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浩的考场(一)
写完这个小片段,并且取名为“阿浩的考场(一)”之后,我就怂了,还能接着写更多吗?
我并不会写作,只会絮絮叨叨地说话,说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北方小城,说我求学于斯、跌撞于斯的南方大都市。琐碎的闲谈,俗套的故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听。
姑且开个头。每天练习,慢慢写下去。
阿浩第一天来到二中的时候很不开心。
他从没完整地铺过一次床,套过一次被子,架过一次蚊帐,现在这些东西就堆在他的床板上,整整齐齐,散发着没下过水的新布料特有的刺鼻味道。他觉得,这种井井有条是对自己糟乱心情的讽刺。
宿舍不坏,至少有暖气,虽然这暖气比单人床板宽不了多少。窗框是木头的,龟裂的黄油漆像老树皮,这倒熟悉得很,没上小学的时候在姥姥家的窗户上看到过。最妙的是空间的利用,靠窗一侧,并排放了三张上下铺的单人床,床和床之间的空隙,勉强能让一个体型正常的人侧身通过。阿浩喜欢这种摆放方式,他很瘦,不怕挤,而如果没有中间那张床,他肯定爬不上自己位于上铺的铺位。
四十五分钟后要穿着军训服装到操场集合,现在必须赶紧铺床、套被子、架蚊帐。阿浩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完了这一切,不管他怎么调整,床单上的横条纹总是跟床的边沿保持着非垂直的奇怪角度,套好的夏凉被看起来比棉被还厚,蚊帐稍好,像蜘蛛网一样低低地垂着。他叹口气,套上刚发下来的军训服装,铺床时那股刺鼻的味道又一次钻进鼻孔。没时间了,穿着布料像筛子一样的迷彩短袖,阿浩挤进一条迷彩色中,又混进一大块迷彩色里,楼下操场上,是迷彩色的海洋。
黄县有四所高中。一中在黄县城里,靠着绛水河。一道大门,一道二门,两进院落。二门里,前后两座教学楼,一片塑胶跑道的大操场,宿舍楼有三座,食堂有六个,从最普通的大锅饭到精致的小炒都能吃到。绿树掩映,不时露出几座红顶黄墙的小洋楼,老教师说,那是历史建筑,民国的时候就有。
黄县所有初中的老师都说,一中“地气”好,进了一中,有一大半的人都能考上二本,就能给家里种地的、做买卖的爸妈争气。可一中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分数线比其他三所高中高出一大截,考不进的,请交择校费,两万块钱可以进一中最差的班级,剩下的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一中的学生,要么聪明,要么富贵。智商和财力,都是情窦初开时少年少女相互追逐的资本,所以一中时不时会传出一两件韵事。黄县人说,一中是“情场”。
北马镇三中,守着黄县不好不坏的一个小镇,收进黄县不好不坏的一群学生,每年高考的成绩也不好不坏。只是北马镇民风彪悍得很,据说“顺子”和“条子”当年就是从这里一路混进了黄县城。所以,这里的学生好勇斗狠,不足为奇。出了名能打的似乎都是三中的学生,黄县人说,三中是“战场”。
龙口港区的六中就差得远了。到这里上学的学生,都是中考以后其他三家高中挑剩下的。港区离黄县城二十多里路,阿浩的舅舅在港区的电厂当钳工,几次回黄县时,拉着阿浩讲,你以前的同学有没有在六中的?跟他们少来往哈,知道不?到了龙口,好孩子都能学坏喽。黄县人说,六中是“垃圾场”。
阿浩去的是二中,石良镇的二中,山区边上的二中,四所高中里最苦的二中。
二中的生源比不上一中,但是每年高考,都能出几匹黑马。原因何在?坐公交车到石良镇上一看就知道了。
石良镇街上平时没什么人,到处溜达的是附近村里养的狗,见人不躲,凑上去要吃的。偌大一个镇只有一家网吧,一个澡堂子,拉面馆有两三个,饭店只有一处,比拉面馆大不了太多。阿浩要去上学,爸爸先去了一次,回来说,进了石良镇,看见的狗比人都多。
这样一个镇上,藏着一所几千人的中学。不赶集的日子,学生就算上了街,也只是逗逗狗,或到拉面馆要一个大碗加肉打打牙祭,胆子大的到网吧打两局CS,最要当心政教处老师的突袭。别的,大概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况且二中的门禁极严,走读生的走读卡是盖过学校钢印的,因为曾有人花钱到黄县城去仿造。高压之下,二中学生只知道学习,也只能学习。黄县人说,二中是“考场”。
阿浩本可以去“情场”的。中考最后一科政治本来是他的“杀手锏”,可这次阴差阳错只考出七十几分,大失水准。老师们都觉得是统计成绩时出了问题,劝阿浩的爸爸去县里查分,结果当然是丝毫无错。阿浩觉得这简直是自取其辱,他不想到“情场”里找昔日朋友了,极力反对家里拿出两万块钱买一块敲门砖,毅然选了二中。
他不知道,自己去二中上学,离开家之后那个礼拜,妈妈心里一直空荡荡的,好几次想坐公交车去学校看他。一连几个月都是如此。妈妈在副食品公司卖糖,单位的出纳跟卡车司机开玩笑,你送货的时候,带着老姨去看看她儿子吧,老姨就要神经病了。
因为这是阿浩第一次离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