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见
一
第一次读金庸先生的文,不是武侠小说,而是自传体的短篇故事《月云》。散文一样淡淡地讲述,细节刻画却无比生动,场景再现如同身临其境。一开篇讲小学校放学,学生们唱着歌和老师道别。
一天容易,夕阳又西下,
铃声报放学,欢天喜地各回家,
先生们,再会吧……
想来金庸先生记性极好,儿时的歌谣也记得清清楚楚。
故事发生在民国,主人公宜官上小学,月云是押给宜官家干活的丫头,和宜官同岁。难得宜官生在地主家里,也没有阔少爷颐指气使的劲头,对待月云友好善意,从不打骂,过年时候还给月云吃糖年糕。那个段落我记得尤其清楚,月云端了糖年糕来,还用铁丝网切成小条。宜官让月云伸出手接年糕,却把她吓坏了以为要挨打。宜官安置她“烫的,慢慢吃”,小姑娘不敢相信似的,像是做坏事一般,先是瞅了瞅周围没有人,才在宜官鼓励的眼光下放进了嘴里。
当时读到这段,心里酸酸的,所幸是月云伺候的小主人如此善良。小说里讲家里长辈的笔墨甚少,单是长工接了放学回家的宜官,先去向少奶奶问安。反而宜官和长工、丫头的互动很多又有爱,他们照顾宜官,感情深厚,同时本身处于卑微的阶级,对同样的人往往多了同情。月云打破了宜官的磁鹅,瑞英托口是“卖鹅客人不老实”,帮月云解围。即使称呼卖鹅小贩,瑞英也礼貌地称“客人”。大概就是在这样讲究礼仪、和谐有爱的环境中长大,和这些命途多舛的人们相处,带给宜官感知世界的温柔。
时代背景的动乱决定了宜官生活的一波三折,只是描写的笔墨并不多,家庭的风云变幻一笔带过。小说末了介绍说:“宜官姓查,学名叫良镛,后来他写小说,把“镛”字拆开来,笔名叫做“金庸”。”
那一年,我也是上小学,金庸于我而言,除了塑造电视剧里打打杀杀的江湖,更是一个温润善良的人。
二
后来正式读金庸先生的武侠,已经上大学了。读《射雕英雄传》是妈妈的老领导——毕爷爷借给我的。毕爷爷是我很崇拜的长辈,从小就听妈妈讲了很多毕爷爷的故事,比如工作中别人汇报工作,还没算出工程成本,毕爷爷已经心算说出了结果。再比如,毕爷爷工作能力强,对待下属很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不怒自威,同时始终能够为员工谋福利,跟着他的人对他无比信任,忠心不二。记得高中我当第一次当班长,总是困惑应该怎么处事,一次碰到毕爷爷向他请教,毕爷爷只说:凡事不要太认真。践行了这句话三年,毕业时大家都说我这个班长给大家带来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对他的崇敬,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毕爷爷是金庸先生的书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粉丝”。家里有收藏了全套的金庸武侠,三联书店的版本,整齐地码在书柜里,从不外借,连他的子女都没有机会拜读。有一年我从大学放暑假回家,在妈妈办公室说起来想看金庸的书,第二天毕爷爷就让妈妈给我带回来一套《射雕英雄传》,用两张报纸整齐的打包,4本书已经翻旧了,但书角未折,书页未扯,除了发黄变旧,其他就像新买的一样。我酣畅淋漓地读完,又恭敬地还给毕爷爷。
在我心中,毕爷爷大概也像武侠中的人物,是江湖上隐姓埋名、肆意游荡的大侠,年过半百,其实名号已然无谓,一身武学也无谓传承,遇到投机的年轻人便指点一二,于他人而言已是受用一生。
青春的岁月没能像毕爷爷一样,伴着金庸先生的书成长,大概是我最遗憾的事情了吧。
三
金庸先生在《月云》的结尾写道: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长大了才明白这其中的无奈,所以更怀念金庸先生笔下快意恩仇、潇洒如故的江湖。江湖故事还在,大侠们在金庸先生的故事里,送别先生。
今日一别,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