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缕感觉都是一块没有键力的积木
【1】
面对满屋子的书的时候,他想到了豚鼠和仓鼠,这是个比喻,人理解世上万物的方式,无非就通过比喻,但这个方法并非那么直白和明晰,连接词语及其所指物事的线索说起来综合了各色各样的经验,那是一个直觉的复杂系统,当他看到书本的堆叠,他首先想到了囤积这词,囤的字音让他又想到一句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因此不快乐了,无数的符号印刷在无尽的纸张上,而他却是个有尽的生命,被反噬。可是毕竟豚鼠非囤鼠,只是同音还不合规则,意义的趋同要求他的比喻转向仓鼠,那无用的贪图则准确比拟着他此时自觉的荒谬和困境。书多到已读不完并不是一个藏书癖者负罪感的全部,真正的原罪是无知感不断地啃噬着自卑者的灵魂,那是他自始以来的不安,也是他如今成为一个囤书癖的真正原因,他将知识的载体尽数买回,但疲乏的生活、愚钝的理解力,让他实际上无法学习和吸取近在咫尺的信息。他不仅欠缺知识,他更欠缺的是习得的它们的能力。这是他此刻真正顿悟的焦虑眼神游离不居的动因。多数情景里他不能阅读,却不厌烦地游戏般地不断整理着书架,他沉浸于对书脊颜色的反复排布,却毫不关注书名,他专注于书顶绵延的线条流畅度而非更重要的作者国籍,他心绪烦乱,他最急于的不是阅读而是那些科幻小说预言的计算机和大脑接驳技术的实现,那情形已描述得很形象:算法理解了意识的原理,在你毫无感觉之下,就将知识系统地注入大脑,愚钝者也将快速地提升知识量,无人能够领先于另一人,如此,人类将轻松取得权力战争的胜利,真正的平等得以实现,生才优于死。
【2】
他是一个室内旅行家,这是他既被动的也主动的选择。就像那些环球旅行爱好者一样,他们看似主动选择了去到世界各地穿越风景,但更大的原因实际是:他们被价值观的标签云围绕着,他们年轻的头脑只能选择既定的、通用的、安全的、被证明可行的动作。旅行是他们自认为升华灵魂的事情,那被命名为间隔年的生命规划,是他们贫乏的阅历能速增的捷径。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朝圣意味,当他们在飞机或高铁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戳着手机屏幕时也会在悠忽间猛然想起自己正在进行生命中重要的旅行,想起自己已经决然地离开城市的舒适生活,正在去往未知之地,一场即将影响自己一生的冒险已开始,他们将目睹真正的佛窟,置身正宗的城堡,走过最美的盐沼,躺在最广阔的草原上,等等,他们这一切幻想终将自证只是一切的假象,不久后他们会回城市的,他们选择的路线只是诸多攻略之一项,攻略意味必将成功、必定安全,这完全称不上是冒险,就像那些广场上的乌鸦抢食人们的膨化食品一样,他们明知道这件事可靠,所谓冒险只是说给作为资助者的父母和内心的幼稚听的,人云亦云被伪装成了成人礼,他们在娇惯之下善于表演必要的仪式感,从大学教育习得的书面化的言辞为其表演增加了可信度,当央求里包含着对拒绝的恐惧时,他们汪汪泪眼又为自己的成功加上砝码。整件事情,他们从未深思过,若能不去思考行动,便绝不思考,这种懒惰从宿舍生活里的邋遢早已可见一斑了。但他不太一样,他也有自己的懒惰,早先有人提议他去旅行的时候,他直觉上觉得麻烦,他拒绝了。他感到自己不需要这种通俗而千篇一律的行动,即便就虚伪来说他不输于任何人,但他尽量对感觉诚实。他明确地感觉到,真正的世界并不在铁路和航空线的尽头,尽头准在别的地方:比如在他自己的房间或者青年路的菜市场里,未知的生活、生活的未知,实际上遍布世界各处,只需备好观察之目光和平静之心情,大发现将每天都会发生。