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 莱辛《四门城》译文(五) (《暴力的孩子们》五部曲之五 译者:本人)
通读时,初次感受到玛莎小姐无比帅气的形象,就出自这部分: 当爸爸叛逃妈妈自杀的六岁小男孩被无良记者骚扰的时候, 玛莎小姐端起一盆烧着热油的大锅冲上去: “如果你不出去就把这个扔到你脸上。”她说。

第二部分
但没有个性的人现在却琢磨开了。人们应该从中得出结论嘛,这至少有一部分并不是一件带有个人特色的事情。那这是什么呢?世界消亡又熄灭,它的方方面面都在一个头脑中变化成各种形状……他根本没有想起过什么重要的事情来;自从他把水作为例子加以研究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别的东西,只想到水是一种客观实体,它的面积比陆地广阔两倍,而且这还只是算上了所有人都认同的水域——河流、海洋、湖泊、溪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认为水和空气同源。伟大的牛顿也是这样相信的,无论如何,他的大多数想法还是相当现代的。在希腊,人们相信世界和生命都起源于水。有一位水神,名叫俄刻阿诺斯[1]。之后,他们又编造出水精灵,水仙女,美人鱼和水妖。在河岸和海滩上,他们建立了神庙,供奉上神龛。而希尔德斯海姆大教堂,帕德伯恩大教堂和不来梅大教堂,不也是建立在溪流之上吗?瞧,这些教堂都留存至今。除此之外,人们不是仍然用水来施洗礼吗?不是仍有爱水之人和自然疗法的信徒吗,他们的灵魂有某种特别幽暗深沉而健康的东西?原来世界上有某个地方就像一个被抹掉的斑点,或者是一处被踏平的草地。当然,没有个性的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新时代的知识,不管这是不是他偶然想到的。现在有了水,这种无色的液体,只在致密层才会变成蓝色,无臭无味(这些话人们在学校里经常背诵,所以永远也不会忘记)。尽管从生理学角度来说,它里面也包含了细菌、植物纤维、空气、铁、硫酸钙和碳酸氢钙,而且从物理学角度来看所有液体的原型从根本上说并不是液态,而是跟随着环境改变而形成的固体、液体或者气体。最终整个儿分解为相互联系的各种公式和系统。而即使是像水这样简单的东西,整个世界上也仅仅只有小一部分人会对它有完全相同的想法。其余的人都用家乡通用的语言谈论着它,从数千年前一直持续到今天。所以人们必须说,一个人只要稍稍思考一下,就一定会陷入到相当无序混乱的社会之中。
——罗伯特•穆齐尔[2]《没有个性的人》
第一章
一个悲剧宣告了糟糕日子的开始。一个女人用煤气把自己毒死了,因为她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悲剧和之前所有的事件相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让人惊讶。但它本不该让人惊讶。他们本应该预见到这件事。一个人的想象力在半压迫下运转着……玛莎也曾经历过这种感觉。
糟糕的日子来临时,就好像是光滑平整的绿草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癞蛤蟆,或者是清澈的河流里突然漂来一具浮尸。在出现癞蛤蟆、浮尸之前,人们看见草地只会觉得愉悦,看见河流只会觉得清新。但是草地上还是出现了癞蛤蟆,河中还是漂起了浮尸……玛莎也曾经经历过这种感觉。
萨莉说她要回公寓去一两天,把自己的小儿子留在这里——这根本不像她的行为,根本不可能,如果玛莎能有所警觉,她本可以——但是她本可以做什么呢?叫警察?叫医生?玛莎想象不出自己会用怎样的词汇来表述。“萨莉,你不会是想……?噢,请别那么做!——过些天你就会好起来的……躺一会儿吧,我们给你拿颗镇静药。萨莉,你这个懦夫!你怎么能有这个念头呢……你的小儿子要怎么办?没有你他活不下去的——”
(人类总是可以无限制地消耗自己,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做,或者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
“萨莉,我们要把你锁起来,直到你恢复理智为止!”
萨莉回到自己的公寓,变回了莎拉。这个把她以萨莉的身份接纳下来的家庭,却只为她做了这么少的事情,她真正的感受是怎样的呢?“他们老是叫我萨莉。”她曾经说过,和玛莎交换了一个眼神,没人指望这个家庭里的人会理解这样的眼神。如果她拒绝成为萨莉,而是坚持做莎拉,她还会不会独自一人走进那个空荡荡的家,然后打开煤气开关?
科林的离开、萨莉的自杀——在这双重悲剧发生之前,生活的质量是不同的。回头看看,那时几乎是——不,并不是幸福。幸福,不幸福,这些都不是能用在这个家庭上的词汇。每一个家族成员都有可能引发——灾难?但是在双重悲剧发生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么玛莎怎么可能认为那些“拖延行动”真的能够阻止这些早就被预言过的悲剧呢?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但是回想萨莉死之后的日子,甚至是她死之前的日子,就像是目睹一颗炸弹的爆炸。
就这样,战争开始了,向平静的生活宣告着威胁的来临。一颗炸弹在什么地方落下了,有可能是叛徒的人悄然无息地纷纷被扫进监狱。有一段时间,几天,几个月,也许是一年,生活还是保持着和平的状态,但是战争一般的事件却不停地骚扰着他们。一旦战争拖了很长一段事件,生活中就全都是战争,每件事都染上了战争的色彩,再也没有和平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被卷入的事件就是这样。但是因为所有的事件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炸弹不可能在这样的生活之外爆炸——于是只能寄望于自己还没有理解这一切的意义,期望自己还没有被监视。
可是炸弹已经爆炸了,预言已经实现了(或者看起来是这样),但人在思想上还是想要把它隔离,好让自己不受伤害。这就是玛莎和马克现在关心的事情,他们试着减小这两个悲剧带来的影响,就好像它们已经被隔离了,没有结果,也没有原因。或者至少,看起来他们的感觉就是这样。小男孩保罗在楼上玩着,不知道妈妈死了,爸爸走了,玛莎和马克正在讨论怎样才能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把伤害减到最小。用马克的话说就是——“怎么开口呢?”
