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拥护理想的人,最后都能靠理想生存下去吗?
我找了米兰的四个音乐人,聊了聊他们对于音乐理想和现实的看法。

最近的两件小事,在米兰的华人圈里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一是痛痒与苏阳一起,参加了一个在米兰举办的华人音乐节演出。意大利相比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它的华人移民历史较短,留学热度较为冷门,中国人人口基数较少,导致它的华人音乐市场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以逃犯克星张学友的世界巡回演唱会为例,欧洲场只选择了英法两国,演出时间规划表排到了2019年都轮不到意大利头上。因此对于许多意大利华人,尤其是对热爱音乐、身居海外却不能参加国内音乐节的年轻人们来说,中国独立音乐能来米兰演出,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二是唐人街街口的一个弹琵琶的老大爷徐叔,最近在国内火了。
抖音重新定义了成名的方式
几乎所有在米兰生活过的中国人都知道唐人街上有个弹琵琶卖艺的大爷徐叔,很多人都说他是假弹,在地上放了个音响,跟着音乐装模作样地拨几下琴弦。他每天半夜在唐人街弹琴,很多人知道他,却很少有人关心他,徐叔头发永远都乱糟糟的,很多人都觉得他精神有问题。有个路人在经过唐人街的时候随手拍了段大爷弹琵琶的视频发到抖音,让徐叔彻底火了。
徐叔火得很突然,很多人都能像厨师长王刚那样靠一技之长在抖音上大红大紫,而徐叔这一段15秒的弹琴视频却引发了抖音上的骂战。在视频里,徐叔不悦地对着拍摄者吕会桥说“别拍了,别拍了。”,网民们纷纷对吕会桥的道德问题展开了攻击,使这个视频得到了3万条留言和3600万次点击,这样的热度让很多费尽心思博人眼球的网红们都望尘莫及,徐叔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红了。

如果你在一年前来到米兰,坐在餐馆里吃饭,还很有可能听到动力火车、张学友、周传雄等怀旧流行金曲。听上世纪的歌、卖过时俗气的衣服,这样的传统自上世纪欧洲偷渡热漂洋过海而来一直持续至今,而这种令许多年轻留学生嗤之以鼻的文化品位,在今年抖音经历了急速的市场扩张之后,悄然改变了。
在不知不觉中,冯提莫霸占了中国超市全天的歌单,充满嘈杂洋文的公交车上也会时不时传出《海草舞》的配乐。15年前,米兰华人只能通过去唐人街的网吧上网来获取和中国沟通的窗口,时间的磨砺和环境的侵蚀让很多人对中国流行文化失去了追逐的兴趣,而抖音的出现则重新点燃了这些人对流行文化的好奇心。
成名不是实现音乐梦想的唯一道路
但时代的浪潮始终是由年轻人引领的,正如米兰如今满地开花的华人网红餐馆正逐步取代过去“温州帮”“福清帮”等华人黑帮们开的老餐馆一样,米兰华人文化圈也正被来这里留学的年轻人们悄悄改变着。
以主办了这次名为“杏仁音乐节”的米兰华人音乐节的主办方负责人张长晓和毛轩轩为首,他们是意大利近一个世纪的华人移民历史中,第一个组织了华人文艺结社的留学生。2015年,米兰杏仁学社成立,在成立不到三天就招募了500多位热爱音乐艺术的同胞。在杏仁学社发展的三年里,他们组织文艺活动、拍摄纪录片、策划华人春晚,张长晓也成为了米兰乐迷圈里最为家喻户晓的一个名字。
不过,和许多地下文艺团体的精神领袖不一样,张长晓的音乐理想不只是在音乐的旋律中梦一场,他把学社发展成了文化传媒公司,做起了策划意大利音乐人访华演出的活动。
把华人音乐人带来意大利演出,再把意大利音乐人介绍给中国的乐迷们,在把传播音乐变成为一门生意的道路上,张长晓始终保持着自己理想化的一面。今年的杏仁音乐节,他们邀请痛痒和苏阳,选择摇滚作为音乐节的主题,伴随着自己对独立音乐爱好的一点私心:在知道米兰如今年轻人年龄段主要集中在95后生人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出于对票房的考虑而特地选择这部分人偏好的音乐人,坚持选择“真正可以代表中国的音乐”。

在筹办音乐节的这个月里在米兰丢了四部手机的张长晓,对他的长远目标感到很乐观:“因为无论过程怎么样,你坚信这个事是可以做成的,最后结果还是会朝着你想象的方向走的。”

同为音乐人,创立于2016年的米兰寒鸦工作室成员喆生、韦百和大锤,则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寒鸦,既Kavka,也就是著有《变形记》作者卡夫卡的名字。和杏仁学社一样,寒鸦工作室也为米兰的文艺爱好者们提供了一片电影、音乐、文学交流的土壤。只是,寒鸦更为“地下”,也更符合年轻人们眼里亚文化理想国的设定。他们在米兰近郊租下了一个仓库二层,在那里举办放映会、弹唱会、诗社、还定期和米兰的艺术家及纹身师们合办活动,通过教授乐器来补贴音乐上的日常开支。

