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亡命之徒.小词摘 1
李雯《风流子.送春》之:“......思量往事,尘海茫茫......杜宇数声,觉余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如若并无愁肠,并无杂绪,并无心结,并无梦魇,流转春光,我可以毫无顾虑,不曾缱绻,无涉怜惜地准备一杯作别春光的好酒,潇洒畅意欢送它离开。
可是那些不得忽视的受制于朝代更迭的客观因素,明朝的灭亡、投湖故去的亡友、未曾实现的理想与萎靡衰朽的意志,全部沉重地积压在内心令人无法喘息,所以我又如之何能够若无其事地拿一杯酒就挥送韶华春光,作别往昔那些悱恻芬芳。归根结蒂,终究是我辜负了那些对我的辜负。
吴伟业《贺新郎.病中有感》之:“......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追往恨,倍凄咽......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今日须难决绝。”
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即便这对于境类困兽的我是一种解脱,然而我却断然发觉,此时此景我真是难以面对死亡,无颜面对死亡。
《论语.颜渊篇》:“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可是李雯和吴伟业皆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的内心同样都对于国亡而苟活心怀愧疚。
曹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可是也有一种人是“宁可天下人负我”。因为人家负我,这个原谅在于我。而若是我对别人有所亏欠,这是我一生都无法补救的。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曾说,仁者不忧。
孟子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何为道?何为仁者?这有点契合那句“于阴沟里仰望星空”,是语言的包装使其冠冕堂皇,但本质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明朝将我抛弃了,我何曾遗弃明朝?我几次三番地回头苦寻,然后这才发觉,是他弄丢了我,而我不得不离开他。因为,他就像一个梦,我越陷越深越发难以自拔,但是他早已走向另外一个轨迹。
苏东坡说:“晓来雨过,余踪何在?”一场雨过后,我艰难蹒跚的足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乾坤也被粉饰,我在哪里,又到了哪里,有谁曾关心过呢?
李雯《浪淘沙.杨花》之:“一春幽梦绿萍间。”
作者借这杨花的遭遇,暗示自己的命运。他先对这杨花做了重重的预设——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栏?”这杨花可能被吹上玉雕栏。
“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这杨花可能被踏入砂砾间。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这杨花也可能被青鸟衔去。
“一春幽梦绿萍间。暗处消魂罗袖薄,与泪轻弹。”
这是杨花真正的命运——它既飞不上玉雕栏,也未被踏入砂砾间,同样没有被青鸟衔走,漂泊远方得到解脱与救赎。它最终不过是堕落到淤池里,化作一汪碎萍,浮游着被池鱼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