保罗下星期就要六岁了。他对自己的生日有很多计划。他的妈妈曾经说过要办个派对。一定得办个什么样的派对。
“我妈妈会来这里吗?”保罗问。
“我猜她会的,”马克说,转过头不敢看孩子那双战战兢兢的黑眼睛。保罗从来没有和妈妈分开过,一天都没有。现在他的叔叔说:“我猜她会的。”保罗开心起来,简直是狂喜。他在大房子里四处乱跑,在床上跳来跳去,逗着猫,透过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往外看。他相信透过某扇窗户就能看见他的妈妈回来。他转过身,发现马克和玛莎在看着他,于是就把厚厚的窗帘拉上了,把自己藏在里面。他抱着那只黑猫睡觉,搂着它,吻着它,这让那个小动物很不舒服。但是他并不喜欢玛莎碰他,也不喜欢马克碰他,特别是马克。他不习惯跟男人亲近。他的父亲一直很和善,但总是很小心(尽管他没有说过),为了补偿不幸的萨莉-莎拉太爱动感情的毛病,他虽然热忱,但总是极力控制自己。
马克和玛莎是这栋房子里的囚犯,因为记者们一直在外面徘徊着。保罗说过想出去散散步。但其实他希望能在街上碰到他的母亲,他没有说出口。玛莎和马克告诉他没人会出门散步。他看见窗外有个男人在往里偷看,就问外面的人是谁。他想从后门溜出去,但发现一个微笑的男人躲在门口的楼梯上,偷听玛莎打电话。不,科德里奇先生不在家;不,他不能过来接电话;不,关于科德里奇先生的哥哥他无可奉告。
“科德里奇先生的哥哥是我的爸爸吗?”保罗问。
他们决定把电话号码换掉。换好之后这里平静了几天。但是有个记者从工厂的吉米·伍德那里弄到了新的号码。他们告诉过吉米·伍德不要把号码给别人的。他解释说那个男人听起来“真的非常需要那个号码”。他们只好又换了一次号码,而且告诉吉米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但他还是告诉了。他解释说,他以为要电话的那个人是个电子专家。毕竟,那个人自己是这么说的。在这场长期的围攻战役中,吉米扮演的角色非常简单——他根本就没有理解这件事。马克把他叫到家里来,这样才能跟他说清楚。他们提醒他要小心记者。但是他大大咧咧地来到了前门,被一大群对新闻饥渴不已的记者包围了。他微笑着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们。并不多,不比马克知道的更多。他和蔼又心甘情愿地说了一通,然后微笑着走进了房子。好吧,反正他总是在微笑。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决定要笑对人生,于是他再也没有改变过表情。这是一种防备?还是一种解释?谁知道呢?但这个矮小纤弱的男人,大脑袋上盖着婴儿一般的毛发,一直微笑着,就好像他停不下来一样。他们告诉他:请小心,请不要暴露我们,请不要跟媒体说话。然后他就笑了。他几乎是立刻就开始说起工厂里的事情来。看起来他觉得所有这些大惊小怪都没有必要。
尽管看上去强忍着不耐烦,但他还是同意再也不把电话号码给任何人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还算安宁。但是玛格丽特从她乡下的房子打电话来。自从选举聚会之后她就没接近过他们。她在担心弗朗西斯。“你们应该把他接回家,”她说,“在那所野蛮的学校里他一定过得很糟糕。”
“但是这里有记者,更糟糕。”
“你这样想?我不知道。其实只要马克愿意,他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摆脱他们了。”
“是的,但我不认为他想那么做。”
“你应该让他那么做。”
“也许你想要自己跟他说?”
“不。不。我真的已经没有耐心来……你把地下室租出去了吗?”
“地下室!”
“阿什太太还是想要租的。”
“但是,玛格丽特,看在上帝的分上……”
说起地下室来,玛格丽特听上去有些窘迫。现在她飞快地说:“但他总是那么执迷不悟。总是这样。”
“我想你应该自己和他谈谈。”
“好吧,是的,但是——别忘了阿什太太,我真的要挂电话了,我真的很……”她挂断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就像是不和谐的音符。玛莎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件事,于是忘记告诉马克了。
玛格丽特的下一个电话是马克接的。
玛格丽特给弗朗西斯的学校打了电话,校长说弗朗西斯没事。就他目前所知这些新闻还没有传到学校来。“但他真是个蠢货,”玛格丽特说,“我问他是不是可以在学校禁了报纸,他却说,他相信学生们能理解‘团队精神’。”
“也许你能把弗朗西斯接过去住一两个星期?”
“噢,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下个星期就要去美国了。”
“你可以让他在你那里住到那个时候,不是吗?”
