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背后长眼睛
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很久了,至少有二十年了,它甚至没在梦里出现过。但是我觉得事情是昨天才发生的。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一定知道,每个起风的夜晚,掉在地上的一根松针就是一秒钟,六十根松针就是一分钟,等树上的松针掉完的时候,一个小时就落在了地上。鸟飞过,根根松针就会循着鸟鸣声飞走,飞向月亮。当千万根松针把月亮像窗户纸一样一点点捅破后,一个小小的、暖暖的太阳就冒出来了。如此,就过了一天。
每个月总有几天,月亮像一条金黄的豆荚。我问妈妈,为什么月亮上有豆荚?她蹲在我面前,轻轻说:因为月亮上住着一个老伯伯,那豆荚,就是他种的庄稼。只是这豆荚,明天会变成一根小茄子,后天变成丝瓜,然后是黄瓜,芒果...最后会变成一个香喷喷的烧饼。老爷爷吃了之后有了力气,下个月又开始种豆荚了。
月亮上没有老爷爷。课本里说过,月亮上住着嫦娥和玉兔,她们住的地方叫广寒宫,类似古代皇帝住的宫殿。但是她们吃什么呢?课本里就没有说了。或许也是豆荚?嗯。兔子是吃素的。嫦娥那么瘦,应该也不吃肉吧。
骗人。月亮里住的是嫦娥,不是什么种豆吃烧饼的老爷爷。我拉了拉妈妈的衣袖,她抖了一下,像松针从松树上掉下来时树影的抖动。她说:囡囡,这不是谎话。妈妈怎么会骗你呢?你是妈妈最宝贝的囡囡。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我站在月光下,看着眼前这座覆满绿色鳞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楼。这座大楼看上去正不停扭动,试图从地里把自己拔出来。它全身的鳞片呈犬牙交错状,巴在窗户和门上,不断流下带有鱼腥气的黏液。而最下面的鳞片和泥土的接缝处,无数灰色的泡沫向外冒着。风好大,吹得泡沫漂满了整片天空。
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他低头坐在大楼前方的石砌水池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走得越来越近,他抬起头来看我,嘴周围有一圈干掉的胶渍,像是偷吃蜂蜜后残留的痕迹。他的舌头在我望向他的几秒钟里,不停地舔着那黄黄的东西,一边舔,一边痉挛似地抖着肩膀。但他的眼神很平静。
“你为什么抖?”
“这个太...太难吃了。”他用手指了指胶渍。
“不吃不就行了?”
“不行。我。我我一天..要....舔,舔九千次。每天比前天多舔十次,”他又连续舔了好几次,大喘了一口气,“再过不久,我的...我的结巴就快好了。”
我又走近了一些,看清了他的面目。他的牙齿有一颗极其尖利的虎牙,小时候,他曾经用那颗牙咬过我的左手。我把袖子捋起来,举直,伸到他眼前。
“你回来了?”他说。
“嗯。你妈妈呢?”
他用手指了指水池边上一棵苹果树。
“她生病的时候在纸上写,死后她要变成一颗大芒果,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走过路过的人都看得见,却永远够不到。”虎牙说。
现在正值果期,树上却一个苹果都没有。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棵苹果树下抓蛐蛐和知了,烤河里捞的田螺,苹果树的叶子每年都被我们揪掉一大半。树梢最高处有一个黄绿相间的扁圆大果子,肯定不是苹果。从下面看过去,它更像是鸟巢或者蜂窝。
“那是句玩笑话。”我说。
“不,是谎话。”他终于说了。说了那个字眼。
我低下头,不想看见他哭。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妈妈是不是也都变成了果子,或者是树,存在于这座沉默的城市之间,无声地守候着自己的孩子。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想要留在这儿。经过那件事之后,大部分的孩子都像我一样,不是被送走,就是自己逃走了。
我还是听见了他的哭声。我不耐烦地转过脸,看见他的眼泪水在低俯的面孔上流动,却像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一滴也不掉下来。它们逐渐聚集在胶渍形成的嘴部堤坝周围,渐渐地,堤坝变得透明而柔软,融化了。虎牙还没有发现,他哭得越来越大声,喉头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呼啸。

一切是从虎牙的嘴巴被缝上开始的。二十年前的一天晚上,虎牙要看九点半播的大力水手,怎么都不肯睡觉。被妈妈扭着耳朵送进房间后,他开始大哭,把地板蹬得山响。这么哭了快一个小时,他妈妈忍无可忍,说:你要是再哭,蜻蜓就会飞进来把你的嘴巴缝上!
