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天下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许多次民族危机,从远在商周时期的四夷向中原迁徙,到秦汉时期的大规模冲突,再到南北朝时期的重整和融合。在这之后,还有契丹,金,蒙元和清。可以说,北方民族的大规模入侵贯穿了中国历史的始终。然而中国却并没有像其他大帝国一样,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一直走到今天。站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的今天,这是一件太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世界史中唯一的特例。
从民族感情上来说,现代中国人一直为这种特别的东西所鼓舞,所自豪,正像我们这个世界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民族主义这样一种狂热的情感大多是来源于无知。因为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国家在历史上表现出的这些特性,到底从何而来,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从哲学上说,我们的昨天与我们的今天是同在的。我们一直从过去走到现在,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也无论是有意模仿,还是故意摒弃,传统都如影随行。他每一刻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就存在于我们所谓的自由意志之中,以众所周知的“文化“的面孔。“过去从不曾死去”,历史就活在我们身边,活在我们的身体里。每一种思想习惯,都来自于身边人的言传身教,以至于一直生活在一种特殊的逻辑和秩序里而不自知,像鱼生活在水里而不理解有空气的存在。这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没有感知的,习惯的,因果逻辑,称之为,文化。
达尔文的演化论,指出生命是从无细胞,到单细胞再到复杂的多细胞。从水生向陆生。从最容易产生生命的区域,向能更能支持生命的空间发展。有趣的是,这种历史也埋藏在每个个体的DNA中。每种复杂的哺乳动物都是从单细胞发育而来,胚胎也是从水生向陆生过渡。一个个体,在短短的几个月的发育期中,似乎是要把祖先上亿年的演化史重复一遍。这并不是一个偶然,这是演化选择的一条大路。
回到中国大一统帝国诞生之前的天下,权威到处都有,周天子只是其中之一。郑国,卫国,虢国,虞国。。。大小国家有数十个。拿起放大镜详细考察这些我们今天叫做“国”的政治实体内部,是一个又一个与周天子几乎同构的政治结构,只是规模上远远不及而已。几乎每一座有城墙的集市都叫做“国”,而我们今天认为的国号,如“吴”,“楚”,“齐”,“鲁”,都是地名。周天子自己,只拥有一个城墙围起来的“国”,在它附近,是一些直属封臣的小“国”,他们的名义是大夫,没有爵位,直接效忠周天子。在更远处,是一些有爵位的诸侯,他们同样拥有一座用墙围起来的“国”和众多大夫的小“国”。那个时代,没有官僚机构,周天子和诸侯一样,都习惯与家庭成员,自己的兄弟,儿子一起管理领地内的事物。血缘关系,成为最早的国家治理。在西周最初的岁月里,家与国是同构的,彼此不需要区分,所以在汉语里,这两个词,在这个时候,还都没有诞生,或者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意思。
在孔子生活的时代,这样的逻辑已经发生了一点点改变。就是有的诸侯在某些地方,不再分封给大夫,而是派遣自己的代理,代表国君临时管理一下。这种变化导致了大国的产生,但究其基础,是因为当时对土地的开发扩大了,人口增加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通大大改观了。正是有了这样的一点点的技术进展,国君们就跃跃欲试了。原来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也可以直接给自己提供财富了,原来必须分封的土地,变得可以用代理来管理了,国君们的口袋充实了,也刺激了他们开拓的精神。由此,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周国八百年来,由这种秩序控制的土地规模相比较于商代扩大了10倍还不止。二是,诸侯间的兼并战争越来越激烈。以至于后来归于一统,形成了秦国,第一个废除了分封制的国家。即使是演进到了秦,家与国有了显著的区别,也没有完全分离。整个国家在观念上还是君主家族的私产而已。直到汉代,在官僚制度稳定和成熟之后,国与家才彻底分离。
纵观世界历史,与中国这种国家形成有一点类似的例子,只有法兰西帝国。诚然,法国由封建而专制是在很晚近的路易十四时代了,与两千年前就已经走出封建的国家有许多不同之处。但两个国家的人民都更相信权威,在处理日常事务的时候更依赖于政府,而不是英美那种自治。法国菜与中国菜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饮食文化发达的菜系。这都并非偶然,与国家内部结构与历史需求是分不开的。其他的,如罗马帝国,波斯帝国,土耳其帝国,蒙古帝国等等,在发生上与中华帝国没有多少类似之处。其文化相去甚远。
比如在西方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的歧视问题,在中国就完全不会发生。由于家国同构是中国的历史基因,血缘关系在中国漫长的帝国时代一直是最重要的政治资源,也是社会关系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围绕血缘关系和农耕社会的定居性,中国社会构筑起了长长的家族历史。尽管安全形势和政治形势一直在变化,有的家族依然能穿越历史的长河,拥有延续千年的族谱。这就是历史的一种力量。中国的许多观念都与家有关,包括认同感。就算是异族,只要经过通婚成为家人,便很容易在一两代人中消除歧视,建立认同,这在西方以血统出身论民族的观念中是无法发生的。历史上,中国文化之所以展现了非常大的包容性,正因于此。所以如果白人黑人的事情发生在中国这样的文化里,是不会有大问题的,融合会在很迅速的时间完成。这在南北朝的乱世中,我们看的一清二楚。
但是家的概念并不是无限大,这种包容性也依赖于一定边界的有限性,并不是什么都包容的。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没有很强的人种,民族歧视,但有很强的地域歧视。生活在很多不同地方的中国人,并不彼此认同,也恰恰是因为我们认同的主体是家。中华民族成为一个民族国家,民族意识觉醒,还是抗战后的事,是很晚近的。也正是这样一点,国外的汉学家们常常不解,认为中国是一个披着国家外衣的文明。这既是由于他们不了解中国文化的真正内核,也不理解民族国家之外的国家形式,特别是中国这种,有别于西方的,从家发展而来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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