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怀皇后(九) 吴侍中
这天清晨,夏侯玄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在一个杏黄色的屋子里,像是在捣药。眼前的女子说:“我的手破了。”他便把药敷到她手上。女子又说:“哎,嘴唇怎么也破了。”他靠近她,轻吻上去,濡润她的嘴唇。慢慢放开她,却见此刻她的脸忽然间柔美了很多,发着玉一样的光泽。她低低说了声:“这就是庄周说的相濡以沫吧。”他从心里笑出来。
醒来后,他想,也许在她眼里,这笑显得很敷衍。总是这样的,她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参与她的种种,比如种鸭跖草、吃烤蚂蚱、给死去的蜻蜓收殓和埋葬、在山间唱挽歌,自己先是本能地拒绝,最终尝试着,得到从未有过的乐趣。这时候,媛容会说:“阿兄笑得好勉强啊。”他被媛容的样子逗乐,很自然地笑出了右边脸颊的一个酒窝。媛容见他这样,忧伤地、认真地说:“阿兄,你真的很可爱,像个小孩子。”
居然露出一副小母亲的怜爱眼神,我刚见到你时,你才是个小孩子,夏侯玄心想。黄初六年,文帝即位以来一直担任征南将军、荆州刺史的父亲夏侯尚从荆州回到洛阳。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静静的、小小的女孩,那就是媛容了。父亲有些愧疚地告诉母亲,他平上庸郡时,纳了当地山民之女为妾,那女子在生了媛容当天便难产而亡。母亲起初很生气,后来不再气父亲,但面对媛容总是心里不舒服。第一次见到时,夏侯玄看她好奇拉了拉自己的佩玉,便友好地摸了摸她的头。那孩子却瞧了他一眼,躲开了。
夏侯玄决定进宫去。
皇帝身边的侍者告诉夏侯玄,皇帝很乐意见他,不过眼下正在接见侍中吴质,请他在偏殿稍候。夏侯玄礼貌地颔首。
嘉福殿正殿中,博山炉吐着薄烟,像海上冒着仙气的蓬莱。天子正懒洋洋地靠着凭几。午后的阳光透过镂空窗棂投射进来,洒在他细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上,像是给这张清雅俊逸的面孔披上了一层温暖又高贵的金色。因不是朝会,他便懒得穿起那厚重的冕服和前后各十二串珠子的冠,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外衣,且像普通士人那样以纶巾束发。衣、巾皆是浅而暗的缃色。
“臣吴质谨奏以闻。”
阅完这最后几个字,曹叡随意地将简牍搁在案上。他即位数年,已经学会从浩如烟海的奏折中分辨哪些是必须要尽快处理的急务,哪些不妨放一放,哪些根本是一无所用的废话。最近的上表中,只有陈群和吴质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事本是小事。邺城小吏私自开仓济民,按律处置,再以他有爱民之心酌情减刑即可,不到死罪,根本不用皇帝亲自过问。奇怪的是陈群奏请判处刖刑。曹叡素来对刑名颇感兴趣,知道肉刑早在前朝汉文帝时就废除了。建安年间以来,虽然屡屡有人提出恢复肉刑,但始终没成。如今,陈群这样提出,显然是想借此事作为过渡,在之后提及恢复肉刑之事。
吴质说的是同一件事。
吴质原是先帝宠臣,但因在生性放诞,在京中得罪人太多,先帝怕他惹祸上身,便外放河北,当上了一方军政大员。先帝还赋予他“假节”特权,这样,他虽然不能享受京城繁华,倒是活得任心纵情。先帝驾崩后,东南的吴国制造谣言,说吴质被新帝冷落,已经向吴国投降,还编造了绘声绘色的降书。为了打破谣言,曹叡下诏让吴质进京,改任侍中。侍中虽然官职不大,但常跟随在皇帝身边,只有宠臣才可充任。于是,谣言不攻自破,吴国自讨了个没趣。
不过,这样一来,曹叡就常常要面对这吴质了。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喜欢那些有着浓厚文人气质的人。“文人不护细行”,他觉得先帝这句话说得对极了。那些文人靠一点儿天赋的才华,夸张地描摹事物,抒发着强烈却虚假的感情,以博得至尊的喜好。凭着这喜好坐上高位,却没有与地位相称的谨慎办事的态度,更缺乏兢兢业业的责任心。吴质不正是这样吗?他进京之后,只听说常在府中宴饮,却从没提过过什么治国的建议。