我们这个城市坐落在山上。每个初夏傍晚,都是一种蓝色蜻蜓的产卵期。它们在月光下成群结队地飞着,穿过树林时像几十把小提琴合奏一般发出泛音。虎牙妈妈话刚说完,就有几十只蓝蜻蜓从窗户外面飞了进来。它们灵动地绕着虎牙的脸蛋上下翻飞,缓慢地靠近虎牙两瓣合不上的翘嘴唇。像一个个亲吻。等蜻蜓散开后,虎牙的嘴巴被牢牢地缝上了。远看着像是锯齿状的丝线接合,近看那丝线在缓慢流动,原来蜻蜓的分泌物是金黄色的。我们都很羡慕他,因为自从他的嘴巴被封上之后,老师就再也不叫他回答问题了。
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怪事发生了。跳跳的眼珠子变成了紫色,因为他妈妈吓唬他如果再玩游戏机,眼睛就会变色。王飞猪(他叫王子墨,可我们就爱这么喊他!)的手指头变成了巧克力饼干,因为他妈妈说他再这么无节制地吃甜食,他的血液和汗液就会变甜,就会有怪物跑下山吃他。季八字的裤子几乎每天都是湿的,因为他妈妈说,如果他再偷偷玩火就会在外头尿床。小不点廖天真满脸长得都是疱疹,因为她妈妈说如果下雨天在外头玩水,小孩的脸就会变成水坑。
不过怎么说呢,也并不全是坏事。比如黄大头一家三口去动物园玩,看海豹表演时,黄大头吵着也要一只海豹,他妈妈说:只要你趁管理员不注意,偷偷地在海豹尾巴上放一点盐,它就会跳下来跟你回家。黄大头记住了,第二次去动物园之前往口袋里抓了一把盐。结果那头傻乎乎的小海豹真跟他回家了。杏仁子本来笔直的黑头发变成了自来卷,像个洋娃娃一样,因为她妈妈告诉她,只要她吃掉面包皮,头发就会变卷。
大麻子最走运,成了学校里的美男子呢!他连续一周在家洗黄瓜上的毛刺,挖掉土豆上的黑斑——因为他妈妈说“只要你每天帮蔬菜洗脸,然后乖乖吃掉,你脸上的痘痘就会掉光。”嘣!一堆长痘子的男生跑回家洗土豆去了,可是没用,因为他们的妈妈可没对他们这么说。
在我们这里,只要孩子不听话,所有妈妈吓唬他们的谎话都会成真。或许,曾经有一个魔咒下在我们这里,让所有妈妈们不能信口雌黄。从她们口中说出的话,必须全是真的。对于这个魔咒,妈妈们没有什么意见,孩子们也从未真正受过伤害。紫眼珠的跳跳拥有了绘画的天赋——他的笔下都是紫色的小圆点。王飞猪的饼干手指没有招来怪物,因为长出来就被他吃掉了,然后又长出了新手指。而被封住嘴的虎牙,渐渐发现只要只要他用舌头舔奇苦无比的金线,就能说一句话。渐渐地,他的说话功能又恢复了。
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是快乐的。妈妈们和孩子们。
“你只要说谎,我们就一定会知道。因为所有妈妈的背后都长了一双眼睛。”一个妈妈说。
没有人知道是哪个妈妈向孩子说了这句话。但是这不重要,因为大部分妈妈都说过这句话。一天晚上,杏仁子放学回家,妈妈正在卫生间洗头。她站在门口,发现妈妈背后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一声没吭就倒在地上,两天后才苏醒。医生说她是受到了过度惊吓。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孩子们都发现,自己的妈妈背后真长了一双眼睛。
于是,所有的妈妈们都被关了起来,因为她们造成了全城孩子的恐慌。而我们这个城市唯一的宗旨,就是保护未成年人的童年。我们这些没了妈妈的孩子,被集体送往山脚下的一座封闭式大楼里,由严厉的男老师负责生活和学习。

妈妈们被送进监狱的七天后,怪物就从山上下来了。原来王飞猪的妈妈没有骗人,它真要来吃他的巧克力手指了!大人们四散奔逃,我们小孩全都跑到窗边,张着大嘴看着那头足足有十层楼高的怪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他浑身长满了鳞片,走路的时候每一片都微微开合,像帽贝在海水中呼吸。他的两条腿是榕树巨大的根,缠绕而上的小气根如同血管,里面是透明的,外面覆满了嫩绿色的蕨类,毛茸茸的,让他显得有点萌。哦,忘了说他的脸:他长得跟王飞猪一模一样。