喆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文青,在谈起他创办寒鸦期间组织的每一场活动,每一个屏气凝神欣赏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夜晚、每一场音符交错的弹唱会、酒杯碰撞的欢声笑语中,他的眼里总是闪耀着痴迷的光芒。作为一个实验音乐人,他常在不用教课的时候走上街头采样,录米兰电车的轰鸣声,雨的声音,海的声音……而他创作的音乐灵感来源也出自于他热爱的电影和文学作品。这些东西就像是围成了一个喆生生活中的乌托邦之地,而他并不介意与他人一起分享这个乌托邦。留学生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他希望寒鸦的活动是能为留学生的乏味生活中带来一丝闪光,甚至是能够让他们有所感触,有所收获来思考自己的人生的。

寒鸦工作室成员的韦百和大锤,还另外组建了一个名为霓虹商店的乐队。霓虹商店乐队在留学生圈子里小有名气,几乎所有人都听过那首他们和神经病公园一起合作的《为什么来到意大利》。留学生们热爱霓虹商店,因为他们总是能通过歌词找到同样在海外生活的共鸣。在《晚安米兰》中,他们吐槽了意大利公交系统没完没了的查票、纸醉金迷的奢侈品街和大家常常跑去买醉的米兰运河,这些都是只有在米兰生活过的人们心照不宣的生活细节。
霓虹商店的五位成员韦百、大锤、天南、欧阳和禄升,都是在意大利生活了四五年,面临毕业和未来去留抉择的留学生。和许多在大学期间组建乐队的年轻人们一样,他们都曾遭到家里人的反对,认为他们不好好上学,在海外不务正业。但这种和父母的抗争很快就化解成了一种支撑乐队进步的力量,因为一切自由独立的事物都是需要通过和传统抗衡才能保留的。

他们也把这种烦恼写进了《晚安米兰》:“我渴望独自去奔跑,也想要妈妈的微笑”。这是经历理想与现实,自由独立和保守传统观念冲撞之后的思考,是每个新一代的年轻人都会感到迷茫的境遇。而如何去寻找其中的一个平衡点,正是他们藉由歌词希望年轻人反思的。
对于所有乐队来说,经济问题仍然是最大的难题。在海外,没有淘宝和闲鱼,玩乐队注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除了像喆生一样给学生们上乐器课,乐队成员也会做代购、打零工、端盘子来挣外快,仔细比较超市里每一个货品的价格,小心翼翼地维持生活,就为了买一个好一点的设备。
在海外组建乐队或许比在国内艰难得多,但海外的氛围始终是自由的。霓虹商店的每一首歌,灵感往往来源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从手机屏幕上的一道碎片,到博物馆里一幅名画的惊鸿一瞥,都悉数成为了他们创作的素材。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意识形态更加自由,允许有不一样的声音,大家都是学艺术的,都懂得理解我们。”
在米兰玩音乐的华人里面,有些人回国了,出名了。但主唱韦百对此毫不在意:“我们不急着出名,作品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时代出名的人很多,最后留下的却很少。”
大红大紫背后的失意者
在唐人街的一次演出中,韦百结识了弹琵琶的徐叔。那天徐叔看到有华人音乐会的演出,坚持想自己上台表演,却被主办方轰下了台。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韦百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徐叔聊了起来。
徐叔今年55岁,为人内向,加上因为来自上海,地域问题导致了过去受到了华人同胞的欺负,造就了他沉默寡言的敏感性格。但面对韦百,徐叔却毫不怯弱,与他谈论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的打算,因为“我们一样都是音乐人嘛”。
也正是那次谈话,让韦百发现徐叔是一个对音乐抱有强烈执着理想的人。徐叔总是喜欢深更半夜来唐人街卖艺,那是因为白天的来往的人太多,声音嘈杂,再加上他比较容易害羞,不想引人注目;唐人街的夜色更加优雅,适合一个人在街头弹苦涩的音乐,他享受一个人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演奏。
在意大利19年,徐叔的琵琶弹得只剩下了一根弦可以正常发出声音。他每日每夜地反复在唐人街弹奏《琵琶语》,这是他用这把旧琵琶唯一能弹出的曲子。曾经有一天半夜,有个住在唐人街的意大利人因为不堪其扰,开窗把一盆热水径直浇到了徐叔身上,随后报警让警察把徐叔抓走了。徐叔只能换一个路口继续弹琴,他说《琵琶语》是宫廷音乐,写了被宫女被压迫时的哀怨情感,有一种苦涩的美。
徐叔火了以后,为他拍了那条抖音视频的吕会桥为他买了两把上万元的新琵琶,崭新的音响,支持他继续在唐人街卖艺。在真正了解徐叔悲凉的生活以后,一些华人开始帮助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大家才发现,做饭、洗衣服、洗头,徐叔什么也不会,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日以继夜地弹琴,滔滔不绝地与人说起中西方古典音乐文化。很多人都说他疯了,“毕竟艺术家多少都有点疯。”

徐叔受到了这个时代科技的眷顾而一举成名,一心投身于音乐的他有着身为文化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尊严,也因为长时间和社会脱节不知道如何包装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网红经济的讨巧者。“以前西方音乐家也都很贫苦,那个约翰斯特劳斯也在外面拉小提琴的。就在多瑙河边上作曲,在外面才有灵感的。”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米兰的夜里再也不适合露着五指在外弹琴,原本就难以满足生存需求的卖艺收入也就更加入不敷出。那次对话之后,徐叔很认真地问韦百:“我们还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夜幕降临,中国超市里冯提莫的歌声随着防盗卷帘门的下落戛然而止,人来人往中,他继续弹起了《琵琶语》。
本文已发表于摩登天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