一部电影、一部小说、一部历史著作,或搜索引擎里的那些好看、不好看的照片,都在从不同的感觉角度告诉你世界是怎么回事。安静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你就已经具备了必要的旅行条件。他认为只有那些灵魂贫瘠、目光迟钝的人才会对肤浅的景色发出尖叫,他把尖叫留给恐惧,谨慎地远离大惊小怪的陋习,关于世界的丰盈,是靠从那些真敏感的人的经历和感觉中获知的,这些人要么是艺术家,要么得去艺术家的作品里寻找,这寻找本身,才真正充满了未知和危险,找到时才真正具备值得赞叹的价值。现实太过安全了,他认为,有魅力的旅行只能是冒险性质的,只能发生在地理还未全被发现的古代,或者精神栖居的今人的脑袋里,前者是肉体带着感官远行,后者是精神穿越空间飞行,真正的旅行不需要移动脚步,只需要调动想象和情感,所以他选择当一个室内旅行家,在艺术和知识构成的抽象世界、也是他认为的真正的、唯一的和人有关的世界,他的确是严格遵循了这个原则,自从他作下决定之后至今,八年的时间,他从未离开过他居住的城市,直到有一天傍晚,他正肃立在水库的堤坝上思考事情并出神的时候,落日终于运行到那个唯一的位置,便立刻将巨大的光辉从水面之上砰然地砸向他的面庞,他惊醒并不自觉地尖叫出声,然后,他睁开揉复的眼睛呆看这壮观的夕阳,开始质疑起自己对旅行避离不居的动因。
【3】
环绕那座城堡的乌云可能早就准备好要离去了,他严肃地将此作为一个启示,一个万物有灵的启示,但是,他知道哪怕只是一朵乌云,它所谓的灵也只来自于人作为观看者的时候,从他目光里面所滋生的泛滥的希望。这说到底,只是时间对动物耍的把戏:消失,看上去仿似死亡,正如他为了纪念父亲所写的那首诗的难过:《草原预先枯萎》——
群草先于恶雪降临
便凄凄枯萎了,大厦
却在一夜之间长出土地
我只好站在父辈的阵列
顺从于时间的地震
那一轮又一轮的遗忘
残月先于日落的张狂
便默默耸起了,电波
却以光速稀释了空气
我只好追随慢马的蹄印
退守古代邮差那迟缓的阵地
经年的路途飘逸着
对情书的期许
我曾勇于记得万物
如今莽于遗忘万物,失望者
在时间中吸毒,寄生于幻觉
如倦鸟不择归林,如饿熊不辨陷阱
【4】
他拒绝了。他感到自己不需要这种通俗而千篇一律的行动,即便就虚伪来说他不输于任何人,但他尽量对感觉诚实。这就要求他警惕他人对情绪进行伦理化和道德化的标签化的定义,对他人将感觉的意义进行约定和规范保持必须保持住的警惕,比方说,音乐的规则并不是数学的游戏,更是情感提取。所以无情者,或者薄情者,不仅难以制作音乐,更难以被音乐所触动。诚如此人,他在这个数学摇滚乐队的现场演出的观众群里,在拥挤不堪的肉体的堆积之中如在沼泽中深陷而窒息着,他不能感受到在耳机里曾感受到的振奋和浸入,电吉他如果再提高一个分贝的音量,他确信他将彻底从痛苦的耳鸣沉入不治的失聪。他不能理解周遭听众们对乐手折磨的默许和纵容甚至是怂恿,他也没有能力分辨出,上一首下一首曲子之间有何不同,它们听上去完全一样,听上去只是在两个小时中不断折腾着乐器,目标是毁坏它们。这里没有丝毫美和愉悦,也没有丝毫他与任何他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这一群聚集的人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相似,实际上仍是彻底地隔绝着,即便他们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同一声响之中共处,却在情感和处境上相隔遥远。他也曾尝试过去学习打击乐,但是,在一个节拍和下一个节拍之间的无限之中,他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击打点,在每一次练习中反复成为阿基里斯,焦虑于每一场追逐乌龟而无法抵达的迷失,一首三分钟的曲目中散布的数百个敲击的节点,对他来说便是永无尽头的迷宫。