“又贪吃了!又睡过头了!”他一边跑,一边嘴里嘟囔着,两条脚上的气根甩打甩打的。
它跑到大楼边上,一脚跨过了铁丝网,楼边上的栏杆、小花坛和树林成了小孩玩具,被他踹得七零八落。他走到大楼跟前,用双手试着推了推,然后蹲下来,吹了一口气,窗边的小孩被狂风吹散到两边,瘫在地上的王飞猪几乎快晕过去了。
“她们被关在哪儿了?带我去。”怪物伸出一根墨绿色的手指,示意王飞猪顺着手指爬到它身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哀伤。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只剩下四根,小拇指的残缺处,露出了粉色沙质的肌理。
原来怪物并不是下山来吃小孩子的,它要去救妈妈。孩子们顿时躁动起来。飞猪长大了嘴巴,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季八字麻雀似地又蹦又跳,裤子上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杏仁子用那双小手捧着脸,哭了出来。不过她只哭了两声,就第一个走上了怪物的手。一个接一个地,孩子们迅速而沉默地全部爬到了怪物身上。王飞猪坐在了怪物的右耳窝里,像个大耳垂似地晃,不过他一定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指挥官。
如果你曾经坐在一个怪物身上,一定会明白这是一种多么甜蜜的感觉。夜晚的风吹着,我们坐在它的下巴窝上,肩膀上,肋骨间,鳞片与鳞片的凹槽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它肩膀上的肌肉抖动,像是躺在儿童乐园的海洋球池里;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前后拍打,同时随着脚步上下起伏,像坐进包满了海绵垫的过山车。它的身上散发出金桂和青草混合的香味。抬头看,原来它正含着一棵细瘦的桑树咀嚼,桑果不停落下,孩子们接住就大口送进嘴里。他们的脸和手又脏又黑。
扣押妈妈们的看守所到了。这个看守所建在城市最西边靠近农田的荒地里,足足有一百个篮球场加在一起这么大,全部是低矮的二层小楼。每隔十栋楼,就有一个岗哨,站岗的竟然都是些年轻的、没有生育过的女子。她们很早之前就已经听到了怪物的脚步声,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枪。当她们在瞄准器里看见怪物的身上爬满了孩子时,都沉默了。
怪物跨进围墙,慢慢蹲了下来,坐成了一座小山。“妈妈!”我们哭叫着从他身上爬下来,向大门跑去。
监狱的门都打开了。妈妈们站在门里,却并不出来,她们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懵懂,好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不知道应该如何自处。每次回想起那晚妈妈的眼神,我就一阵阵地伤心,因为她们的眼神里有了一种对爱的畏缩。她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孩子了。所以,她们在刚被关进监狱的时候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永远不再开口说话。
任何妈妈如果再开口说话,就会变成一种无形之体。
这是妈妈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群独一无二的魔术师们给自己下了咒语。

“妈妈,为什么晚上不能在外面玩?”
“因为精灵喜欢在月光下找钥匙,遇见了它就得一辈子帮它找钥匙。”
“妈妈,为什么我的耳朵和别的小朋友长得不一样?”
