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乱分子
危险藏在最为浅显的生活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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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法国小子只在电梯里相遇过。
他这次端着NDS游戏机走了进来,头也没有抬,和往常一样,他的肚子鼓胀,像挺着个气球。其他的人神情郑重,一副这个公司应有的派头,吊儿郎当者,只有我们两个,一个在玩NDS,一个在翻《口袋妖怪》攻略。
电梯到了,法国小子往左,我往右。
法国小子一开始被我误以为是英国佬,因为他穿西装背心而从不穿外套,手叉着腰,走路有雅皮士的调调。他只在电梯内十分宽敞时进门,上楼的终点是任意一层,他有时不假思索地按四十一楼和四十三楼;有时思考许久,按了四十七楼;还有几次他扔了硬币,张开手掌看了看硬币朝向后按了四十五楼和四十九楼;偶尔,他在四十三楼下去,而我在四十五楼下去,我又走进楼梯,下楼,而正遇见他挺着大肚子上楼,于是,我们俩会像看史前动物一样,望着愈来愈近的彼此三两秒,然后擦肩而过。
我和他数次在电梯里相遇,他手里不是在玩游戏,就是端着利乐纸盒包装的饮料,对,永远是利乐纸盒包装的——红茶,牛奶,或者是果汁,他从不拿着塑料瓶和易拉罐包装的饮品。我们会对视一眼,再错开眼神,分布于电梯的对角线两侧,耳机里响着彼此的音乐。尽管我时常在外出差,但每次回到这座拥挤的楼,很快就变的压抑,难受,上班到一半,就免不了偷跑,在外一圈透气后,握着玻璃瓶牛奶的我,和握着利乐盒的法国小子在电梯前相遇的时候,彼此眼里都闪过一丝诧异,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上班时间,总是独自下楼买一盒莫名其妙的饮品的人,当然不是什么认真处事的人。和不务正业的人,还是少交流比较好。
我曾想象他可能读莎士比亚,听绿洲乐队长大,因此他的绅士风度里有着桀骜不驯。在电梯里,他的神情冷漠,站姿优雅,但是手里会握着利乐包装盒,一脸正经地读着盒上配料表,还会数出里面各种营养成分的比例,而另一只手时常玩着他的彩带,上面挂着大概几十把钥匙,发出瀑布般的声音。他在电梯里从不说话,时常我们共处的电梯还会有其他人,他们会聊股票新闻,经济动态,手表,时装,或是国外旅游,而他要么喝饮料,要么读包装,偶尔埋着头玩NDS,挺着与他体型不相称的肚子(他看起来极瘦,且矮小,却在西装背心下挂着一个气球般的肚子)。在商学院的标准化产品中,他无疑看起来是个残次品,没有领袖气质,不具有非凡洞察力(或许他对于果味饮料的营养成分组合具有敏锐洞察),终日看起来无所事事,依靠在大楼里垂直散步和研究饮料消磨时光。
偶尔我和同事聊起公司的外国人,她们总是讲法国团队的合伙人,他曾和巩俐在戛纳电影节合影,担任红酒品鉴会主持人,风度翩翩,谈吐优雅。而我总是讲起电梯碰见的小伙子,我说他肚子浑圆,个子矮小,发型随意,他们却没有人记得,甚至几个和我一起在电梯里和他乘过电梯的同事也不记得,而且显然他们也不关心一个肚子浑圆,个子矮小的外国人。在这个话题上,我从来觉得十分无趣,我并不否认法国合伙人富有魅力,广受欢迎,是个理想的男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对他的一切十分羡慕,但我却并不那么在乎,我知道,我更想的是,和那个在电梯里的小子打个招呼。
世界杯的时候,我们又在电梯里碰见好几次,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既不研究营养成分表,也不玩电子游戏机,我斜着眼看他手上的纸条,那分明是一张新鲜出炉的足球彩票,每一次他都买了一百元法国队赢。那时候我意识到,他大概是个法国小子,而不是英国佬,想必他度过了一个欢乐而兴奋的夏天。尽管他是个法国人,他却从不出席公司时常开展的红酒品鉴会,多数同事都会打着领带,或穿着连衣裙,摇着杯子,嗅出各种香气,然后谈论起他们曾经留学的日子,抑或是某个国家度过的夏天;他也从不参加周末的西餐料理会,众多同事会聚集在那里,即便是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也要讲英语或是法语,气氛热烈,大厅时常呈现一种嘈杂却又欢快的气氛,仿佛烹饪菜肴的不是刀与铲子,而是带感叹号的Bien和Yes。
我在第一次他下了电梯,然后和他在十秒后的楼梯上擦肩而过以后,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在漫长的工作生涯里,我行走于这栋精妙却又庞大的建筑里,它通道纵横,结构复杂,出于幻想,也出于好奇,我曾探索了每一个相似却又有不同的楼层,尝试过不同的走法,试图在这种大楼里找到一个隐秘的花园(或是图书馆),尽管后来我的幻想被证实只是个妄想,我也在不经意间养成了在不同的楼梯和电梯组合间乱窜漫步的习惯。当上万人在这栋摩天建筑里分秒必争地敲击电脑,讨论数字,构建美好未来的时候,我却散漫地游荡在每一个楼层,仅仅试图在打开某扇门后发现一个奇妙的未知世界,或许这是这栋楼里最无趣,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因此,我时常沮丧,一方面是由于现实世界里,一栋摩天大楼中并不存在隐秘而无人到访的花园,另一方面是由于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而在楼梯间和牛奶罐里耗费掉这并不产出的时光,其余人都在辛勤工作,而我格格不入。当我和他擦肩而过以后,我闻到了,那种独自在阴沟里寻找向日葵的野狗的味道。我不由得想到,待到这栋大楼因紧急火灾而陷入危机的那天,从没有留在建筑图纸上的紧急通道的浓烟里,逃跑出来的我,气喘吁吁,紧随而来的是挺着大肚子,艰难爬出来的法国小子,我们看着背后火焰弥散的大楼,诅咒里面的人都挤在电梯间和普通的逃生通道。
“Bonjour! C’est Bien!”
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