“我真的不认为……”
她接着又开始说起阿什太太。
马克说他现在真的没时间关心当房东的事情,然后挂了电话。玛格丽特的表现太不寻常了,于是马克和玛莎一样,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保罗在书房外听着这一切。
“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去和他的奶奶一起住?”他问。
“她也是你的奶奶。”
“不,她不是。她不喜欢我妈妈。”
“好吧,他只是过去住一小段时间。”
玛莎想把他抱起来。他沉甸甸的,战战兢兢的黑眼睛开始闪现出狡猾的光,盯着玛莎的脸。他在她的怀里很僵硬。玛莎把他放了下来。
“我不想弗朗西斯的奶奶来参加我的派对。”
“她不会来的。”
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我想要我的派对,我想要我的派对。”他在地上呜咽着。其实他是在说,我想要我的妈妈。
第二天早上,玛莎戴上头巾,穿上范太太的旧大衣,早上八点从后门溜出了房子。只有两个记者已经到了,而且他们守在房子的正门。她穿过伦敦去了哈罗德百货,为派对买了蛋糕和礼物。当她回到后门的时候看起来还没什么人,但在她走进房子之前,一个男人跑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为科德里奇先生工作。我是清扫女佣。”
她把钥匙插进门锁,但是她抱着包裹的另一只手被抓住了。
他的脸因为怀疑而生动起来,也因为这场追逐而兴奋不已。
“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为科德里奇先生工作。我是清扫女佣。”
她的衣服没错,但是她的声音不对。他的表情严厉又自以为是。他是那种一直追寻,想要揭露魔鬼面具的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英镑,接着迟疑了。五英镑对于清扫女佣来说足够了,但对于一个马克·科德里奇的朋友、情人或者同谋犯来说肯定是不够的。这一迟疑让他的力量弱了下来。玛莎趁机甩开胳膊冲进了房子里,把包裹撒在了厨房的地上。他的脸从后面的窗户里露出来,神情愤怒,龇牙咧嘴。他的脸被框在窗户里,强调着,看起来几乎是——没错,几乎是可笑了。他看起来就像是通俗闹剧里一个糟糕的演员,嚷嚷着:我的猎物逃走了。
糟糕日子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一个人体会到坏日子的精华之前,总会觉得每件事都像是滑稽表演,或者是模仿闹剧。玛莎站在厨房里,看着那张丑陋恐吓的脸,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在他向她挥拳头的时候,玛莎的笑声当然变得紧张起来,他很邪恶,而她很害怕。那天晚上,送报的男孩穿过重重记者带来一堆报纸,其中一张上报道了一个神秘的女人走进了科德里奇先生的房子,她拒绝透露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就是保罗的生日。早上他收到了礼物,开始拆。马克和玛莎看着他。他把它们一个个从中间撕开,然后扔在一边——他在寻找他母亲的痕迹。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提过他的母亲了。显然生日变成了他的护身符,他以为他的妈妈会被变出来。礼物并没有把他的妈妈变出来,但还有派对呢。
早饭之后他来到马克的书房,站在桌边盯着马克,而马克假装自己正在工作。现在他们都在等着他问:我的妈妈在哪儿?这样他们就可以告诉他真相了。他们早就该告诉他真相,但适当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每件事情都很不对劲,“派对”非常荒谬,而那些礼物是个错误。
但是现在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举行派对。
玛莎把派对的用品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摆好,但是保罗要求说应该放在厨房里。前门那里没有人会进来,只有一沓一沓的报纸,从门上的送信孔里掉出来。但是后门还有希望。他期盼着他的妈妈会从后门回来。
玛莎把蛋糕在厨房的桌上放好,上面插着六只蜡烛,旁边放着饼干和小糕点。玛莎可悲地移动着这些准备好的东西时,保罗站在厨房的门边,看着他们。马克想要吸引保罗的注意力,于是开始在地板上玩一辆木头火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大人交换着无助、羞愧的目光,因为事情本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
后门上突然传来沉沉的敲门声,小男孩大叫着“她来了!我妈妈来了!”奔过去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就是昨天的那个记者,看上去闷闷不乐地生着气,另一个大个子的男人挂着一张笑脸。
“我的妈妈在哪儿?”保罗大叫着。
两个男人相互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正在布置蛋糕的玛莎和正在玩火车的马克。
大个子的男人说:“别紧张,孩子,别紧张。你妈妈不会来了,你知道。”
“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保罗尖叫着,猛地滚到了地上,脸朝下狠狠地用头撞着地板。他的脸上全是泪水。
“这是科林·科德里奇的儿子吗?”闷闷不乐的男人问道,弯下腰看着保罗,好寻找可以描写的细节。
马克现在支着膝盖爬了起来,朝那个记者走去。昨天来的这个男人怀疑又害怕。大个子的男人还在奉承地笑着。小男孩还在撞着头,哭得很响。马克的眼睛瞪着,嘴巴张着,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连环画里的搞笑人物。
“别紧张。”大个子的男人又说,而且用一种滑稽剧里表现害怕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他在取笑马克。
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现在正在脑子里记录着厨房的样子,记录完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向了正在扑腾着双腿的保罗,责难地说到:“你们为什么不告诉这个小男孩他妈妈的事?”
听了这话保罗一下子跳起来,紧紧抱住了他叔叔的双膝,他抱得那么紧,马克摇摇晃晃差点跌倒,赶忙靠向一边抓住了一张椅子的椅背。“告诉我什么?”保罗尖叫着,“我的妈妈在哪儿?”
“你的妈妈已经……”那个记者顿住了,无法当着孩子的面说出“死了”。
他口之不清嘟嘟囔囔地诅咒了几句,走出了门。另一个好脾气的家伙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这是我的名片。”他把一张卡片放在桌子上,蛋糕旁边。迈尔斯·坦金。XX日报——“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科德里奇先生,”他建议到,“那就太好了。”
“我会向你的编辑投诉的。”马克在保罗的头上说到。男孩还在吵闹地抽泣着,双臂环着马克的膝盖,所以马克只好用一只手撑着椅背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拍着保罗想安慰他。
“你就去投诉吧。”第一个男人轻蔑又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一起走了。
马克把呜咽的孩子抱到楼上的卧室。
在床上保罗安静了一些,轻声抽泣着,看着马克和玛莎。他在等他们说话。
“我的妈妈在哪儿?”他终于还是问了。
玛莎说:“她死了,保罗。”
保罗接受了这个答案。经历了上星期的一连串的事件,他相信这个事实了。
“我的爸爸也死了吗?”
