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可寄托

西湖边闲逛，在柳浪闻莺的一个门牌坊上看到对联“门前柳绿霏霏舞，陌上花开缓缓归”，竟有点微微醉，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简简单单九个字，又朴素又深情，又含蓄又热烈，又讲究又自然。西湖边的好故事太多了，白蛇与许仙人妖相恋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家喻户晓，而这幅对联背后的温暖爱情，估计鲜有人知。 说这话的是1000多年前吴越国国王武肃王钱镠，钱镠的夫人吴氏王妃，原是一农家女子，做了王妃之后，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住一阵子，大概是某一年夫人去的时间久了，让这半辈子南征北战的男人心生思念，提笔写了这封信。对，这是一封信，被收录在《历代名人短笺》中。 我喜欢这九个字中的每一个字。 陌上——多么辽旷自由的江南田野，有“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池塘吧，有擦肩而过“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的罗敷吧，有“已被春风吹”的杨柳枝吧，有“鸡犬相闻”的小村庄吧，不用涉身去走，只想一想都满足。 花开——一定是那种“闹哄哄”的开才过瘾，如织如锦的油菜花最好开到天边，疏影暗香的杏花最好开到化成云霞，来不及被命名的野花最好开成星空一样繁杂，有花儿，必须有蝴蝶，有蜜蜂，有鸟儿，不然，田野该多么寂寞。 可——一个字让这句话温情洋溢，不是命令，是商量，商量背后是切切的盼，是深深的尊重，是浓浓的体恤。论丰功伟绩，钱镠自比不得秦皇汉武，但私以为，天下女子更容易钟情这个大暖男吧。 缓缓——最近特别喜欢这种不用力的生活状态，做一件事不用一定要达成期望的目标，爱一个人不用一定纠结是否获得对等的情感，养育一个孩子不用一定苛责他长成主流认可的模样，就像这位武肃王，思念爱人不用一定催她速速归，他说，陌上花美，你要边走边看啊。 归——这个词自带温度，或者肉身有所依，或者灵魂有所属，在孤独无常的一段生命旅程中，不再是浮萍，不再是柳絮，不再追问“微斯人，吾谁与归?” 矣——一个虚字，舒缓了整句话的韵律，让简单的九个字有了抑扬顿挫的美感。 这样九个字，绝不仅仅是美在文字上，苏东坡写过三首怀念古吴越国的诗，借用了这个故事，其中最好的一首是这样的: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显而易见，这二十八字远不及那九个字简洁朴素而意蕴饱满，因为苏东坡只是在笼统地怀念旧时光，而不是有一个具体的人可以寄托深情。 苏东坡有一首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被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很多人评论这首词笔力奇绝、妙绝千古之处在一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认为，正唯无言，方显沉痛；正唯无言，才胜千言万语；正唯无言，才无限凄凉。 可是我觉得，“小轩窗，正梳妆”才是最美的，这六个字让整首词的思念之深情有了寄托，没有相爱时的甜蜜岁月，没有艰难时的相濡以沫，怎么能写出如此亲切的闺房之乐如此阴阳相隔的沉痛无奈? 贺铸怀念妻子，寄托于“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纳兰怀念妻子，寄托于“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归有光怀念妻子，寄托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法国作家安托万的童话故事《小王子》，讲的是一个飞行员由于飞机故障迫降在撒哈拉大沙漠，遇见了小王子，小王子来自另一个星球，那个星球很小——比一幢房子大不了多少，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养了一朵玫瑰花，那是他唯一的好朋友，可是因为玫瑰花有点娇气，还撒了谎，小王子生气，于是离开到别的星球去旅行，最终来到地球。 有一天，飞行员和小王子在大沙漠寻找一口水井，他们找得累了，坐在沙漠上看看星星，小王子说:那些星星真美丽，就因为有一株我们看不见的花儿。 星星美丽，是因为有一种玫瑰可以寄托深情。 小王子又说:沙漠真美呀！……沙漠显得这么美，正是在什么地方隐藏着一口水井。 这句话让飞行员猛然领悟了这沙漠的神秘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