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生命的美与恶 ——《南行记》影评
《南行记》是导演周力根据艾芜小说《南行记》改编拍摄成的一部电影,讲述了读书人、大汉、小伙子、花鼓女和大足女人五个人在滇缅边境漂泊求生的遭际。影片颇具特色地以一只蜡烛熄灭及伴随而来的一场景颇族葬礼镜头开始。但是,导演以死亡开端,却不讲死亡,而是用整部电影叙述了一个关于“活着”的故事。
艾芜的原著是以第一人称述说“我”在滇缅边境漂泊流浪时的所见所闻,电影受其自身时长的限制,没有按原著顺时讲述人物旅途之事,而是采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分开叙述读书人、大汉、小伙子、花鼓女和大足女人的漂泊路途,相互之间时聚时散。他们五个人相对于滇缅边境这块土地来说都是外来人身份,在这儿艰难求生。读书人文质彬彬,大汉冷静狡猾,小伙子胆小口快,花鼓女弱小而强大,大足女人世故老练。他们善良又凶残,在滇缅边境偶然相遇,结伴而行,拼尽全力在这块广袤蛮荒的土地上挣扎生存。在原著中艾芜通过文本侧重于表现底层人的生存艰难,反映当时社会的黑暗和混乱,但导演周力通过电影的手法刻画出更为多面复杂的人格,让原著中有些显得扁平单一的人物丰满立体起来。
读书人瘦弱,文质彬彬相,却同样有着他的精明。初遇大汉和小伙子时,双方都在相互暗暗提防,直至克钦山双方分别时情感才有了转变,这转变由草鞋价格前后不一致体现出来。在五个人的漂泊生涯中,读书人的遭遇显然更为简单顺遂。
大汉和小伙子由于共同的利益结伴。大汉需要小伙子的滑杆掩藏大烟,小伙子一方面想跟着大汉贩烟发大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身在路途中更为安全,毕竟他本身势单力薄。利益之下形成的结伴关系是相当短暂而脆弱的。当他们身藏着大烟过江卡子被抓获时,“兄弟情谊”轰然倒塌,最终大汉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弃小伙子于不顾只身逃跑。在影片中,大汉的性格特征最为复杂。他四处奔波为读书人找住宿的地方;收下草鞋并给了读书人钱;感慨同情花鼓女的悲惨命运。这些都是他心底微弱闪现的善良,但他也是分外凶残的。被官兵抓获时弃小伙子不顾;被人逼喝死耗子水,尔后自己成为土匪头子时反逼手下人喝;更甚者,杀人越货。灌死耗子水这一情节在影片中出现了两次,赤裸裸地揭露人物被人奴役又奴役他人的劣根性。不由得让人想起许钦文的中篇小说《鼻涕阿二》,小说里的菊花幼年时受着父母的鄙薄和虐待,成年后被迫嫁给呆笨农夫,直至在丈夫死后嫁给有钱师爷做妾,地位一朝改变,菊花便向比她更为弱小的人施以淫威,开始作威作福打骂身边人。弱小者在强大者面前自戕,在比自己更为弱小者面前戕人。权力使得曾经受到虐待的人成为施虐的人,他通过手中获得的权力宣泄隐藏在心里的压抑和怨恨,通过以相同手段虐待他人,使他人经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在他人的不幸与痛苦中得到施虐快感,维持心理平衡。受虐和施虐的过程中,人成为权力的傀儡。
男性的粗野暴力加快了电影的节奏,激烈紧张,不容人喘息,女性的温柔则使得肃杀的电影不时弥漫了一股淡淡的柔和与温情。花鼓女和大足女人为母女,在影片中既温情又残酷。大足女人被丈夫抛弃,与女儿相依为命,但她嗜烟如命,几次为了大烟推女儿入火坑。亲情在漂泊苦难中沦落。花鼓女逆来顺受,接受肮脏污秽,在“活着”面前由一个胆怯少女熬成一个土匪婆子。尽管还保留良善却变得心狠手辣,不复当年模样。眼神明亮纯净到混沌狠辣的前后转变,饱满而立体地描摹了花鼓女的生命形态。
