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小时

因为妊娠期糖尿病，产科医生在我39周产检的时候下了最后通牒：过期妊娠孩子缺氧风险高，要是预产期到了不发作，你就催产吧。当时她帮我摸了下肚子，说孩子不算大，估计6斤多，能顺。

为了“6斤多”这三个字，后半程孕期我真是饿着肚子过来的，就怕一不小心喜获八斤胖小子，国情如此，只要没有医学指征全部阴道试产，八斤，就我霍比特人的个头不生个天崩地裂我不姓霍。

我那时也不想催产，天真地盼着孩子能像童话故事里讲的一样被送子鸟衔来水到渠成地出世。我的自贡同事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辣椒能催生，她就是吃了一星期火锅把娃催出来的，我于是最后几天也搞了个催生三联。

火锅——烧烤——自贡菜天天换花样来，都好吃，可惜孩子没催出来，痔疮差点发作。

预产期本来是7月2号，直到7月1号那天，饶我百般花招，甚至用唯心主义那套睡觉前发动冥想，希望胎儿听见ta妈苦苦的哀思，肚子仍旧稳如泰山，只好老实地提上预备好的两大包行李去了医院。那天是周末，病房里就一个值班医生，从早上8点等到11点，总算办完手续，她帮我做了个内检，说宫颈管基本消失了，可以直接滴催产素，不用上药。我听她这么说，心情不错，这里科普一下催产的完整程序：球囊／药片塞入阴道软化宫颈——滴催产素（最长3天）——前两天没有发作第三天人工破水滴药——生产。实在运气不好这一通罪都遭完，还可能顺转剖，把两种痛都承受个遍。

入院那天没有病房，只能在过道里凑合，好在护士们都比较体恤，没有生之前逃出医院她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完产检，一切正常，下午离开病房前还让我们踩狗屎运撞到了一个第二天能空出来的独立套房。所以我跨出医院大门时心情非常愉悦，回家撸猫冲澡吃了顿饱饭，最后在医院几百米外的酒店开了个房间——看世界杯。晚上第一场球中场休息时我去厕所，发现出血了。我喜出望外地想，看来是要进绝杀球了，不需要踢加时赛。

可能这份喜悦促进了假性宫缩频率，一晚上肚子动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熬啊熬，天亮了。这里科普第二次，一般临产前内检后都会有点出血，单纯是个烟雾弹。

加时赛在7月2号上午10点半正式开始，我和病房里其他两个要催产的妈妈一起，被护工领着去了产房。一次性的产褥垫往八十公分宽的护理床上一铺，人躺好，肚子上缠好胎监仪，打留置针，一大袋液体慢慢地输进静脉。在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盯着对面墙上的拉玛泽呼吸法海报看，或者跟挂钟一起读秒。想看个电视剧聊个微信？对不起手机干扰胎监，连产房的门都进不来。我看过很多人说生孩子是一件动物感的事，待产过程中最强动物感的一点就是不能穿内裤，为了方便助产士内检，对，为了方便自己的阴道被人带着一次性塑料手套“掏”，光着屁股盖着一层洗旧的淡蓝色病房床单做遮羞布，能有多舒服呢？实在是难受极了。

吃完午饭，我的羞耻感很快消失，我住院前惴惴不安看过很多文章，想知道临产发作那种宫缩，和假性宫缩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说，真的来了你一下就懂。一直在怀疑这份玄秘，但第一下从骨盆中线上产生的那种要撕裂盆腔的疼痛袭来，我就一瞬间明白了。 You just won’t miss it，you wish you had a gun and blew your own fucking head.

有人形容这种痛像胳膊粗的大棍子打肚子，有人说是车轮碾压，可能我学过解剖，就一直在脑补是婴儿的大脑袋在从直径更小的骨盆腔往下挤，每一下，我都觉得骨头要裂开了，真要类比更像是一把电钻在从里面破壁而出。拉玛泽呼吸法管用吗，我也不知道，痛起来的时候连海报上那几行字都没功夫研究，我一直看着挂钟的秒针，想它走得真慢。6人间的待产室里传来低沉的啜泣声，是其他床的产妇在哭，没有人安慰她。助产士们要么在写病历，要么在聊她们自己的事情，听她们的对话，她们几乎都有孩子，是自己走过这遭的人，又对生孩子的痛苦太见多不怪。

大概痛了两三个小时，我记着表，间隔已经稳定在5分钟一次，助产士又拉了一次胎监，仪器的记录也差不多这样。我满心希望这是开指了，几分钟后她内检完一盆冷水泼头：“我看你今天没什么希望了。明天再来吧。”我顿时间，觉得心里绷着的那股劲泄光了，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顺产，因为真的太痛了，如果那时给我剖宫手术计划书，我肯定立即签。到了下午4点半，助产士招呼没有开宫口的产妇们收拾东西走人了，我坐起来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湿透了。走到隔壁待产室的门口，看见上午一起下来的同病房另一个生二胎的妈妈手里还捏着一本书。她冲我笑了一下说，这次和上一个一样，也是第一天没催出来。我说你还能看书。她答对啊，我对催产素一点也不敏感，我不痛。

