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二十岁(一)
再遇见商予已经是三年后,不长不短,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几分冥冥中注定的意思,倒真和他当年所说一样,毕业后见,所以好像就算是在街上偶然碰到,也不会显得唐突,反而有几分约定好了的意味。
还有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虽然是一个来自离这个小县城太远的地方的节日,但在整个地球都被用一个村子来概括的今天,好像什么距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街上随处可见商店门口摆着圣诞老人和高矮不一的圣诞树,超市里的圣诞帽和贺卡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人们在用着不亚于过年的热情来对待这个来自西方的节日。
傍晚的时候开始飘起了一点小雨,南方的冬天没有什么风,但空气中的水汽附着在脸上,有种冰渣的感觉。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往往这种时候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最容易伤情,也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文阳缩了缩鼻子,想到初中时的一个傍晚,刚从学校看完考试成绩回来,因为考得不理想,怀着忐忑的心情背着书包走过一扇扇亮着灯飘着饭菜香味的窗子,又失落又委屈。现在想想,那竟是年少时莫大的悲凉。
回忆让文阳突然急切地想回家,然而,措不及防的,文阳的目光撞上了面前的一脸沉静。“文阳。”要不是眼睛看着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你压根没办法觉得面前这个人实在和你说话,因为他只会用眼神轻轻地覆盖你,让你有一种他永远安静看着你的感觉。“去哪啊?”文阳第一反应居然是冒出这三个字,停顿两秒后懊恼的同时忘了看对方脸上微微的不满。或许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她应该是微笑着说“好久不见”,才对得起以前分开时的毅然决绝。很久之后,文阳这么想。
回到家时羽绒服上沾了些雨水,脱下来后爸爸拿了干毛巾来给文阳擦,边擦边絮絮叨叨地说下雨了怎么也不带把伞,现在的孩子就是什么都不当回事。文阳嗯嗯了几下不再说什么,好像还处在十几分钟前的震动中,过去的日子像轰然倒塌的书架一样,轰的一下砸在眼前,语言一下变得贫乏无力。
文阳不知道自己是太早熟还是太晚熟,到现在为止的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她坚定地认为她最深刻的心动就是小学时喜欢了班上一个很调皮的,像个猴子一样的男生,而那个男生在上了初中后跟一个听说在外面混的很好的女生在一起了。那段时间,文阳确信自己很难过,加上受到当时很流行的非主流形态的影响,每天都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
在那之后的这些年,她经常回想那些可爱的日子,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时间会是因为喜欢和一个人说话,喜欢和他玩,喜欢和他吃东西,喜欢看他而去喜欢呢。如果说初恋是第一次和一个人共同承认彼此,达成我们在一起的共识,那么,商予就是文阳的初恋。但是文阳很少用喜欢来形容商予,更不用说爱,虽然那时爱已经被认为是一个过于泛滥以致烂俗的词,在他们都还年少,都那么张扬绚烂的时候。
商予是文阳的初中同学,用商予后来的话说,他就是喜欢看那时每天都把笑挂在脸上的文阳,像她的名字一样,洒满阳光。而文阳听着商予的话,仍只是咧嘴笑,因为她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商予的那个词,喜欢。
市第一重点中学,一中,高一新生报到的日子。文阳和孟戚在报名处依依不舍,好像要生离死别的样子,只为两个人被分到了不同两个班,尽管是隔壁班。熊卉在旁边看着她们俩,只想深深地翻个白眼,她和文阳是分到一个班的。文阳,孟戚,熊卉,三个人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加上家离的不远,革命情谊早就根深蒂固。只是大多时候都是熊卉看着文阳和孟戚有说不完的话,偶尔有吃醋的情绪在却也很快打消,一直以来,熊卉都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所有小女生会有的心理,那对她来说好像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熊卉从小就剪着男生一样的短发,加上个子长得高,又瘦,手长腿长的,性格也洒脱,丝毫不比男生逊色,后来和文阳一起去食堂吃饭,食堂打饭的阿姨总会开玩笑着说小伙子怎么不帮女朋友端饭。然后文阳就会特别不要脸地指责她怎么不去端饭,再笑嘻嘻看着熊卉一脸黑线。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吧,以致于熊卉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她是可以保护文阳的,在后来文阳身边出现了苏家西的时候。但商予,对熊卉来说,却是一道不愿跨过的门槛,她所有的不安,是从她发现文阳提及商予时她莫名烦躁的心情开始的。当然,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市一中高一三班教室门口。课间上厕所回来发现教室门口堵成一团根本进不去,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只是在小说里看到这样的情节,只为一睹某男神风采,众女生围堵某班教室,文阳从来不以为意,谁知道才刚上高中,她就亲眼目睹了这一戏剧性的画面。本来不想对此事发表任何评论,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抱怨了两句有什么好看的。殊不知她这一句话一皱眉引起了男主旁边另一男生的注意,且其对之报以窃笑!对,没错,是窃笑!