“不。”马克加强了语气说。但是他和玛莎都知道保罗当然不会相信他们。他们已经骗了他好久了,他们很可能又在骗他。
“他走了,”玛莎说,“他会回来的。”
保罗什么都没说。他躺在那里,用不信任的黑眼睛盯着他们。然后他把脸转向了靠墙的一边,把他们关在心门之外。他们和他待在一起。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睡着。他一直打着瞌睡,但在梦里他会抽泣,这又让他醒了过来。一直到了快早上的时候他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他们现在天天和保罗待在一起。这个孩子不相信他们。他变得沉默、逃避、无精打采。他好几小时都蜷在厨房的一张椅子里,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马克或者玛莎对他说话,他都不回答。他并不是想要变回一个婴儿,等人来喂他,但他好像真的无法理解食物、或者吃饭时间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们给他读书或者讲故事,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或者看起来是在听着。收音机里放儿童节目的时候,他也安静地坐着。被人抱到床上之后他就睡觉。当他望向后面的窗户,前面的窗户,都会看到一群记者等在那里,他观察着他们,然后望向马克和玛莎,想听他们解释这是为什么。看起来他好像害怕问问题。但是他们本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到了晚上,两个人坐在马克的书房里。马克苍白的脸上挂着一种怔怔地凝视般的神色,面具一般,就好像是为着某件不可能发生、不可能相信的事情而惊讶不已。他不能相信发生的一切。这是因为他是马克·科德里奇,这些事情不应该发生在马克·科德里奇身上。
但是他也是写出了那本战争小说的马克·科德里奇,他心里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玛莎等着想跟写了那本书的作家交谈,但是他不在这里。
马克说的话是这样的:“我们得把保罗送到学校去,这样他才能熬过这一切。”或者:“等这些都过去了,我要把弗朗西斯和保罗带到什么地方去度假。”
他还是用着正常的语气,就好像这种情况很正常,很容易淡忘一样。他无法再忍受一次深深的伤害了,而他们,至少他自己,必须接受这种伤害的后果,这就是生命的后果。
但是玛莎怎么能埋怨马克呢?她自己也常常会想,在萨莉自杀之前,在科林离开之前——她的神经还处在一种安逸懒散的生活之中,而这两件事就像分水岭一样,改变了一切。没有人告诉保罗实情(至少是一个六岁男孩可以接受的实情),她和马克一样都有错。而且都是因为她没有处理好,所以保罗竟然得从那些以新闻为食的贪婪记者们口中得知实情。
觉得内疚又有什么用呢?责备自己、责备马克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整夜整夜地坐在安静的书房里,书整齐地排在架子上,书桌上摆着一瓶陈年白兰地。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带着一种怪异,或者更糟。他们已经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感觉。
一天下午他们看见窗外有一群记者正在他们的垃圾箱里翻找着,想找出能把他们牵扯上的犯罪证据和文件。
其中之一就是迈尔斯·坦金。马克给他的编辑打电话抗议,但是电话没有接通,于是他留了条讯息让编辑打回来。谁知道打回来的正是——迈尔斯·坦金。于是他们只好再换一次电话号码。
玛莎建议说他可以叫警察来守卫前门和后门,把记者赶走。
马克非常激动地嚷嚷着:“我不需要警察的保护!我是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在我自己的国家。我不会因为一大堆……我会叫玛格丽特去和编辑谈谈这儿发生的一切的。她一定认识那个编辑。”
他给他母亲乡下的家打电话。直到电话响了好几分钟之后他们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了。等了很久之后,约翰起来接了电话。他当然很有礼貌。马克对这个乏味的男人说起了自己的母亲。马克从来就看不起约翰,但是当然,他对约翰的态度非常礼貌,除了礼貌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玛莎坐在老旧的沙发上,用手指感觉着天鹅绒垫子的柔软。她看着马克,他紧紧地抓着电话,就好像这台机器会自己活过来,会防备地跳起来。几周以来他瘦了十四磅.他的衣服空空地挂在身上,指关节里粘上了烟碱,看起来已经半疯了。
约翰说玛格丽特度过了艰难的一天,已经睡了。媒体跑到了他们房子的外面,电话也几乎没停过。
“我想跟她说话。”马克说。
“我明天早上会告诉她你打电话过来的。”
“那就叫她管好那些编辑,把他们的走狗都召回去。”马克说。
听筒里传来一阵简短的笑声,约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也许你可以像媒体发布某种声明啊?”玛格丽特的丈夫建议道。
“你说能发布怎样的声明呢?”
又是一阵短笑。“就目前的情况看,你的母亲,我的妻子,有一个儿子逃到了铁幕[3]之后,他被怀疑是一个间谍,还有一个儿子拒绝和他划清界限。”
“但他正好是我的哥哥。”马克说。他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就是这种语气——他无法相信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或者竟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但他们又能指望我做什么呢?”他又一次问玛莎,带着那种迷惑的表情等着她说话,就好像这一次他也许能理解之前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玛莎又一次说:“他们指望你能发表一个公开声明,说你和你的哥哥断绝一切关系,批判他的一切行为,然后公开宣言你对这个国家非常忠诚。”
“但是仁慈的上帝啊,”他温柔地说,“我的意思是——但是他们不能——但是这个国家,并不是……我的意思是,美国人和俄国人或者其他人会这么做,但在这个国家不是……”
他看向她的目光厌恶起来。
“别告诉我说,你也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他是我的哥哥!”他坚持到,语气硬得好像玛莎就是他的敌人。
“是你一直问我他们想要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炙热又阴沉,充满了拒绝。他又把自己关进了内心深处。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把盟友当成了敌人,于是僵硬地笑了笑,给玛莎倒了一杯白兰地。
“我很抱歉。”他说。
第二天早上玛格丽特打电话过来。时间很早,马克还半梦半醒着。他走进玛莎的房间,说他觉得他的母亲已经疯了。她打电话来说的是地下室和阿什太太的事。
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玛莎说也许这是玛格丽特试着保持常态的方式。她说的也许没错。和他们正在做的一切比起来,担心地下室可能好多了。这甚至能让她恢复信心。
他们正说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马克跑去接,他没有再回来,所以玛莎下楼去找他。他坐在电话机旁,看起来脸色惨白。
玛格丽特的第二通电话是歇斯底里的。她叫嚷着说马克毁了她的生活。现在他可以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接受阿什太太。马克请她解释一下阿什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咕咕哝哝地说起了关于希拉里·马什的什么事,在这一刻钟里她渐渐地重拾了信心。最后马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这件事太突然了,他只能一下子挂掉了电话。
希拉里·马什,这位在选举聚会上正确地没有引起注意的男人,是玛格丽特多年的老友。他在外事部工作。几个星期前他去找玛格丽特,问她知不知道她儿子科林的关系网。玛格丽特不知道,但她说马克知道,可是马克绝对不会跟她说的,他总是那么执迷不悟,以前就总是那样。于是希拉里·马什建议说,让他的老朋友阿什太太住到马克家的地下室里是个好主意。她是那种非常敏感的女人,可以为他们密切关注一下马克。
马克花了段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然后打电话给他母亲,质问她怎么能提议找个间谍来监视他。玛格丽特冷冷地说:“你没有权利来跟我说间谍!”然后,听到马克保持沉默,她又尖叫起来:“你毁了我的生活。你毁了约翰的工作!”然后挂断了电话。
原来约翰·帕顿,作为英国文化的代表人物,本来快要到美国去进行一次巡回演讲了。但是美国人对此不太高兴,因为他的太太竟然是科林·科德里奇的母亲。他们私下里圆滑地向雇用了约翰·帕顿的那个人表达了这种观点。那个人觉得非常抱歉,并且非常理解美国人在这件事上的感觉。于是在开了一个长长的委员会议之后,有人提议说最好不要公开声明,但是要把这场关于现代英国文学的巡回演讲推迟。所有委员都同意了。于是主席在会议中打电话给约翰·帕顿告诉他这件事。约翰让他们等一等,给他时间考虑一下——其实这只要几分钟就行了。他问玛格丽特她的想法。玛格丽特立刻打电话给她的老朋友希拉里·马什。马什觉得为了大家好,应该让人去监视马克。
马克对玛莎说了这些事情,然后坐着等玛莎来解释它们。他看起来非常的痛苦。他在发抖,还不停地把香烟掉到地上。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情,和一个科德里奇家的人可能相信的事情之间的鸿沟已经宽得难以逾越,他就要崩溃了。玛莎建议说他应该回到床上去,今天都不要起来。马克听话地走了。
现在到了让保罗起床的时候。他双腿交叉坐在枕头上等着玛莎。他说:“现在开始我是不是得住在这里了?”