他开始质疑起一种粗鄙,如饿熊不辨陷阱般的粗鄙,将音量之爆炸当作愤怒之躁发,但转而一想,那聚合的愤怒,总归也是一种情感,快乐不比悲伤高级,平静不比愤怒必须,因人因时而异罢了。于是他恢复了日常的淡漠表情,从又一轮鼓点渐密的高潮之中、从他已经不再保有耐心和认同的乐迷之中拔出双脚,分开肉身,尽可能快速地离开现场。他在繁忙之余以手指从耳孔尽其所能掏取这场声音和他器官分泌的秽物,扔在昏暗的现场,去到了喧嚣未染的马路上,瞧,喧嚣占据了昼的马路,夜的房屋,人们就是通这样错时地分配着噪音来充胀有限的场所,让生活变得拥挤不堪,而他自己也如此生活以便符合通俗,他明白无误地处于懊悔中,却没有力气逃出通俗,因为那太难了,比一贫如洗地生活还要艰难。好在此刻他能逃离一场具体的噪音,那噪音并不符合数学的清晰,已然通过喧闹证明自己的虚伪,所以那些乐手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并没有因为艺术就比他高级一些,艺术没能传达它所承诺的善与美妙,艺术只是他们那一贫如洗的幌子。
【5】
你不理解我,这是不得以分手时她开给他的罪名,对此他既无奈也坦然,求他人的理解只是孤独者在爱情中入迷后产生的幻觉而已,实际上在这茫茫人世即便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交流、谈话与沟通,真正的理解却没有发生过。进入一个人的思维和情感的体系去理解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无论你怎样努力,无论你为对方做了什么事情,有一把关键的钥匙你没有:你并未曾参与过他的过去,因此也不在他的记忆中,而今日他任何的想法任何的感受和所有的思考都源自那看不见的钥匙:记忆。这道理他早已心知肚明了,所有此刻和未来的他人都是他内心的局外人,他们在过去中缺席了,因此也必然缺席从今以后的所有时刻。就比如那把锋利的裁纸刀、那把他喜爱至极的生日礼物,在他于当晚的美梦中翻身时割破他的肩膀,后来也是一把裁纸刀被他那神经质的女友用来在床上割腕,那两把裁纸刀、两股可怕的流出皮肉的鲜血让他从此无法忍受卧室里有刀的存在。这种不能忍受,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所以才会因为睡前在床上削苹果竟使他不耐烦地责难起她并摔门而去感到极其不解和深刻的委屈,她认定这伤害是破坏原则且不能原谅的,是他不在乎她的表现,而所有的不在乎都是他不理解她的表现:她在白日的工作风波之后,是多么需要吃一个水果来消除烦扰,她多么想忘记那些糟心之事而偎依在恋人身边以找回安眠的感觉,就如记忆中过去的每一次失落时那样获得他的解救。这就是爱呀,这就是她选择了他之后最想获得的生活呀。“我爱你”变成“我厌倦你”竟然如此之快,他们同时丢失的远比他们想共同获得的来得容易。抹掉对方对自己的存在是他们都已擅长的了,所以谁也没有悲伤多久,他们那场短暂的爱情也只不过是在把对方往冷漠的门一推,钥匙也扔掉,别的钥匙正在等待他们。再来一遍又何妨呢?他像在爱情上百折不挠的斗士重新和女孩搭讪,那段已结束,而他已蛰伏够久了,他不能再沉默下去。
【6】
