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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这条命是暖气给的。

嘉倩 2018-11-06 14:24:39

我出生和长大，都在一座没有暖气的城市。每到冬天，日子过得有些糟心。从外面回到家，棉衣棉裤依旧，笨重得跟个宇航员登月似的。手上生冻疮，冷到牙打颤。实在怕冷，能坚持一个半月不洗澡。读书时候冬天早起，比读书还辛苦，练就了被窝穿衣的技能，又加上寒假那么短，作业那么多，天经地义，冬天就是讨人厌。

北漂去冰岛，终于见了暖气，久仰大名，一见钟情。首先长得顺眼，米白色一排，沉默不语，紧贴墙角。其次，风雪夜归，到家头一件事，把暖气给开了，旋到底的瞬间，热水流通，管道发出太空信号一样的声响，千军万马的夏天奔腾抵达，不要太幸福。这时我还喜欢把手掌放暖气片上，感受升温的过程，非要等烫手才松开。

以前有偏见，以为北极圈居民大概一辈子不知短袖为何物。直到进入冰岛暖气屋，外套不脱冒汗，毛衣穿了热晕，无论窗外怎样的天气，鹅毛大雪也好，北风呼啸也罢，屋里人永远的春衫薄，有时太热，短裤背心吃冰棍，居然还想开窗透点风。

当暖气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冬天的困境也都一一消解了。即便早起，这样的世纪大难题，屋里如沐春风，一鼓作气。洗澡也不在话下，宽衣解带，豪迈爽快。大毛巾挂暖气片上，暖烘烘，裹住湿漉漉的身体。出门上班也不再犹豫，暖气片烘过的棉袜，整装待发一刻穿上，双脚踩云上似的。

样样都贵的冰岛，供暖倒不贵。

第一堂冰岛语课，老师问大家知不知道冰岛有什么东西便宜，众人一致愤恨大喊：空气。老师默契一笑，说，“还有电和热水。”作为火山遍布的孤绝岛屿，地不能耕，荒野无际，地热资源成为苦寒中的一丝甜蜜。

我的房租不包括电和水，每月自行缴纳。在冰岛，电和水称为能源费，捆绑在一起收费。居住一年，算了算生活开销，发现哪怕使劲开暖气，一天洗三次澡，没心没肺开灯，每月能源费还比在冰岛餐厅吃一顿饭便宜。

毕竟，暖气的原理是热水，而冰岛热水无需加工，直接来自火山，所以冰岛的供暖便宜。根据统计，冰岛暖气的收费对比世界各地，几乎是一半的价格。

我的一对一语言交换伙伴，名叫丽莎，高个子冰岛姑娘，大概有一米八，我不喜欢和她一起走在雷克雅未克的主街上，因为我不喜欢总看她鼻孔。她会说流利的中文，曾在北京的大学交换。我问她，当时在北京会不会想家，她说当然想，我问有什么最想念的，她说是暖气，因为北京暖气不像冰岛一整年都通，所以会有受冻的时候。问另一个认识的冰岛人，是我的办公室同事，她们两个不认识，却给了我一模一样的回答，想念暖气。同事年轻时去英国工作，会因为暖气贵，有过受冻的经历。

记得在纪录片也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冰岛国家破产，金融危机阶段，许多人去了邻国挪威找工作，然而过了些年，大家又回来，引起了冰岛当地媒体的好奇，接受采访，有人说是对冰岛经济又有了信心，克朗贬值，旅游业大力发展，也有一群人的答案整齐统一：为了暖气！挪威烧煤供暖，费用惊人，难怪家家户户有古老的壁炉，宁可烧木柴，缺点是只有客厅热，要是卧室睡觉，或厕所洗澡，冷得哭出声。

难怪还有相关报道，冰岛高中生参加交换项目，去了法国，外国父母抱怨，常跟在身后关灯关暖气，认为这是坏习惯。然而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冰岛什么都没，日子紧巴巴，唯独火山地热，源源不断，整个冬天不关暖气，室内灯火通明，算是住在这难得的优势感。