《南行记》讲述五个人的漂泊生涯,不仅纪实,同样也浪漫。它在现实与虚幻中展开了一幅异域风情图。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崖石,激起吓人的巨响。两岸蛮野的山峰,好象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山石巨峰的粗粝可怖是艾芜笔下“我”对周遭环境的直观感受,导演周力在处理影片环境时则在原著描写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全景镜头适合表现电影大场景大环境,给予观影者最直观的观影体验。整部电影反复地运用了全景镜头来展示云南的独特风光:勾连不断的山地、成片成片的黄绿色香蕉林、盘根错节的苍天古树,这儿贫瘠,这儿富饶。在表现这种独特异域风光时,镜头拍摄的纪实性非常强。导演以这块土地独特风光为大环境,一一道来里面热情如火的生命形态。火在影片中接连出现,是一个重要的隐喻蒙太奇。它由电影开头的一只微弱烛火,到大汉、小伙子等人夜晚露宿时的一团火堆,再到克钦山火把节的一圈圈火把。随着影片情节深入,火势越来越旺,“火”具有了多重含义。火把节形成的火海,象征着众人如火般热烈的生命;大汉和小伙子走向火海的背影特写,两人前途命运未知,火象征着危险。节日狂欢与主人公冒险行为交织,刺激人心;英国人强暴客栈老板妻子时扔下的一小段蜡烛,烧毁了整座客栈,包括英国人自己的生命。熊熊燃烧的大火既象征不可阻遏的非理性情欲,也显示出那个时代殖民者的凶残与暴虐。艾芜在小说里多处描写到火,影片也接连出现火,二者遥相呼应,是导演对原著的保留与尊重。同时,影片中火带来光明,黯淡的光明和浓重的黑暗构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更加突显出影片人物悲惨的漂泊命途。
红色的火灼热,白色的月清冷。电影里的月亮镜头非常美丽。其一,花鼓女披着毯子走向月亮的镜头。整个画面一轮硕大圆月,花鼓女沐浴着月光,少女与月,融为一体,一派纯洁美好。这也为后来花鼓女的巨大转变埋下了伏笔,让观众在看到花鼓女摇身变为一个蛮横的土匪婆子时不胜唏嘘。其二,在影片快结尾的灌死耗子水场面中,一个是众人强灌瞎眼老头死耗子水的慢镜头,一个是圆月镜头,两个镜头交叉出现。月亮镜头的构图十分独特:左上角的树枝,中间的明亮圆月;右下角人物坐在屋架上,一半隐在黑暗,一半显在月光,人物轮廓相当明显。它与房屋里的施虐场景形成鲜明对比。月亮的古典、神秘、浪漫意味,隐隐约约闪现的朦朦胧胧烟雾,仿佛是神在审判这鬼蜮人间。
电影是视听的艺术,听,包括人物的对话,也包括影片的音乐。在《南行记》中,音乐贯穿整部电影,呈现的形式多种多样。葬礼乐、民谣、鼓声、木笛逐一出现。音乐与影片所正在进行的情节相契合。悠长缥缈的纯音乐响起时,运用长镜头拍摄的大段自然风光徐徐展开;每逢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音乐节奏加快,充满危险气息;花鼓女的清脆民谣,美好多情,预示着她与读书人爱情的发生;大足女人醉酒后的歌唱,唱尽自己被丈夫无情抛弃后的半生凄苦与伤痛。捷克电影《野花》中有一个吹笛的牧童,笛声响起,影片便转入另一个故事里。笛声既使牧童带有了民间艺人的身份意味,同时也使得电影形成了一个串珠式结构。在《南行记》里也有一段木笛声,不过不像《野花》影片中的笛声那样表现多种意味,它随着老人赶着牛车从荒原驶过时缓缓响起。广阔蛮荒的大地,孤身赶车的老人,无边的荒凉和无涯的寂寞即刻漫上心头,绕之不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灌死耗子水时响起的音乐,阴森诡异。施虐场景、月亮、花鼓女在烟雾中消失,三者同时呈现,充满神秘、虚幻、惊悚之感,扣人心弦。直至影片最后舒缓悠远音乐奏起,叙事结束,大段长镜头滑过:山川草木、群鸟飞翔,洋溢着勃勃生机。一切终于结束,观众此前的紧张得以释放和平息。
“云南十八怪,鸡蛋用草穿着卖,摘下斗笠当锅盖;三只蚊子一盘菜,火筒能当水烟袋;姑娘被叫做老太,和尚可以谈恋爱……”电影《南行记》以一群年轻女子和一群年轻和尚欢乐调笑的镜头结尾,与影片丧礼开头相照应,一死一生,既现实又浪漫地绘就这块神奇土地上的独特生命。这些烈火生命,美着,恶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