看电影《星际穿越》的过程中,有两个场景让他动容。一个是主演马修·麦康纳的哭泣,另一个是荧幕上响起狄兰·托马斯的诗句。此时他还并不了解狄兰·托马斯,电影结束后,他回家里抽出那本橙色的《狄兰·托马斯诗选》翻阅。这本诗集收入已久,没有仔细读过,今天,在影像的阐释下,他很容易地进入了托马斯滂沱的诗句、繁密的意象、猛烈的情感和译诗奇怪的节奏中。读完了译者海岸的序言,他越发被托马斯自我毁灭的激情、神秘的朗诵魅力所吸引,去网上找他的介绍。那些简略的资料中,狄兰·托马斯的一段自述吸引了他——“我写诗最早的起因源于对词语的偏爱。我记得最早的一首诗是童谣,在能阅读这些童谣之前,我喜欢的只是童谣的词语。至于词语代表什么、象征什么或意味着什么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第一次听到词语的声音,从遥远的、不甚了解却生活在我的世界里的大人嘴唇上发出的声音。词语,对我而言,仿佛就像钟声的音符、乐器的声响、风声、雨声、海浪声、送奶车发出的嘎嘎声、鹅卵石上传来的马蹄声、枝条敲打窗棂声,或许就像天生的聋子奇迹般地找到了听觉。我不关心词语说些什么,也不关心词语对杰克与吉尔意味着什么。我关心词语命名或描述行动时在我的耳朵里构成的声音形态;我关心词语投射到我双眼时的音色。”正是这样,他也认为对词语本来的声音和它的命名性敏感,是一个好诗人的重要素质。《该说诸神在捶击云海》《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进入她躺着的头颅》等等,诗名就已经饱含了撞击的力量。其中,他尤其喜爱那首《你脸上的水》,这首诗一共四节,每节有六行,他凝视着它恍惚发现其中包含着另一首诗:
你脸上的水曾经被我螺杆
转动的地方,掠过你干枯的灵魂,
死者的眼皮上翻着;
在美人鱼撩起她们的头发穿越
你冰层的地方,刮过干枯的风
穿越盐粒、草根和鱼卵。
你绿色的花结曾经紧缚
船绳的潮汐里,走来
那绿色的解缚人,
剪刀抹上油,刀片松弛地悬着,
从源头切断他们的通道,
摘下湿漉漉的果实。
来去无踪,潮升汐落,
拍打水草丛生的爱情之床;
爱的水草枯萎而亡;
孩子的身影晃动在岩石的四周,
他们从各自的空旷中,
向着海豚游曳的大海呼喊。
虽然坟墓般干枯,你斑斓的眼睑
绝不会锁闭,圣贤施展魔力
滑过大地和天空;
你的床第应当铺满珊瑚,
你的潮汐里应当游动起蛇群,
直到我们丧失海的所有信念。
他不愿意将“脸上的水”理解为眼泪,而更愿意认为,脸上的水,就是普通的水,一滴也好、一行也好,总之不是人造出的水,只是人沾上的别的水。正如托马斯说的,词语象征或者代表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这自然的物体出现在人的脸上,这本身就已经是在命名一个事件了,这本身就是神性,这本身就已足够达到诗的意味。正如狄兰·托马斯在白马酒馆饮下的掺了毒品的十八杯威士忌,和之后的三杯啤酒,以及他选择这么做的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九日,以及他死去时的年岁三十九岁。十八,三,一九五三,十一,九,三十九,这些平淡无奇的数字本来不具有任何了不起的意义,更是离诗遥远无尽,但通过自己的死亡,诗人狄兰·托马斯让一群数字具有了意义,诗人之死确定了这群数字的唯一的关联,这唯一即是从虚空和平凡中创造了新的事物,或者说,命名了一个唯一的事件。想到这里,狄兰·托马斯给他带来了新一层的震撼,这种竭尽生命的创作方法,居然和另一个艺术家的理念遥相呼应起来:罗伯特·布列松在《电影书写札记》中所传达的,凭空造物的创造只能是上帝的职责,所以,艺术家的创造只是发现事物的联系并用自己的方法表达出来。这一连串的思绪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艺术的秘密,那种能很精准地解决和疏通他对创作的困惑的秘密,答案显而易见,一旦确立了艺术家作为人在创作上不得跨过也无法跨过的界限,那么困扰便不挥自散了。至此,他判定,艺术家并非神,他的所有表达和行为都只能在顶部的上帝和底部的死亡之间进行,伟大艺术不难实现,只需要艺术家能够坚定地朝着极限中的一端闯去(显而易见只能是死亡那端),正如伟大的诗人狄兰·托马斯所做的那样。想到这里,他再次回神到《狄兰·托马斯》诗集上,并偶然地在第一百九十页停住,那一页的诗名:《黎明空袭中有位百岁老人丧身》已经是一首完整的诗了,完整的句子即是完整的诗,而这白色纸页上没有句号,但他仍然盯着那诗名的结尾,要是有人问他在看什么,他会回答他正在看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印在书上白色的句号。