我真是人比人快气死。出了产房大门，才发现家里人都在外面等着的。那真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场景，站在外面的家属如果等到了刚出生的小孩，一家其乐融融簇拥着仿佛战场英雄一样躺出来的产妇，没有生好的则像受伤离场的炮灰，连带旁边人也被衬托得愁云惨淡。

回病房的一路宫缩依然持续着发作，我本来以为停了药，等身体里面的药物代谢掉，宫缩也就自然减弱了。没想到傍晚才是真地狱，先前一次疼十多秒，变成了一次疼半分钟，这半分钟里，我躺着站着跪着蹲着都不管用，只能捱，捱到夜里足球赛开球了。本来是我想看的比赛，以为分散开注意力我能舒服点，最终却变成了一整场我都在龇牙咧嘴双眼无神地放空。又等来管床护士夜查房，她看我痛得挺到位了，说帮我摸一下宫口开没，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左摁右摁，老实说做内检还是难受，但和宫缩发作比不值一提。摁了一会儿，护士妹妹说，开了半指了。我当时看她真是宛如天仙下凡，可万万没想到天仙手法还是黄的，两小时后，护士长笑眯眯地说，刚才我们那个妹妹搞错了，我给你摸还是没开。你等明天继续滴药吧。

我等得到明天吗，我一晚上痛得没睡觉，又被护士们双杀之后，心冷了，站在窗户边就一直捱到东边天发白，想真的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跳楼，真是酷刑折磨，看不到希望。下半夜宫缩变得没有规律，间隔逐渐延长到7分钟，10分钟，15分钟。我总算在彻底天亮之前打了个盹。

8点，医生查房。他还没开口我先问，能不能给个痛快剖了吧。那男医生一脸做作的惊诧：为什么呀，你情况可以呀，我相信你一定能自己生。我妈在旁边给我帮腔：她想剖就给她剖嘛。医生无视她，叫我躺下，来来来我给你做个内检。检完他口气更强硬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宫颈软化得很好，我看你今天就要生。我一脸木然，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到了9点多，提好东西跟着助产士往楼下产房去，觉得自己像奥斯维辛里被通知去洗澡的犹太难民。

第二天的催产素几乎一滴上就起效了，钻骨的疼痛很快让我变回一条搁浅的咸鱼，只能躺在护理床上紧绷自己大口呼吸。对催产素不敏感那位骨骼惊奇的二胎老母亲这天睡我隔壁，起先她还和我搭话，后来看我实在不行了，转身找另一边的人接着唠。我很快又痛出了一身汗，连床单也湿了。宫缩密集到3分钟一次，我发现好像已经没有不痛的时候，不发作，5分，发作，10分。中午吃过饭，对面一张床上的产妇开始嚎叫着要打无痛。助产士无可奈何地跟她接抛球一样对喊：没有开！（医生我不行了！）还没开！（医生你再检查一下！）再等等（我真的要死了！）。我觉得很神奇的是，听着别人喊，好像自己的痛跟着发泄了一点。她喊了半小时后，助产士终于宣告她开了一指，可以上无痛了，又挨个看了看胎监，可能我的发作频率够密集，她帮我也做了次内检，然后我终于听到了句人话：开一指半了，你打无痛吗，一会儿叫麻师给你和对面那床一起打。

我说打打打。发明无痛分娩的人还差感谢信吗，我回头给ta写一万字。麻醉师像耶稣一样降临，《福音》卷一，“让我们来核对一下姓名年龄”。

我蜷着身体让麻醉师推药，只感觉背后一股凉凉的液体顺着脊柱流了下去。很快，双腿发冷，宫缩不发作的基础疼痛消失了。但每一次发作起来的钻骨疼，根本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只能咬牙忍着。倦意顺着床单爬来，我听着胎监仪传来的噗嗤噗嗤的胎心音，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三点，四点，窗外的天色变暗，助产士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除了我和对面那位依然喊得厉害的朋友，其他人又准备回病房里，包括那位淡定的二胎妈妈。没有多久，对面喊的内容从她觉得无痛针没什么效果变成了她觉得她想大便。第二次接抛球：医生医生我要生了！（没那么快）我真的要生了！（还没开完）可是我想大便啊啊啊啊！（护工护工送她去产房）

她没有错，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整个6人间的待产室，只剩下我一个了。轮夜班的助产士决定把我移到隔壁间去，和那边留守的产妇汇合。我感觉身体里的那个钻头掉了个头，前面钻完，钻后面去了。那时候终于开到了四指，羊水破了，助产士让我平躺好不要再坐起来，也不能下床。夜间值班的麻醉师来加了次药，这次药上去后我真的体会到了奇迹般的“无痛”。人一舒服，我立即睡着了。