“因为你生下来太好看,乌鸦想叼着你的耳朵把你带走,所以耳朵变长了。”
“妈妈,为什么蒲公英能被吹走,其他花儿不能呢?”
“因为蒲公英是仙女留在花园里的伞,每次一下雨,仙女们就过来取伞。”
“妈妈,为什么我孵不出小鸡?”
“只要你老老实实坐在鸡蛋上,全神贯注地想自己是一只鸡,就一定能孵出小鸡。”
我一辈子都想遇见精灵,想和每一只乌鸦交谈,想问仙女有没有感冒,想成功地孵出一只小鸡。所以我整夜整夜游荡在花园里,见到树就抬起头,遇到每一朵蒲公英都不忍心吹那些小伞。哦,别提那些母鸡了,我这辈子最羡慕的,就是一只骄傲的、能孵出鸡蛋的母鸡。
现在妈妈再也不能跟我说这些了。
重新回到家之后,她晚上总是呆呆地看着月亮,我问她,妈妈,月亮上的老爷爷是不是嫦娥的爸爸?他长得是像面如三秋古月的刘备,还是耍着大刀的红脸关公?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又很快消失了。

虎牙已经停止了啜泣,他抬眼望了一下那个芒果,吸了吸鼻子,走到了大楼的另一端。一个小女孩从这栋来回扭动的大楼顶端滑了下来,她的头发乱得像刺海胆,一根根扎起来,两只手做着在水里的划臂动作,仿佛是在海里,而不是在地面上。落地一瞬间,鳞片下突然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我的血直往上涌。是那头怪物,它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身上的鳞片泛白,那凹槽处成了一个个深深的空洞。
从怪物身上滑下来的小女孩儿咯咯笑着,朝虎牙跑过去。虎牙把她抱着悠了几下,扛在肩头。
“妈妈!”女孩向着水池边上的一个女人挥手。
是杏仁子。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卷。女孩拉着她的衣角兴高采烈地说着些什么,她却紧紧地闭着嘴唇。有关沉默的魔咒一直在这座城市里存在着。
女孩转过头,看见了站在苹果树下的我。她们俩朝我走了过来。
“阿姨,为什么我的妈妈不能说话?”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杏仁子突然开口了。
“因为妈妈在很久很久以前,跟森林里的树仙做了交换。它拿走我的声音,这样你就能够无忧无虑说自己想说的话。妈妈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蹲下来,轻轻地对着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急忙伸手去拉她,可是已经晚了,我握住的是一缕风。是带着气味和体温的空气。
我想起了妈妈走的那一晚。我们一起看月亮,时间最终碎成了一地松针,她消失了,时间也像针叶一样被吹散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先是我身上宽大的衬衣被吹成了一张绷紧的帆,接着怪物大楼的鳞片一层层地起伏张开,周围的树叶哗啦啦地抖动,树干如同鞭子一样在抽打着看不见的物体。终于,风声变成了一种尖啸,那声音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正对着一堵墙横冲直撞,每持续几秒钟就发出一声“呜”,那些粗糙低沉的“呜”连在一起,让我害怕起来。一直站在水池边的虎牙向我这边跑,手指着树上的那个芒果。它生长的那根树枝已经被风扭曲成了回形针的形状,一声闷响在我耳朵里炸开,芒果掉下来。
虎牙想拾起地上的芒果,可它如同磐石般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抠得发白,怎么也拿不起来。我蹲下去帮他,奇怪,芒果轻轻往我掌心一睡。噢。她是想让我带走它。
我拉起小女孩的手,问她:“妈妈刚才悄悄跟你说了什么?”
“跟着芒果走。”
我点点头。
“你要走吗?”我问虎牙。
他摇摇头,走向城市的深处。
“你想留下来吗?”我问小女孩。
她看看我,眼神穿过我,投向那黑暗中的未知之物。
听啊,风在说话。
公众号“麦坦”,写小说,童话和音乐。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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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ng.yan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11-12 17:4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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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_小豆豆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11-08 12:5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