“是的,我想是的。”
“但我不想住在这里。”
“我恐怕你不得不住在这里,保罗。”这话听起来几乎很冷酷,她和马克一样,也快要崩溃了。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保罗说过话。
他盯着她想了很久,然后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萨莉的孩子从来就不擅长自己穿衣服。他穿得很慢,但他可以自己穿。玛莎就坐在一边看着他。
“现在我们去吃早饭吧。”玛莎说。保罗听话地来到了楼下的厨房。他听话地坐着,看着她做饭。他望向窗外,那里什么都没有。玛莎去看那些黏人的记者还在不在。但是他们都不在,只有送货员留下的一盒杂货放在台阶上。
她正打算开门把盒子搬进来,保罗说:“我想出去散散步。”
“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散步。”玛莎说。
“你不想让他们告诉我其实我爸爸也死了。”他说。然后他把装着鸡蛋的盘子从桌上推下去,大笑着看着盘子摔碎,然后又跑到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大哭起来。
玛莎开门去拿那盒杂物,然后发现迈尔斯·坦金就站在门口。
“早上好。”他殷勤地说。
玛莎想关上门,但他的脚已经伸进来了。
“没什么新消息要告诉我吗?”
“没有。”
“我能问问你是谁吗?
“当然,我为科德里奇先生工作。”
“你住在这里吗?”他问道,脸上出现了两种表情,看上去很有层次。在某种程度上,他能够同时传达出两层意思,一层是对她目前的处境有种同志般的理解——毕竟他事事精通!还有一层带着下流的意味,他打算就此事对公众夸夸其谈。
“你叫什么名字?”
“去查吧。这样你就有事情可做了。”
“哎呀,哎呀,”他说,“你可没有任何立场用这种语气说话,你知道。”
现在他撑在门框上,把门撑开。他越过玛莎看着地下的碎鸡蛋和瓷器。
“他的妻子在精神病院,我听说?”
玛莎想起来炉子上有一只炒锅,里面煮着热油。她拎起了锅面对着他。
“如果你不出去就把这个扔到你脸上。”她说。
“冷静,冷静,冷静!”他轻柔地说。他往脸上堆着笑,好像在说:我尊敬有信念的女人。然后,发现玛莎真的会这么做,他的脸色难看起来。玛莎走近了一些,手里稳稳地抓着锅。
“告诉我,”她说,“你在这儿追寻这个美味多汁的故事的时候,有没有为那个孩子想过?”
他的表情又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这张雪白的好人脸变得温柔又悲伤。“但我只不过是在做份内的工作,”他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到了晚上,一想起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我就会被惊醒。”
“如果你不出去,我也会做出让你惊醒的事来。”
他离开了,玛莎立刻锁上了门。
那天晚上在迈尔斯·坦金的报道里,科德里奇家的故事又增添了一个新元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邪恶的女性人物现在以某种马克·科德里奇的保镖或者看门狗的面目出现了。文章还暗示了她与苏联大使馆有某种关联。她有一种外国口音。她被下了封口令。之后几天,在门口扎营的记者翻了一倍——原来他们已经有松懈的迹象了。玛莎在房子里走动的时候得非常小心,才能不被窗子外面的记者看见。
楼上的房间里保罗躺在床上,和黑猫玩耍着。玛莎把吃的东西送到他的房间去。在另一件屋子里,马克躺在黑暗之中,抽着烟,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爬了起来,下楼来到书房,仔细地读着事件开始之时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新闻。已经有好几星期的报纸了,有严肃的日报,流行的周刊,还有高端的杂志,深入地分析着叛国事件,文章都透着高智商的口吻。
马克看完了所有报道,说他终于懂了那句老话:无赖最后的避难所就是爱国主义。
他听起来很冷静,但身体还是不舒服,至少是看起来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是能支撑住自己。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回到乡下去,和自己的老保姆住在一起。这个老保姆照顾过他和科林,他想把保罗也带过去。
“那弗朗西斯怎么办?再过一个月就要放假了吧?”
