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故事:卡鲁梅湖
那天是我决定不说话后的第五十四天,我来到离家和公司很远的一个湖边过周末。还未到狩猎季节,我断定湖边人烟寥寥。就算有几个人,一定也都是陌生人。陌生人的好处是,不需要和他们寒暄交谈。我想好了,如果有人硬是要来搭讪聊点什么,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跳进湖水——毕竟没人能强迫一个在水里的人开口说话。
所幸,湖边只有我一个人。芦苇荡在风中低下头,出卖了正在其中隐秘生长的一只白色小蘑菇。我在岸边坐下,身下垫着新买的大衣。这件大衣我在周五的时候穿去公司,旁边工位的同事看见了,说我的大衣很好看。他也未必真的觉得大衣好看,我也厌倦了每天和他寒暄,彼此交换一些不疼不痒的音节字词。这些速食品一样的寒暄:简单,廉价,安全,有效,还让人上瘾。人吃多了会变懒,懒到都不愿给自己做点真材实料的饭菜,长此以往,必会营养不良。
于是,看着眼前的小白蘑菇,我吞了吞口水。这是一棵真正的蔬菜,满溢的汁水里全是营养。我想把它摘下,放进晚餐的汤里。可当手指碰到它绵软粘腻的表面,我犹豫了——它会有毒吗?我把手拿开,感到一阵子沮丧,随手捡起一片石子扔进湖水。
“咕咚”——湖吞下我的石子,它的皮肤表面皱起一圈圈微笑的涟漪。这是很寻常的一幕。但随即,石子从湖里弹了出来。是的,石子弹回到我的脑门上,好像湖水消化不良,又把它吐了出来。
我起身去探个究竟。头往湖面一伸,我就呆住了。或者说,因为眼前的一幕过于骇人,我的大脑最初还好心劝我相信我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可再一看,大脑也终于坦白——那不是我的倒影——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正在湖水里——他正盯着我。
“小宁?是你啊!是你扔的石子吗?“这个男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仔细看了看湖中这张脸——他是我同事,就是旁边工位的同事,夸我大衣好看的那个同事。他的脸在水里看起来大一些,也没戴眼镜,我认了好一会儿。他平时循规蹈矩,此刻却在湖水里,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
“我有空的时候就来。有人一有空就去看电影,像你,可能一有空就来湖边吧,但我一有空就钻到湖底。“
他说着,我从中辨认出一种优越感。相比他为什么在湖里,我现在更好奇他是怎么待在水中的。这次我忍着没问,因为不想助长他的优越。我兀自观察琢磨。湖近岸处水浅,他不可能站着。但他也没在水里漂着,也没在湖底躺着,因为从我的角度看,湖中只有他的头。
“我挖了个坑!“
他冷不丁回了一句,还在琢磨的我有些恼羞成怒。我才看到,他站在一个湖底的坑里,没过整个身体,只露一个脑袋。坑的两边还有两个他挖出的扇形,垂直于地面,半径是他的臂长,方便他活动两条胳膊。
他的脑袋上罩着一个玻璃头盔,水灌不进去。他像是在无氧气的环境里设法呼吸的宇航员。他的头上还戴着一副耳机和一个麦克风,防水线连接着岸上的收音器和音箱。
“看到了没?我就是这么在水里呼吸的,还能跟你对话!”他无时不在炫耀自己的杰作。“利用压差的原理,这个头盔进不了水,我能在里面呼吸。但时间不能太长,每隔五分钟就要上岸。”
“看到了。可待在湖里有什么意思?”
“偷窥。”
“偷窥?偷窥什么?”
“偷窥别人的谎话。”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寒而栗。他的双眼透过湖面看向我。
“有一次我见过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是一对情侣。女孩大概是想和男孩分手,所以带他来到湖边。我当时就在湖底,他们说什么我全听到了。女孩说在日落之前,他们比赛钓鱼,如果男孩钓得多,女孩就留下;如果女孩钓得多,她就要离开。”
“那她留下了还是走了?”
“她走了。不过你知道吗?男孩钓了更多的鱼。他们把鱼钩抛进水里,我才发现,男孩鱼钩上的饵是假的。肯定是女孩干的。在岸上的时候,看不出鱼饵真假;但是一放进水里就知道了——所有的鱼都对男孩的饵视而不见,径直游向女孩的饵。”
“那怎么男孩钓得鱼更多?”
“我把他们的饵换了。”
“互换了鱼饵?”
“是啊,但没用的。女孩最后还是走了。不管男孩钓多少鱼,女孩还是会走的。这比赛就是一个谎,和男孩的鱼饵一样,是假的。”
我们沉默了。太阳开始落下。同事的脸变得模糊。但我仍旧感受得到,他的双眼透过湖面看向我。他在笑。波浪上下晃荡着金边,等着结局。
“真高兴又听到你开口说话了。”他突然对我说,“你有五十四天没说话了,对吧?”
我感觉自己正被拖向湖水黑暗的深渊。“是啊,我不想说话。每天和别人说的话不过是速食品。毫无意义,都是‘速食话。’”
“所以你在戒这些‘速食品’?”
“是啊。”我声音颤抖。
“你没有,你这不是戒‘速食品’,你是在绝食。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大餐怎么做、长什么样子。你只有‘速食品’,又不想吃,只能绝食了。”
“胡说!”可我的声音太小了,小到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答话。
“是真的,因为你并不享受。你在煎熬。证据就是你每天都在日历上做标记。我都看见了,你日历上一共有五十四个红叉。人只有在煎熬的时候才会数数。我就从来没数过,自己来了湖底多少次。”说完,他摆动两下身体,轻巧上岸。他的头盔从湖面冒出来,像是外星生物的飞船着陆。
“该吃晚饭了。我去买包方便面,要一起吗?”
“不。”我完全崩溃了。
他摘走了那只在芦苇荡里秘密生长的蘑菇。“这个可以解解馋!”
“等一下!你不怕有毒啊?”
“这我能看出来。从它的颜色、气味、黏液,就能看出来,它没毒。看,就是这种透明的黏液。我知道真正的食物该长什么样子。”
他走了,那套潜水设备留在原地。我盯了好久,感觉自己正被拖向湖水黑暗的深渊。我戴上他的头盔,戴上他的耳机和麦克风。慢慢沉入坑底的时候,我的鼓膜有一点疼,吞了几口口水。在水中很难保持平衡,身子在坑里也很难保持垂直,我像是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双脚陷入淤泥里。太阳落下了。湖水黑着脸,全然冷漠。
一瞬间,我想大叫。我希望有个人走过来,我想和他说话,我想和他说上五十四天五十四夜的话。
没人来。同事也没回来。
周一的时候,我去上班。同事早已到了,在他的工位上审阅文件。他抬头看到我,说:“你的大衣很好看。”
我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在日历上打下一个红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