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简单的可爱与喜欢

陆小凤：简单的可爱与喜欢

文 | 戴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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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严肃读者都对武侠小说不屑一顾，这也难免，毕竟这与我们诸多传统古训有关。先贤不是告诫我们“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就是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这种充满了苦难与使命感的格言的熏陶下，光是帝王将相、天命时势便已挤占了中国人全部的精力与目光，红口白牙与稗官野史仅能在市井勾栏间流传，难登大雅之堂。

“殿堂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正道，但武侠小说却在广大读者圈中拥有为数众多的拥趸。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华人的地方，就必有武侠。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们拿起书本，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什么“终极关怀”，或者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即便我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依旧不喜欢在阅读时接受这种书本教条的教育方式。把江湖作为庙堂的延伸，那是文人骚客的想法，普通百姓并不会如此。普通人读武侠，可能只是出于无聊，亦或只是想打发时间，偶尔不经意地拿起，看得下去就一路杀将而去，看不下去就半途而废折兵而回。拿得起，放得下，书中几番刀光剑影飞檐走壁，书外照旧柴米油盐酱醋茶。

喜欢武侠，热爱武侠，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也就是这么普通。

写武侠小说的作家很多，个中翘楚也能列出一长串名单，但真正让武侠家喻户晓的、也是公认写得最好的，有且只有两人：那就是金庸和古龙。关于金古二人孰优孰劣的对比与争执从未停歇，也不会有定论。对我而言，少年读书时肯定更加推崇金庸，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愈发钟情于古龙。

如果说读金庸的武侠像在品茶，那么读古龙的武侠肯定是在喝酒，而且还是不醉不归的那种豪饮。金庸说，江湖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而古龙却说，江湖是“天涯 • 明月 • 刀，流星 • 蝴蝶 • 剑”。金庸说人生最要的是责任，所以书里写满门派之争、道义之辨、两国交战；古龙说人生最重要的是快乐，所以页间尽是快马轻裘、白衣公子、红袖佳人。金庸说江湖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古龙却摆摆手，说江湖啊，就是“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金庸给人使命，古龙则只谈喜好；金庸讲的是故事，古龙诉说的则是情怀。但是，故事越讲越凄凉，情怀却越说越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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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的古龙，写得都是可爱的故事。而古龙笔下最可爱的人物，绝对非陆小凤莫属。诚然，楚留香、江小鱼、郭大路都很可爱，但在写完《楚留香传奇》、《绝代双骄》、《欢乐英雄》之后，属于古龙后期作品的《陆小凤传奇》无疑具有更多的轻松和愉快。

我们常说“赤子童心”，那是属于孩子的天籁之物，如果一个饱经世事磨练的成年人仍能保持“赤子童心”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不仅可爱，而且可亲可敬。

陆小凤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陆小凤一生做人做事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古龙写陆小凤，同之前的楚留香有很多相似之处，诸如他们一出场就已名动天下，诸如他们都是浪迹天涯，诸如他们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都可以付之一笑。而且他们还都是有理性的人，“从不揭别人隐私，从不妄下判断，从不冤枉无辜”（古龙语）。但陆小凤有着跟楚留香截然不同的地方，他的特征要比楚留香更为明显：他有“四条眉毛”，他能把酒放在肚子上却不用手就能喝到嘴里，他有着“双飞彩翼”般的轻功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独门绝技——能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所有东西夹在他的两根指头当中。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是其在江湖上绝世无双、万无一失的独门绝技。当剑气或刀锋诡若灵蛇般地刺向他的心口，当人们都以为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时候，陆小凤却根本不躲不避——他只不过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连叶孤城的“天外飞仙”都能轻松接下。这究竟是两根怎样的手指？是不是曾经被神灵降福或被妖怪诅咒过？手指上是不是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没有人知道。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两根手指的价值远比和它同样体积的钻石更贵十倍。只要陆小凤一出手，这世上就没有他夹不住的东西。这两根手指已经完全和陆小凤心意相通，已经不知夹断过多少武林绝顶高人手掌中的杀人利器，也已经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命了。

这就是陆小凤之为陆小凤的原因，就像他不用手喝酒一样，他把这一切都当做艺术来对待。一种臻于极致、臻于完美的艺术。何尝是陆小凤的品酒与接招？西门吹雪的剑术、司空摘星的轻功、花满楼的敏锐，老实和尚的机锋，哪一样不是极致与完美的艺术？然而，论及“赤子童心”，还是陆小凤要多得多。