“他也会到巴茨保姆那里去——那儿很安静。事情也许就会过去了。”
等到他和保罗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他对玛莎说:“恐怕要麻烦你当个诱饵了。”
于是玛莎穿上大衣,装出无关紧要的样子,直接走出了前门。一群等在那儿的记者们先是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莽撞,竟然敢挑战他们。无论如何,她走出好几码之后他们才意识过来,开始追她。其中一个人愿意给她一百英镑来买她的故事。她笑了笑。那人把价码加到了两百英镑。她又笑了笑,然后走进了街角的一个咖啡馆。他们都跟了进去,和玛莎讨论起揭露科德里奇家故事所需要的价码来。玛莎拖住了他们,直到她觉得马克和保罗已经有足够的时间逃走。接着她又回到了房子门前,马克的汽车已经不在了。马克·科德里奇已经走了。“干得好啊。”一个记者苦笑着说。而其他人都怨恨万分,职业化地皱着眉头嘀咕着,就好像是糟糕的电影或者喜剧里对记者的滑稽恶搞。
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了玛莎。她公开地进进出出,对两个还抱着希望留下的记者礼貌地微笑着。后来只剩了一个记者,但不久之后他也走了。终于平静了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迈尔斯·坦金又出现了。他敲着前门,想要进来。他说他有个建议。玛莎很生气,而他一副亲切的样子。他的态度就好像是一个做错事的人想要解释,而对玛莎的不理解表现出真诚的责备。玛莎本应该不理会他,本应该更警惕一些,把自己的气愤也表现得再强烈一些,但她还是让他进来了。主要是因为好奇心。她好奇地坐下听迈尔斯提议,只要说出这个马克情人的故事,就可以给她一千英镑。玛莎拒绝了,他接受了这个回答,评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但这个故事绝对不会比一千英镑更值钱了。他似乎认为玛莎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甚至安慰她说如果马克的名声再大一些,那么别人出的价应该会比一千英镑再多一些。当然,公正的说,他的名声应该再大一些的。他竟然很崇拜马克,觉得他的小说是自《西线无战事》以来他——迈尔斯·坦金——买过的小说中最好的一本。如果他,迈尔斯·坦金,是个评论家的话,一定会让这本小说得到正确的评价,但真不幸,他只是一个记者。不过只是暂时是,他自己也在写一部小说。他说他也很崇拜马克的品位(他希望玛莎不要误会了他的意思)。如果马克走了,房子里也一定什么都没有了吧?他不认为玛莎应该受到这种待遇,在爱情和战争中双方应该享受公平待遇。无论如何,他不久之后还会再来的——玛莎是他喜欢的类型,好吧。同时他也很忙,他还要到乡下去找马克·科德里奇。
“英国的乡下可大着呢。”玛莎说。
“不,亲爱的,不是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到乡下去的时候,他肯定是待在一个过去老师的家里,或者老保姆的家里。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和蔼可亲地离开了。
玛莎给马克打了电话警告他。但巴茨奶奶的小农庄外面已经出现了一个记者。马克就要回伦敦了。
他是晚上到的。他去了自己以前念书的学校,跟校长解释了目前的情况,并且已经让保罗入学了。
现在,马克说,他们还是很欢迎我的。他念了周刊上面的一篇不长的报道,说的是他怎样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哥哥,不论他的行为如何。当别人问他是不是共产主义者时,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和哥哥断绝关系就意味着他是共产主义者,那他就是共产主义者。
然后是一阵沉默。
马克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就一直待在那里。玛莎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如何。他的举止很冷漠,很生硬,但又透着不安。
玛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不想再被什么让人吃惊的事件给吓倒了。可以肯定的是,不久之后弗朗西斯就要回家了,那之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马克还像以前一样每周写些信,但他没有提到几周以来每张报纸上都在报道的那些敏感的新闻。弗朗西斯一定已经看过这些报道了。而保罗还处在一种休克的状态下,就被扔进了一所寄宿学校,不管它是不是“激进”,它都还是一所寄宿学校。在她看来,马克也还处在一种休克状态之中。他显然并没有在处理那些逐渐逼近的经济问题。
琳达医院的账单还没有付,弗朗西斯的学校也是非常昂贵的,而现在又多了保罗的学费。在理想的情况下,马克下个月应该可以弄回来几千英镑,但现在他找不出多少先令来。
工厂呢?但是玛莎并不想和自己不清楚的东西扯上关系。之后的一天下午吉米·伍德来见马克。马克的门锁上了,于是玛莎只好去和吉米谈。
或者说她试着去和吉米谈。他们在厨房里,喝着茶,吃着蛋糕——每件事都是那么平常又让人安心。吉米坐在那里,像平常一样微笑着。玛莎坐在他对面,试着理解他的话。她知道吉米这个人的头脑构造方式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不是同一个系统,但这没有用。和吉米交流,或者试着和他交流,人们就会理解纠缠不清的定义了。他们很生气,他们很高兴,他们很悲伤,他们很惊讶。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们可能会有很多种情绪,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是在和一个生气的人,一个害怕的人等等之类的人说话。人是在和一种状态,一种情绪交流。但是吉米·伍德呢?他就坐在那里微笑着,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并要求再添一些,甚至还站起来把茶壶又灌满了,放在圆形的餐巾上。人们享受下午茶的所有这些步骤就这么持续着。他来这栋房子是因为他有些事情要说,既然马克现在不方便见客,他就要说给玛莎听。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他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他的举动都是一个不安的人才会有的举动。他的眼睛藏在大大的眼镜后面,而他的嘴,那张薄薄的粉红嘴唇弯成一个弧线,微笑着。
他是因为马克说自己是共产主义者而不安吗?玛莎试着这样猜测——但不对。没有反应。是的,她就是被这样的事情搅得受不了——提了问题别人会回应,但他完全不会。他想离开工厂,到别的地方找活儿干。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感情都没有——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这个事实才浮出水面。为什么呢?他提到有两个订单都没有续订。他知道为什么吗?——他觉得是因为“报纸上关于马克的那些大惊小怪的事情”。但是他的重点并不在此。他是不是认为工厂不得不被关闭了?不,并不需要。他们的生意已经滑坡了好几个月了,甚至有差不多一年了。不过在威尔士的一家工厂有份工作很适合他。玛莎说如果吉米离开了,马克会很难过的。他们已经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玛莎从吉米那张面具般的脸上看出来,这让他很难堪。玛莎又施加了一些压力:“马克很喜欢你的。”面对她的是一个婴儿般的大脑袋,一副泛着光的圆眼镜,还有那张微笑着的粉红的嘴。她觉得非常不舒服。吉米又给自己多倒了一些茶,精力充沛地用食指蘸着松散的葡萄干。
