上的要求，他开始每天耗费大量的时间在我牢笼边读《圣经》，然后按照他自己心血来潮的意见评判我对其掌握程度。我从来未曾令他满意过，每天都要受罚，饥饿、皮鞭，抑或是囚室墙上的气孔，但这都并不让我感到难以忍受。倒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上奴性太重，恰恰相反我对一种撒欢的自由的渴求异常强烈，而我却没有挣脱开去正是他所向我灌输的信仰起到的作用。除了读《圣经》，他就充满了呓语和痴人说梦地絮叨个不停，那些从上千本书里随意引用来的话毫无章法地拼凑在一起，历史、当今以及未来，时间上完全的错乱，就像他因为严重缺乏睡眠眼睛里布满的血丝一样纵横交错，那时候我还未从他的眼睛里读到已然冷冷埋伏下的自己未来的脉络也将是一样的复杂。然而我理解了他刑罚中的忠告，我知道我那隐隐渴望的撒欢的自由、自我的解放都是一种巨大的傲慢，至于究竟为什么我能够领悟他那些破碎的、缭乱的话语并且从此愿意奉行忍耐与顺从，也是因为他让我忍受饥饿，不厌足于肉体的欢愉；甚至要我的肉体受痛苦，残酷地面对自己的恐惧与憎恨；将我关在死寂的黑暗之中，如同瞪着我自身的深渊，没有任何风景来扰我分心，我就像荒漠之中一根孤独的石柱，暴烈的阳光像棍子一样打在我的身上，泠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剐着我。但我最后还是咬死了他，也许你会引用布洛赫的话解释说，“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驾驭的声音…这些不可驯服的声音会分支再分支，往四处伸出恶魔般的藤蔓…它们在你心中无声地嘶吼着，这嘶吼无人能懂，也无法穿透。”这种陈腔滥调显然会诱导人们对太阳神阿波罗式的禁欲主义必使人堕落成魔鬼深信不疑，加上我自己撒的谎，他们甚至开始庆幸了，没有选择这条朝着美德上进的道路，因为爬高只意味着迟早摔得粉身碎骨。看来只有在自由不可选择的前提下……我之所以咬死了他，我现在要向大家承认自己的虚荣，并从虚荣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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