他没有楚留香的那一条画舫花船，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那样温柔能干的丽影佳人，所以他的束缚要更小一些，行动也就更自由一些。而他偏偏对这个世界兴趣又那么大，又那么好打抱不平，当然也就静不下来。所以我们在书中看到，陆小凤要不就在大海上飘流，要不就在沼泽里沉浮，要不就在紫禁城比招，要不就在冰川中擒凶……凡是古龙所能想出的极端之地，陆小凤都一一领略过，每一次他都遭遇人所难测、人所难避的凶险，但每一次他都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这样的人物可不可爱？这样的故事好不好看？当然可爱，当然好看。《陆小凤传奇》中包括七个故事：《金鹏王朝》、《绣花大盗》、《决战前后》、《银钩赌坊》、《幽灵山庄》、《凤舞九天》、《剑神一笑》，字数加在一起多达十六余万，但读者读完之后却只会大呼不够过瘾，究其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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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也许很难理解中国人所说的“江山”一词的意蕴，他会认为“江山”只是美丽的风景，对美丽的风景怎么要去“打”去“坐”呢？但中国人都能从这两个字中品味出意味深长的意义。江山谁来打，又由谁来坐，当然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了。江湖草莽替达官贵胄打江山是许多武侠小说的主线或副线，尤其是在金庸看来，“江湖”与“江山”恰好组成一个互补的完整文化圈，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但古龙笔下的主人公从不这么想，尤其是陆小凤。在陆小凤看来，坐拥江山远不如行走江湖来得好玩有趣。所以，他可以替人挖三百六十五条蚯蚓，可以剃掉他那两条像眉毛一样的胡子，却绝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去插手关于“江山”的事。陆小凤看重的，是酒、是花、是朋友，更是美人。

陆小凤是个浪子，但浪子也有自己的爱情。古龙笔下浪子的爱情，要不就如楚留香，处处留情也处处无情：要不就像胡铁花，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而他不喜欢的女人都喜欢他，所以只好终日喝酒。但陆小凤是个特例，在《凤舞九天》中，陆小凤竟然产生了“正常”的爱情。这于陆小凤是一个奇迹，对于古龙更是一个奇迹。

在《楚留香传奇》中，女人们都爱楚留香，但楚留香爱她们吗？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楚留香可以牵挂她们，可以保护她们，可以为她们吃苦，可以为她们拼命，但他永远不会专注于她们其中任何一人。这是香帅之所以是香帅的原因，但陆小凤不是楚留香。正如西门吹雪也会结婚生子一样，陆小凤也真正爱上了一个人。

让陆小凤爱上的女人，名叫沙曼。在遇见沙曼之后，陆小凤的思想已被爱情注满。有爱情的人就会有所顾忌，表面传奇实则平凡的陆小凤，变得不再战无不胜。以前的陆小凤从不怕死，因为彼时他还没拥有爱情；而现在他有了，深陷险境之时，他会想到沙曼，他会想到沙曼对他的牵挂，他会想到自己死后沙曼孤伶伶、入流落江湖的凄苦神态。所以在《凤舞九天》中，陆小凤经常做梦，有噩梦，也有甜蜜美丽的梦。

但做梦有什么不好？永远醒着，不仅累，而且可怕。所以陆小凤不累，西门吹雪也不累。累的是小老头、是宫九、是叶孤城。这些人整天想着“江山”，整天想着龙廷，岂能不累？他们不知道世俗生活的可爱，因为他们从未体验过生活真正的美好，不了解生活对于人的精神状态所产生的积极作用。他们不知道人性之中还有很多可爱的因素，他们只看到了贪婪、恐惧、自私、仇恨，仅仅耽于安乐的一面，却忽视了自由的价值。

赤子的童心，纯洁的友谊，浪漫的爱情，陆小凤拥有了上述一切，却从不会执迷偏执。他所追求的，是一种率性而为、收放自如、自由洒脱的江湖生活。这种生活虽不会大富大贵，却有醇酒与香花，以及比酒更醇的友情和比花更香的爱情。

“翩翩人中凤，九重天上游，纵无灵犀指，眉毛亦堪豪，齐名楚留香，不逊探花郎，情义是无价，鲜花满江楼，吹雪风中立，摘星天下游，得友如此，此生何求。”这是原著中对陆小凤的评价。可以说，陆小凤代表的是古龙最推崇的人生境界。他知道有天堂，却无法忍受天堂的孤高；他看得见鲜花，却没有细细欣赏鲜花的闲情。他平凡，他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缺点，但正是这样一种平易近人的形象，才更为读者所接受。因为在生活中，没有神，只有人。凤舞九天的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可爱的故事，简单的名字。喜欢陆小凤的人，也很可爱，也很简单。

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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