玛莎坐着,脑中闪过各种各样可能的理由。不是因为政治——不。对他来说,这是最不相关的事情。不是因为钱——这些暂时的困难应该是可以撑过去的。她胡乱地说道:“我相信马克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也许更快。”现在,吉米竟然就像没说过自己要走一样,开始说起他和马克打算制作的一个机器来。从他漫无目的,甚至是毫不相关的话中,一张马克和他的画像渐渐浮现出来,两人有一次一起在工厂的办公室里待了好几天,拿着各种蓝图和科学论文,聊着各自的假想。是不是他自己也像某种机器一样(或者是玛莎忍不住这样想),他需要和马克这样谈话,可现在这项权利被剥夺了,所以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某些东西,但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现在,知道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对于这种谈话的需要就可以重新被满足,所以他决定像以前一样,继续工作下去?不管怎样,在待了大概三个小时之后,他微笑着离开了,走之前说工头很想什么时候能见见马克,向马克保证他和工人们都觉得马克受到的待遇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都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玛莎在一张纸上写下:“我不知道你的吉米·伍德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说工头站在你这一边。我想如果你不尽快去和吉米谈一谈的话,他会离开工厂的。”玛莎把这张纸从门缝下面塞进了书房。
经济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马上可以做的是这件事——把地下室租出去。
玛莎又从门下面往马克书房里塞了一张纸条,说他应该立刻给琳达的医院打电话,请他们宽限一些时间。他们寄来了最后一张账单,语气非常紧迫强硬。
马克打了电话。医生建议说也许科德里奇夫人应该回家过周末。她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个计划,这需要马克的配合,而且也可以在经济上给马克一些帮助。据他看来,拉姆医生说,他准备宣布琳达已经好多了,并没有完全治愈,但是好多了。
琳达周末就回家来了。她就像个客人。马克从书房里出来,就像个主人。她说她想离开医院,住到地下室去。不,她还没有全好,不能独自一人住在地下室,但是她可以找到一个在医院认识的朋友一起住。她大笑着说她可不觉得马克会喜欢她的这个叫做多萝西的朋友.有时候她自己也不喜欢她。但是她们相处得还算融洽。
马克说他当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一会儿之后她就带着她的小药箱子上床睡觉了。
晚些时候,玛莎正打算上床,但她突然有了种非常强烈的第六感,把她引向了厨房。琳达穿着晨衣坐在那里,面前四散地排着好多扑克牌。
“如果我来住在这里,”琳达说,继续着谈话,“不会花太多钱的,是不是?噢——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想当马克的妻子,我没办法当他的妻子。但是如果我住在房子里,就会好一点,是不是?这样他们就不能说,你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对不对?”
“为什么?有人这样说了?”
“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不是吗?”
“我想是的。不过我们都一直在忙着另一件事。”
“噢,政治。好吧,我对那个不关心。那根本就什么都不算。多萝西自己有些钱,她可以付租金。这样能帮帮忙,是不是?”
她洗了洗牌,嘴里愉快地哼了一会儿小调。“当然,还有弗朗西斯。但是他反正也没有妈妈。我想有我在家里,至少比完全没有要好——我的意思是,他跟朋友们说起来的时候。”
她又洗了洗牌,哼了起来。
“还有衣服。我的银行户头里有用来买衣服的钱。你一定要让他收下那些。那是他想让你看见的——他想让你看见我无论何时都漂漂亮亮的。”
“好的,但是我不认为他会收下。”
“他跟我离婚我也不会在乎的。我知道其实那样才最好。但是他绝对不会跟我离婚的。我知道。”
“是的,他不会的。”
“我一点都不关心那些事情——那些都不是我关心的。”
现在她凑近过来,看着玛莎,研究着她。她向前倾了倾,手托着腮盯着玛莎。就好像她想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东西?她是不是想知道,玛莎能不能猜出她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她看上去有些失望,甚至叹了口气,做了个失望的闹脾气的小动作,然后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扑克牌上。
“你可以上床了,如果你想的话,”她说,“我一个人待着没关系,你知道。”
那是在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保罗的新校长打电话来说,他认为让学生回家过周末比较好。他和教职工都觉得这样对保罗会有帮助。
校长的名字叫爱德华。他听上去很能干,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玛莎觉得,按照保罗当时的状态,他和教职工完全不应该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玛莎觉得他完全有权利说出比“保罗看起来很迷惑”更重的话来。
保罗在五十五英里之外的乡村火车站被送上了列车,然后马克去接他。当这个皮肤苍白,眼睛乌黑,身材像大头钉一样的孤儿从汽车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那所激进学校的制服——牛仔裤和毛衣。他走进门厅的时候,琳达正坐在那里,穿着苍白的毛皮大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客人,一边吸烟一边守卫着她的小药箱。
保罗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扭动着坐下,琳达审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就对他微笑起来——用她那种完满又美丽的笑容。他缓缓地回了她一个试探性的微笑,然后慢慢地走近琳达,在她身边打着转,想要爬到她的膝盖上。但是琳达阻止了他。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她说,“但你可以坐在这里。”她指的是她身旁的沙发。他坐得很近,向她依偎过去,就像以前和他的母亲在一起时一样。但是他一碰到琳达,琳达就缩开了。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退到一边,观察着琳达的脸,就像在看一本指南,好知道自己应该离得多远。他们就这么并排坐着,中间空出一块来。
玛莎和马克在忙着准备茶点。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但是那样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为什么你不喜欢被别人碰?”
“因为我病了。”
“我妈妈就喜欢我碰她。”
“但我不像你妈妈。”
“她死了。”
“她自杀了。”琳达说。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有些人不喜欢活着。”
“她难道不喜欢我吗?”