迷迷糊糊里又做了两次内检，也是毫无知觉。只听见助产士说，八指了，快全了。我强撑开眼皮看见她走到边上，关了镇痛泵。说上产床的时候必须感觉到宫缩才好使力，我只想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生孩子的事，whatever了。

然而好景不长，我很快被赶鸭子上架转运去了产房。一进去，两大展明晃晃的无影灯瞬间让我睡意全无，我旁边是另外一个姐们已经先一步上了产床，一个助产士在指导她用力，另一个走过来教我看脚蹬把手：踩这儿拉这儿一宫缩就用力拉。

我感到十分困惑：我现在感觉不到宫缩了。

那一针奇幻的无痛，让我不知道怎么使力。助产士给我加了缩宫素，调快滴速，渐渐我觉得肚子又开始痛，处在还能忍的范围内，但依旧非常奇怪，我就是觉得真找不准节奏，白瞎用力，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一个助产士看不下去，走到旁边说：我来帮你一把。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总之知道她把手伸进了我的阴道里，用力地把阴道壁往下拉，似乎是借助物理手法扩展产道。那一瞬间我痛得差点喊出来。我没喊，是因为隔壁姐们已经在尖叫了：啊啊啊啊医生，我生不出来啊。你们教教我吧——————（你别喊，你喊了就没力气了）——————呜呜呜呜我不想生了，我真的不行（你看看旁边那个，人家哼都没哼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我承认我是骨子里攀比心作祟，听到这段话继续咬牙坚持。每一次憋气用力，都感觉自己脖子肿了，我知道我一定满脸通红，实际上我当时不光是脸红，我已经把脸上的毛细血管挣破了，继而脸也在逐渐发肿，包括我的眼皮，又因为痛得眼泪一直在打转，我后面的一个小时基本没看清过天花板和旁边助产士的脸。痛得意识模糊间，我摸到产床把手上粘着皮屑，以为是它掉皮，其实是自己的手上早就打满了血疱而且破了。这些我都是生完孩子第二天醒来发现的，那个时候我全身唯一的焦点在助产士手指卡住的地方，就是之前像被钻开的骨头那儿，她每一次用力戳，我痛到都想撒手人寰，我还联想到一个特别残忍的火锅菜“生抠鹅肠”。那些倒霉的鹅，要活着被人从屁眼里拉出肠子涮火锅吃，人类为饱口腹之欲真是无所不为。不知道第几次，我终于没忍住在她下手时大声尖叫了出来。彼时我旁边的那位姐们已经放弃了顺产，我也已经在产床上折腾了两个小时。助产士喊着加油，产程有点久了，一定要自己生，有希望有希望，头已经要出来了。

我气得想骂街，为什么我的头那么大，我孩子的头也那么大，遗传也不挑个优点。鬼使神差，憋着最后一股劲，我找到了盆底肌用力的方法，又是几轮后，她终于看见了婴儿的头发。

还是侧切吧，我听见她跟另外一个人说，几下搞定免得拖过三小时。我歇了把力，虽然之前听到无数人抱怨说侧切不好，恢复慢，影响生活。但那时候真的是想跪下谢主隆恩：给我一刀吧快来，我真不行了。

感觉到针尖刺进皮肤，局麻药起效，刀切了上来。一个助产士走到我身边，说下一次我们一起用力，我给你按肚子。

三二一。

一大堆稀里哗啦从体内冲出去。我终于听见了自己孩子的啼哭。我一滴眼泪也没流，就是重重地躺回了产床上。

总算是熬过来了。

我生完孩子当天也几乎一晚上没睡着，因为用力过猛浑身肌肉酸痛，要类比的话跟跳了几个钟头insanity差不多吧。生完孩子上厕所也非常痛苦，可能是盆底肌肉都太疲劳，没法控制，小便都要深呼吸很多次才能慢慢地挤出来，我在产床上憋着都眼泪全在撒尿时候流出来了。不夸张，尿一次哭一次。但不尿不行，得尽快锻炼膀胱让它恢复。不过睡不着觉的事情我释然了，习惯了，现在天天晚上睡不好。

侧切的伤口到现在4个月了也没好，缝线不吸收，经常流血脓，时好时坏。

我妈那时候一直希望我剖，是因为我生孩子前几个月，她一个同学的女儿在生产后大出血去世，人没得很快，所在医院根本无力抢救。所以她觉得剖可能来的快些就安全些。虽然我妈的这个想法没有医学依据，但她一直担着这份心直到陪我平安地渡过观察期才讲这件事，我也挺唏嘘的。这就是鬼门关啊。

最后套用我那个自贡同事的原话给还没有生但计划生，或者怀着孕的朋友们做个总结：再痛也挺得过来，没听过哪个人被痛死的。就，瞎听听吧。没什么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