【7】
黎明空袭中有位百岁老人
抢在飞行员的恶之花盛开前
安静地睁开了双眼,火
呵斥着废墟和焦土
抢在太阳醒来之前
用远方的道德将丧身鼓舞
黎明烛火中有位百岁老人
抢在死神之前选择了
童年,他的耳朵向过去回望
那时侯也没有电,却有
用不完的明天可以怀念
黎明中,士兵正在登陆
海水正在变枯
过去的匠人、过去的父亲
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
迎接他们亲手建造的房屋
重新回到他们取材的泥土
黎明中那位百岁老人,他吹灭蜡烛,又回到床上
黎明空袭中有位百岁老人像
昨晚一样闭上了双眼,以找回安眠的感觉
【8】
专心计算统领真实的王国,是那个少年在整个暑假里最着迷的游戏,因为他刚刚读完《鲁滨逊漂流记》,而一种直觉带给他的关于未来生活的某种状态的感知,给他的感觉正是一个人生存于孤岛之上。虽然他还不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觉得他长大后的生活和鲁滨逊非常相似。那是一种冒险般的生活,他也会有一个像星期五那样的同伴,他也有了未来得以变成厌倦的属于孩子的贫乏的兴奋之感。
【9】
孩子,那一群,像老鼠一样涌到大厅里的时候,他的焦虑便如潮涨起。首先是对噪声的厌倦,安静的美德明显不在这些父母的教导内容里,只有知识和聪明,没错,只有这种浅薄而功利主义的、实用的素质才是他们所盲从的价值观,他们已然毫无自觉地姑息了孩子的失礼,并把吵闹和多动当成生命力的象征,经过持久的视若无睹和对自己孩子谜样的溺爱与纵容,那群孩子也已不再拥有敬畏的美德了。叫喊是他们确立自己存在的方法,其实再换个角度来看,他们凭本能地用叫喊替代了哭泣——那曾是他们唯一与世界沟通的方法,他们感觉到自己正在生长,他们感觉到拥有了更力的手段来解决需要和表达情感,他们判断出了在任何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大声吼叫、疯狂跑动特别是直直地触碰他们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向好和被鼓励的事情,即便闯了祸,他们还可以哭泣,哭泣会得到大人的同情,不管是不是自己父母的同情,那些祸事都会过去,紧随的奖赏让他们不断地尝到甜头。他们只偶尔会失去胡闹的目标,那是处在空旷的野外或者深厚的山谷间,正当他们做好准备要再次呼吼时,猛然发现片刻前的叫声好像消失不见了。并且,也没有引来该有的关注或回应,这失措感让他们念念不忘,甚至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于是当他们醒来,时,才会一大早就发火。
【10】