“她很喜欢你。”琳达说。
“我不觉得她喜欢我。不然她就不会自杀了。”
“这两件事并没有关系。”
“不,有的。”
琳达从自己坐的地方挪了挪,这样她就能面对保罗,对他露出冷静的微笑。他向前倾了倾,盯着她坦白的脸庞。
“我爸爸也不喜欢活着吗?”
“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以为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不,我认为他没有死。”
“他死了!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
保罗的泪水就要涌出来了,但琳达没有打算阻止他。
“不。也许他是死了。但是我们不这么想。而且他也许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因为他不喜欢我。”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这个生病的母亲对一个绝望的孩子说,“你的爸爸有工作要做。那才是重要的事情。他走了,但并不是因为你和你的母亲。”
“我妈妈是因为他走了才自杀的吗?”
“不。他走了,而她自杀了——这两件事只是正好发生在同一个时候。”
“她是怎么自杀的?”
“她让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我也可以吗?”
“是的,只要你愿意。”
“你想自杀吗?”
“有时候想。”
“你打算自杀吗?”
“不。”
“为什么不呢?”
“因为每次我都觉得我想自杀,然后我又决定活下来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样很有趣。”
他发出了一种害怕的笑声,然后向她依得更近了些。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感觉到她立刻闪开了,于是又小心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在学校里,其他的小孩放假的时候都有爸爸妈妈。”
“嗯,你没有。”
“为什么我没有?”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们相互观察着。保罗的脸变红了,嘴抿得紧紧的。
琳达扇了他一个巴掌。“停下来。你不会因为屏住呼吸就死掉。”
“只要我想就可以。”
“不管怎么说,这太傻了。你现在不开心。但以后你也许会开心的,谁知道呢?”
“我现在不开心?”
“是的,你现在非常不开心。”
“我不想不开心。”
“我想也是。但你就是不开心。”
她微笑着站了起来,走到茶盘前端起一杯茶,放了些糖。她端着茶走向了门口。
“你为什么要走?我也能一起去吗?”
“不行。我不能跟别人一起待很久。我病了,你知道。”
“是什么病?”
现在到了一个糟糕又纠结的时刻,这是一种折磨。“我必须小心。我必须有人看管,”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病了。”他奔向她,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抬起头来。她弯下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神秘地微笑着,直直地盯着他的脸说:“我能知道事情,你看。他们不喜欢这样。”
他看起来很害怕,缩了起来。这个小男孩悲哀地站着,仰着头盯着这个高个子的女人。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她的笑容消失了,变得痛苦又紧张。
但是他太需要她了,以至于无法害怕她。在她走出门之前,他一直跟在后面,小心地不去碰她,但是站得能有多近就有多近。
“琳达,琳达,现在你是我的妈妈了吗?”
“不。你没有妈妈。”
“你是弗朗西斯的妈妈吗?”
“是的。不,我应该是。但实际上我不是。我不擅长担任那样的角色。有些人就是不行。”
他沮丧地垂下了头,把手指塞进了嘴里。
“但是,保罗,我是你的朋友。你想要我做你的朋友吗?”
他勉强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她。然后他害怕地瞥了她一眼,看着她美丽的微笑,也缓缓地微笑了。
琳达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些时候,保罗去找她,琳达让他进了房间。他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保罗整个晚饭时间情绪都很好,他还让马克给他讲个故事。听完故事以后,他说明天他想回学校去。
马克用车把他送了回去。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琳达正在往地下室里搬家。
他给医院打了电话。
马克对她说:“他们说你已经有了显著的康复。”
他看着琳达和玛莎为琳达准备床铺。其实他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你可以康复得再好一些,再当我的妻子。
但是琳达对他笑了笑说:“他们真是蠢到家了。太蠢了!好吧,感谢上帝,他们真蠢。”她轻蔑地大笑着。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这种轻蔑的笑容,但是偶尔会嘟哝一两句:“不过我还是要小心。”
她觉得自己无法一个人待在地下室。于是玛莎搬了下来,在地下室的客厅里睡了几晚。不久之后琳达的朋友多萝西就搬来了。她被称为昆丁夫人,但似乎她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一起住在爱尔兰的什么地方。她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行动迟缓的女人,喜欢说些玩笑话,有些紧张地关注着自己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她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占有欲,就像寒鸦[4]一样。还没打开装衣服的包裹,她就已经对公寓的每个地方都指手画脚了一番。她不是那种容易沟通的人,无论是对马克、玛莎还是琳达来说。
但是琳达很喜欢她在身边,而且并不在乎刺绣的天鹅绒心装饰,钉在墙上的杂志封面,或者洋娃娃,也不在乎她朋友的占有欲。看起来她挺喜欢多萝西对她呼来喝去的。比如多萝西就对马克说:“我想现在琳达应该上床睡觉了。”
马克可不喜欢这样。多萝西命令琳达吃药的时候,琳达的目光有一刻越过她落到了马克充满敌意的脸上,然后毫不隐瞒地笑了起来,就好像这是某种胜利一样。
琳达想用多萝西来保护自己远离马克,不用再当马克的妻子。
每当马克或玛莎来到地下室,想帮忙或者跟她们作伴的时候,这两个女人就会形成一个防御同盟,把每个人都排挤在外。她们开着自己才懂的玩笑,评论着医院,就好像是两个学校女生,因为同样憎恨世界而产生了特殊的友谊。
简单来说,让琳达回到家里,和一个有钱付些房租的朋友一起住在地下室,的确可以改善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但家里的其他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
[1] 译注:俄刻阿诺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荷马时代认为俄刻阿诺斯是众神和泰坦巨人之祖。
[2] 译注:罗伯特·穆齐尔,奥地利小说家,生前其未完成巨著《没有个性的人》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五十年代后随着重新出版,才引起西方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八十年代西方掀起穆齐尔热。
[3] 译注:铁幕指的是冷战时期将欧洲分为两个受不同政治影响区域的界线。当时,东欧属于苏联的势力范围,而西欧则属于美国的势力范围。这个词出自英国首相丘吉尔发表的《和平砥柱》演讲。
[4] 译注:寒鸦是一种栖息在欧亚的鸟类,被认为有偷窃闪亮饰物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