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

1
唐唐是正心的镇宅之狗。
它的身上充满着反差萌。比如总是一脸呆呆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实际上精明得要死,每次到了饭点大家还没安坐,它就能准确地闻着味蹲守在餐桌底下,并且,总是朝向最容易让它心满意足的对象。
比如它一身短毛短腿,跑起来速度却快得惊人,蹭蹭蹭地,就不见了踪影,相比起来,它的女儿小新,尽管比唐唐庞大又精干,因为总是心不在焉,在很多时候,都比唐唐慢了好几拍。
比起人来,动物对外来侵入信息有着更为敏锐的觉察。我刚来正心的时候,最先迎接我的,就是唐唐和它的女儿小新。比起人来,我也总是能够先跟动物亲近起来,借着这份亲近,再去探测新环境的安全与否。
后来发现,每一次有客人到访,唐唐总是能一秒识别里面的重要人物,然后主动去献媚。这倒是替我们创造了很多关系深入的话题,但是偶尔跟他们一块出门散步,但凡遇见狗了或者遇见乡邻,这狗倒是理直气壮地狂吠起来。有一次我出门倒垃圾,小新这只傻狗对着走在我前面的一位大姐狂叫了一路,我在后面一再劝阻呵斥都毫无效果,那大姐随身拎着一个桶,桶里放了一把锄头,我都可以想象,要是我没有跟在后面,小新的狗头恐怕不知道要遭几次重击。
当然,假若我不在场,小新怕是也不敢这般耀武扬威。
我们总笑称是:基层工作做得不够接地气。

2
活在农村的狗有一种“天地亦我家”的自在感。
它跟城市里的狗截然相反,它不是人的宠物,反倒人是它的宠物。天地之大,它想去哪就去哪。从一个村庄跑向另一个村庄,喜欢谁就在谁跟前多停留一会,不喜欢的话绕道而走或者远远地狂吠几声,表示讨厌。
但狗也有它的群体认同,我学骑电瓶车的那几天,沿着唐家-六途-老滔的方向在村庄里游走,第一天唐唐和小新一路跟着,结果被六途的一群巨型犬围追堵截,团团围住,撕咬得狼狈而逃,第二天,它们便长了记性,再也不跟着我们了,放胆去山上嗅闻。
狗也真是奇怪,同样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它仍然每次都如第一次路过一般到处嗅闻,看准了哪处,后脚一抬,圈地自喜。
有时候真觉得,这天地是它们的,这空气阳光是它们,甚至是我们,也都是它们的。但转念一想,是不是它们的,对它们,重要吗?

3
老爹家的狗叫“小灰”,虽然它的毛色是柴犬的黄。老爹很怕“小灰”外出被老鼠药毒死,因此总是将它锁在院子里,我住在老爹家,平日里晚上回去总要分外小心,先从里面打开锁,稳住不直接开门,等到小灰离得远了,跑不出来,再灵敏地一闪身把自己从门缝里溜进去。
有时候也觉得这样小灰的生活未免太枯燥,但听闻老爹一人生活,日日夜夜都亏了这小灰作伴,日子才一天滑过一天,没有过分寂寞。有一次,夜里招贼,老爹睡的熟,是小灰拼命吼叫,才叫醒了老爹。
日渐凋敝的村庄,因为这些流动的猫儿狗儿,才丝丝地冒着生气。也因为这些猫儿狗儿,那被留守下来的老人、孩子,才多了一个忠诚的伴,像那结婚誓词上写着的: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不离不弃。
我每晚从机构回老爹家休息,才刚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唐唐和新新两个,就仿佛知道了似的,守在门外,等着陪我走这一段路。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要跟着我去老爹家睡,后来才知道老爹是不许它两留宿的,因此它两就只是在满天星光下,陪我走这一段安静的路。唐唐和新新,总是像探路的使者般,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前面。
有时候唤它们,黑暗中回过头来,一双狗眼,晶晶亮。
到了老爹家门口,它们就隔着一段距离,蹲守在那里,看我踩着时机闪进去,再安静地转身离开。
第二日,起床,打开门,早已等候在门口。

4 实习生离开的前一天,唐唐并未如往常搬迎接,猜测应该是要生产了,果不其然,夜里一直到处搜寻垫子,拖到楼梯底下安置狗窝,到了下午,便生下一只小灰狗。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唐唐前日因为饥饿跳得动作过猛,小灰狗出来没多久就离开了。唐唐靠着舌头不停地舔舐,一刻不停地维持住小狗的体温,我去探查了一遍又一遍,它总是在舔舐,肚子仍然在痉挛,经验匮乏的我根本看不出是否有新的小狗要出生。
给它找来废弃的棉衣剪开,铺在它的身底下,又在它身边围了另一件棉衣,唐唐把小狗狗挪到脖子下面,整个身体蜷起来围住小狗。
时不时地舔舐,直到第二天早上。
找了好几个实习生,确认小狗已经死掉了,又一直等不来下一只。我们在外面商量着要如何处理的时候,唐唐仿佛明白它终究是失去了它的孩子一般,放声痛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狗的哭泣,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一下子爆发出来。
我们想个法子,把唐唐引出来,我太胆怯,拜托实习生,将小狗狗埋在了板栗园。
但唐唐一直失魂落魄,尤其是实习生离开之后,机构只剩下我和一个来补习的小朋友,唐唐一直守在我旁边晒太阳。傍晚我要将小朋友送回家,骑着电瓶车出门,它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心地劝它不要跟,因为路途遥远,又担心它受凉,它就仿佛我要抛弃它一样,一边跑一边抽泣,那种焦急和紧迫,差点要逼它讲出话来。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我看着唐唐的眼睛,都是这样的恳求。
就这样,慢慢地,骑着电瓶车,让它在前面领着,不敢超过去,总觉得它会以生命作赌注,拦下我。
送完小朋友,调头,仍然是让唐唐慢悠悠地在前面领着,一边还劝慰它慢点跑。在回村和去镇上的分叉路口,唐唐跑向回村的路,我加速拐进去镇上的路打算去拿快递,一路油门甩掉两百多米。
回过头一看,唐唐奋力在追,越跑越快,四条细瘦的腿也不知道是如何承载这个圆长的躯干。
不忍心,调头,跟它回家。

5
比起人,我总是更容易跟动物建立情感流动,因为明白它是永不会离开你和抛弃你的。在上海生活时养了一只黑猫,身边的人来了又去,黑黑却一直在我身边,目睹我的白天与黑夜,目睹我的喜悦与哀愁。
后来来云南,把它送回老家拜托爸妈照顾,却在无数个深夜,梦见找猫,一只又一只,相似的黑猫,却总是找不见黑黑,我心里明白那是对离开它的愧疚。
过年回家的那一段时间,黑黑夜里总是伏在我心脏上睡觉。它的呼噜呼噜和我心脏的“砰砰砰”,混在一起。我想它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了对我的想念和关怀。
寂寞的时刻,还好有你。



最近新闻里总是频频爆出虐狗、捉狗的事件,有时候想人真是一种歹毒又自私自大的生物,总有那么多的远大目标去达成,总有那么多虚无缥缈的欲望去满足,却在达成目标和满足欲望的过程中,不断地伤害着其它生灵,也在伤害着同类。
不如一切毁灭,从头来过。
宁愿你从来不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