他曾尝试过去学习对他人保持热情,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一头不愿又不得不被自己驯服的大象。那全是谎言,即便不言语,那热心的表情也是谎言,他早就明白,人们对舒适的需求远高于对真相的需求。所以善意谎言就成为一类说谎的正当理由,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将诚实当作美德,发自内心地渴求他人对自己的坦诚,可一旦遇到诚实将会对自己的糟糕处境火上浇油,便开始恳求那耸人听闻的真相莫被重提,即便对方为此不得不撒起谎。这情景太多,他总坐立不安,拿不定自己到底该在诚实和善良之间如何选择,他不得不反思,对于自己在人际关系中的形象或角色,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样态?是要像拆迁队对广厦间藏匿的危房那样一拆了事地让自己回到重建人际关系的起点,还是像对自我拆迁欲望拒不从命死守一间陋室不愿移动的钉子户一样保持所谓的自我、孤寂无援的自我?是的,孤寂无援曾让他在自处中险些丧失生活下去的动机,正是因为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误入求死的禁地,他才会去学习与人相处的全新的知识和技巧,他当然是带着极大的不自信和不期望而去的。但是,对他人的猜疑以及他人尤其是女人对自己的猜疑,让他充满无力感甚至是恐惧感,从一开始,他就满负着失败的心境,像一个敢死队员往敌人的城堡潜入,在这种自我悲壮的情态下,没有用上多久、没有经过几次社交的冲击他就彻底放弃了,但失败是他得以解脱的良药,他很快就不再在社交失措中感到抑郁,像从深井中爬出,他感到自己又可以自由呼吸,他回到了让他曾不舒适的舒适区,面对孤寂,他想到那个词语“小别重逢”,他像是迷途已久的流浪汉重又回到他虽破败地隐匿在闹市角落却可以遮风挡雨的属于自己的无人侵犯的破屋,而这狭地藏着他一切平稳、宁静、贫瘠、安睡等等的存活必需品。他又感觉到让自我能继续清楚地存在下去的气味,如果孤独已经是他的属性,那自己又何必与之做无谓斗争呢?接受孤独和自己的简陋以及一切就好了。因为假设自己都不能结束自己,又何谈让别人接受自己呢?如果别人不能接受自己,又何谈与其相处呢?原来这其实正是一个悖论,自己以前从未意识到已经落在一个悖论的陷阱中。就如一头饥饿的熊,眼里只有可能的食物而不是可能的陷阱,他在失败的社交练习中的尴尬体验,也的确正是一头陷阱中的饥熊的感觉吧。如此一番折腾之后,他对社交不再抱有幻想和期待,也不再抱有恐惧,因为已与他无关。
【11】
当经历了次数过多的恋爱之后,他又一次老路重走,但是,爱情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启发并不是对亲密关系的丰富经验,而是在认知的层面上的启发:对错已经不再是他判别事情的标准。例如,当他于今天早上在宿醉后醒来,目光穿过卧室的空门,看到了她并再次感到那高大的耸立在房间中的女人是他想隐藏自己的直接的原因。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他害怕女人,他和常人一样向往女人,但他所向往的,准确说来,是某一个阶段的女人或者女人的某一个阶段:被向往、被追逐的阶段。她们这些时候是光一样的黑夜中的存在,寂寞的旅行者总是在黑夜中寻找某些意外和奇遇,即便它们本来不在旅行计划中,他也一样难以免俗地将生活的过程比喻成旅行或者河流,不可遏制的奔流感,一切事物、一切情感都在离开,是的,他感觉到瞬间是如此之多,但又是如此无法挽留下来,由于细密无比,生活像是一个分形结构的图案,随着他对它们的观察和理解而在不同精度中重复,如大海深邃的风暴由无数同样深邃的海浪堆积而成。他正是这样感觉女人的,那些号称水一样的生物,一波一波拍打他情感的沙滩,不厌其烦地渗入他的记忆里,而当他一旦开始追逐她们,他便像站在防波堤上迎接飓风袭击一般,在被追逐的女人们多样的实际上也同样的美妙存在中感到震撼,近乎于感到爱正在轰炸他的内心一般,无论他追逐她们的结果如何,也无论他如何开始一次次的追逐,每一回都新鲜,无尽的重复如同瘾君子的不知悔改。她们在他曾一回回追求的阶段里,是他生活征途的黑夜时刻里的意外之光。而此外的所有阶段,她们熄灭,她们模糊,是他不得安宁的罪魁,是他的恐惧所在,所以,那房间里的高大女人虽然只是因为恰好正在沉静地站立窗下而显得高大,却因为与他缔结了长久的关系契约而的确太高大太可怕。此刻,他像一个夜间的窃贼正藏在月光不达的角落。