关注微博的朋友可能知道，这两个月我回国了。

在家重又过回没有暖气的日子。冰岛虽然连夏天都穿羽绒服，屋里却可以无法无天，穿短袖，吃西瓜，而回到家乡，只能窝在沙发，裹毯子，喝热水，瑟瑟发抖。作为一个孤陋寡闻的南方人，自从享受了暖气的小确幸，发现再也离不开了这项神奇发明。毕竟到了冬天，这条命是暖气给的。

至于回国在家，其实没做什么，买了些书。很早以前，就想读丰子恺先生的散文漫画书，终于这次读完了“珍重此生”系列。对小确幸有了更多的想法。小确幸是什么？是日常生活里最简单的快乐，不加评判，怀抱着拥抱一切微小事物的态度，在纷乱复杂、险恶灰暗的世间里，感知某些快乐的细节。比如北极圈暗无天日的漫长极夜里，暖气所带来的愉悦。总觉得在“小确幸”概念在风靡网络之前，其实早在上世纪，中国作家丰子恺的书里已经写过。

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因为在冰岛过了一整年的冷清日子，回国就跟回了趟人间似的，既热闹又迷失，在朋友介绍下，看了越做越好看的网络综艺，关于辩论的，朋友说已经完全不看书，视频可以学到许多书里没有的东西。她问我在家做什么，我脱口而出，读丰子恺。她的眼神里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在说一个段子。

读到这里的你，或许会有和我类似的疑惑，读丰子恺这件事，或者甚至读书这件事，真的突兀吗？我常常能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大家的生活已经转移到了网络，即使在冰岛，见到了诸多旅行者，也似乎人在现场，但通过手机或者相机镜头才看到眼前的风景，坐在旅行巴士，大部分人没有去看车窗两旁的风景，而是低着头在手机屏幕。网络世界成为主要的生活，现实可能仅仅是作为吃饭睡觉的功能存在。

在读丰子恺文章的最初，其实还有些不适应，翻页翻得快，在寻找什么，但始终没有找到，我想我是习惯了网络文章的节奏和情绪，令人畅快的爆点，和故事结束后，一段能让人立刻信服的生活真谛。然而，丰子恺文章干净，点到即止，如同学生时代的暑假读物。我一边读，一边想，读丰子恺，这件事和上网看视频相比，真的显得格格不入吗？

今年是丰子恺诞辰120周年，这一套丰子恺散文漫画集是彩印版，不仅收录老先生的文章，也有他极具个人特色的插画作品。一共四本，其中我最喜欢《一辈子率真》，写的是当他与孩童相处时的小故事和感悟。

“我近来深感于世间为儿童者的苦痛。这是明显的事实：试看现在的家庭里，桌子都比小孩子的头高，门都是小孩子开不着的，谈的话与做的事都是小孩子所听不懂又感不到兴味的。”读着好玩，那种干净的，仿佛回到童年，吃了年夜饭，在爷爷怀里听故事的快乐。

《不负人间好》写的是在他记忆中的学校生活，养的猫，朋友趣事，还可以读到在他所处时代的市井生活，他介绍当时的“谢菩萨习俗”，家里有人生病，所以要买猪头来祭拜，然而，“有好些人家，外面在吃谢普萨夜饭，里面的病人断气了。再者，谢菩萨夜饭的猪头烧的半生不熟，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让人看了哈哈大笑，丰子恺先生又爽朗补充一句，他认为自己在这环境中侥幸活到了七十多岁，也是一个奇迹。笔墨里，没有任何锐利的意味，看来他是真的热爱着这个荒谬但却热闹的人间。

《此生多珍重》与《万物真有趣》同样记录了那些生活中的小确幸。读着读着，时间变慢，内心也柔软了。每篇文章都会搭配一两张插画，不但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简单天真。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我看人，不仅喜欢看他们讲了什么，做了什么，还喜欢去窥探，他们没做什么，没说什么。丰子恺先生认同鲁迅，文字却没有鲁迅的怒气，即使战争时代，他也不过作画，一个抱着孩子喂奶，没有头的母亲，画面没有轰炸机，也没有敌人的丑恶的脸。即使谈艺术，丰子恺先生的文本里都带着泥土气息，没有说教，就好像爷爷在说自己的生活小感悟。也许，是因为他传承了老师的风范，那个时代的传奇人物——李叔同。

丰子恺爷爷，他是一缕和煦的阳光，抚摸人间大地的每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