可这次,吴质怎么关心起这么个小案子来了?他在奏折中说,尚书台给邺城小吏判处肉刑,京城民怨沸腾,甚至有民女独闯祈雨大典,欲效法缇萦为其脱簪待罪。他请皇帝顺应民意,轻判小吏,勿施肉刑。最后,他还提到,陈群执掌尚书台多年,处事往往自己裁断,只是事后向皇上报告一下而已,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吴质啊吴质,曹叡心中笑道,果然是文人之气,最后总不忘贬损别人一下。不过,吴质这次说的倒是很合曹叡胃口。虽然曹叡对恢复肉刑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倾向,但他早已感觉到陈群的势力已经到了需要压抑的时候。于是他示意左右,宣吴质入殿。
“臣吴质拜见陛下。” 阶下身形消瘦的中年人便是吴质。行礼之后,没等皇帝开口,他首先说道:“陛下前日已下诏修先帝文集,臣斗胆再次自请任编纂官。”
“吴侍中,你是久历封疆的大臣,朕调你来身边旨在为国家大事建言画策,岂可为笔墨之事羁绊?”皇帝的语气似乎不带有一丝情绪。
吴质有些着急道:“自建安中,臣便与先帝交游,诗酒唱和。昔年同与之人,所余世上的,便只有臣了。臣——”
皇帝笑了笑:“不是还有东阿王么?”
吴质被皇帝的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是啊,当年同游的还有东阿王曹植,他们曾是好友,曾互通书信,可后来。为了唯一的魏王世子之位,先帝与东阿王从志同道合的兄弟,变成了互相争锋的对手。他也不得不在这两位公子中作出选择。幸而,他更亲近的那位如愿地成了世子、魏王、天子。而失败的东阿王从此远离都城,不仅永远失去了参政的权利,而且过上了被监视的生活。这样一个从政治斗争中出局的敏感人物,又与先帝曾经势不两立,他怎么能为先帝编文集?皇帝显然是在搪塞他,意思是说即使选择东阿王来做这件事,也不会找他吴质。
他想了想,还是把近日听到的荒唐传言大胆地说了出来:“臣听说,陛下用女尚书作文帝集的编纂官。”
皇帝淡淡地说:“不错。女子中亦多有才学出众者,像董祀妻蔡氏、羊耽妻辛氏。朕所选的女尚书夏侯氏亦是如此。”
“可是,这未免太过荒,怎么能,怎么随随便便就……”吴质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这件事朕会有妥当安排。” 皇帝不想让吴质再说下去,用温和却不可置疑的语气打断了他,而后转到另一个话题:“吴侍中,你的奏表朕已经看了。陈长文也有奏表,他认为当对邺城小吏处以刖刑。你怎么看?”
原本恭恭敬敬的吴质听到“陈群”二字,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说道:“陈群做官不过是仗着世家子的名声,说是谨严肃穆,其实就是平庸无才!若是他出身单家,恐怕连县令也做不得!”
一通发泄,吴质才想到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极为不妥,心中懊恼:自己这急脾气怎么总是改不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汉文帝废除肉刑,为古今之美谈。先帝曾经下诏说,古之帝王,他最敬佩汉文帝。子以述父为孝,臣以系事为忠。陛下是先帝爱子,理应延续先帝的遗教,怎能先帝甫一辞世便抛弃汉文帝的德政,对臣民处以残酷的肉刑呢?”说完,为了确定皇帝没有为他刚才的言辞发怒,他微微抬眼,却正好对上了曹叡似笑非笑的眼神。
“吴侍中忘了,朕并非先帝之爱子。”那眼神的主人声音中说不清是冷淡还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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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又加了一小段 现在这一节完整了
要不要恢复肉刑是三国时期特别热门的话题。很多名人参与过讨论,比如陈群、钟繇赞成恢复,孔融、王朗、夏侯玄反对。所以这事从曹操时代吵到曹芳时代都没有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