【12】
那平常不可能去到的场合,他已到达。他也有了和弗罗多与山姆一般的无奈感、幻视感,在场的这些全都和他一样迫不得已而在场的人,在一片觥筹交错的欢乐场景中各自背负着应酬的重担而精疲力尽,工作和职业的马达在欢声笑语间嗡嗡作响,看似积极的表情下面无不堆积着逃脱的夙愿。这场合如同索伦的火焰山翻腾着毁灭的岩浆,而他与这些同为半兽人的人们迫于使命,正在假装着抱有热情和耐心,抱有对明天的生活还能继续发现意义的寡淡的理想,抱有探险者翻过山丘就能见到宽湖的耐心。他举起酒杯,透过扭曲玻璃看到这些人的人形扭曲,终于感觉好一些,双重否定获得一丝肯定的安全感,安全感对于这类世上最虚伪的场合是必要的。
【13】
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如我们所料地那样发出尖叫声,虽然那个梦的确很恐怖。他醒来的这天早晨不同寻常地瞬间就从泥陷的噩梦中进入沉思的状态里,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的触觉异常敏感,他的被子因此在他看来异常柔软也同时异常坚硬,他的知觉似乎因为一个噩梦而被酿造成敏感的酒液,他仿佛理解出了他的知觉的局部里面藏着一切的原因,他之所以焦虑的原因,之所以寡而淡的原因,之所以喜新厌旧的原因,之所以自卑而且自负的原因,之所以谎言不休的原因,之所以时时感到惊悚的原因,之所以无法履行承诺的原因,之所以受到那些女友们厌弃的原因,之所以对这厌弃感觉不到惭愧的原因,之所以抵触窥探的原因,之所以掩藏秘密的原因,之所以在交欢时无法投入表情的原因,之所以在交欢时必须关掉灯光的原因,之所以在交欢的女友的呻吟上感到尴尬的原因,如此诸般的原因,如此简单却不易察觉:在噩梦余音的贯彻之下,他似乎对此真的有所理解了,原来他只不过属于感觉的触角虚构出来的高级动物,无非眼睛、耳朵、口鼻与皮肤在不厌其烦地误解着世界罢了,无非宿命的孤兽在熬着被动而飘渺的无意义的世俗生活罢了。所以,他总在人际交流的场合里战战兢兢,每一个入神或者走神的他人,都像是一个尴尬的刺猬,背负着满身的自我知觉的利刃,却试图从另一只刺猬身上寻找信任,像信任一只和自己同样陷于痛苦的同类(因为痛苦才成为的同类)那样从中获得宽慰,所以他感觉自己是不对的人,是一只在迁徙的途中感到了自己的方向并且离开队伍的海鸟,一只在错误的季节留在正确的地方的海鸟,一只犹豫不决又坚定不移的海鸟,一只没有闹钟会从睡梦中唤醒它的海鸟,一只被海螺当作太阳一样永不变化的海鸟,一只注视着海浪正在逐渐涌起变高但是不会清点浪峰数量的海鸟,一只耳扇退化成细细的一垄垄绒毛下的一个洞窟的海鸟,一只当它静止或移动都看上去仿若有所思考的海鸟,一只被别人一直误解而来也将一直误解下去的海鸟,一只白色的海鸟,一只孤独的海鸟,一只当海啸发生时被从地表上替代而不再被记得的海鸟,一只出神的海鸟,一只以为有人呼唤了它而差点回头的海鸟,一只内心拥有的失望远多于它能孵出的希望的海鸟,一只不重要的海鸟,一只鸟,一只大海在运动这一辞章的标点符号,一只逗号之鸟,一只离顿号和句号都无比遥远的海鸟,一只用来比喻他而作为喻体的并不真的存在的海鸟,一只在雾中因而只能觉察到却看不到的海鸟,一只曾经或将要存在过的海鸟,而在人类的早晨,百鸟哀鸣,所以无论他像那无穷无尽的海鸟中的哪一只,海啸向他展示的只是生活的哀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