刚开学,班上为了促进大家的感情交流,组织了一次班级活动,一起去学校郊区的一个植物园玩。年轻的班主任准备了很多游戏,大家很买账地玩的不亦乐乎。在一个蒙着眼睛找朋友的游戏中,文阳牵到了一双明显是属于男生的大手,那是她第一次牵男生的手,虽然偶尔有神经大条的性格,但还是很不好意思地热了脸。拿下眼罩的时候,尴尬之余,文阳感觉好像身上一直粘着一道目光,抬眼才发现靠在不远处的门边上的那个男生,他就那么定定看着她,撞上她的目光,不躲也不闪。文阳一时反而不好意思了,不知所措低下了头。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曾经的一个撇嘴,一句嘟囔,都被那个男生尽收心底并玩味无穷。他便是苏家西,是在很久以后的日子,文阳再提及那个少年,总会说他是让我长大的那个人。
苏家西是那样张扬的一个男生,刚开学就和班上的女生打得火热,课间也会经常有其他班的女生到教室门口找他,所以文阳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令人反感的一个人,所以并不是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以博取他的什么注意,而是打心底觉得不想和他走得太近。或许是和太多女生都玩得太好但文阳例外所以对文阳产生兴趣,尽管这种情节逃不掉小说的恶俗,但除此之外,文阳找不出任何苏家西靠近她的理由。刚上高中剪了个齐耳学生头的文阳,在人群里,除了看起来乖一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文阳,能把你的作业给我们瞻仰瞻仰吗?”邻桌的男同学歪着头笑眯眯地对文阳说,老师刚刚在班上把文阳的作业本当做了范本,这是文阳一直以来小小的骄傲,就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加上认真写作业,很容易成为新班级里老师的正面教材。文阳侧身把本子递过去,才发现和她说话的男同学旁边坐着苏家西,那个平日里总是和很多女生嘻嘻哈哈的男生。文阳只是稍稍一顿,并未有更深入的想法便扭了头过去。然后就听到两个男生小小声的对话,再然后是苏家西开着玩笑和前桌的另外一个女生说看人家写得这么好,你怎么不多学着点。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好像并不在乎文阳是不是听得到,又或者,是故意为了想看文阳没抬头,耳朵却莫名红到了耳根。
那时候文阳喜欢喝一种叫QQ星的儿童牛奶,甜滋滋的好像喝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能变甜,孟戚曾经对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那天体育课逃了课去和爸爸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文阳一看见孟戚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眼泪就掉下来了,把孟戚吓得不轻,后来才从文阳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话里知道文阳从她爸爸那里得知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姑婆婆去世了。孟戚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文阳,只好拍拍她的背,说会好的,不要担心,后面还有课,先好好回去上课,不要多想了。
文阳走后,孟戚刚想走进自己班教室,没成想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回头一看,心里很是疑惑。是文阳班上的一个同学,好像叫什么家西,虽然知道有这个人,但平时从来没有交集,想不到她居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来找自己。
孟戚等着苏家西的下文,“文阳怎么了,哭成那样。”冷静的口气,跟她平时见到的苏家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形象,孟戚不由得更加奇怪了,再说,也从来没听文阳说过和他有多熟。可能是无意撞见文阳在走廊上哭,出于同学的关心加上好奇所以问问吧,孟戚心想,于是只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没什么,是她的QQ星喝完了,太难过所以哭成那样。估计是被文阳感染,就连玩笑的语气听起来也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只是当事人完全没有察觉。说完后连孟戚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也太莫名其妙了,但相比于苏家西的莫名其妙,她好像还算正常。
这时上课铃响了起来,孟戚边在心里回味自己刚刚说的话边走进教室,没再等杵在她们班后门的男生说第二句话。晚饭回来教室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盒粉红色的QQ星,文阳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确信是自己的座位没错,问了同桌,同桌对她桌上的QQ星也毫不知情,她只好留着在那,不知道该还给谁也不敢喝掉。后来的那几天,同一时间,文阳总会在来教室的时候看到一盒小小的QQ星放在她的桌子上,前后加起来已经有五盒了,排在一起,被她安静的放在抽屉里。
第六天,一周就要过去了,文阳终于是忍不住了,送礼物也没有这么送的吧,再说送QQ星是哪门子的意思啊,她就算不吃饭也要在教室等到那个人出现。但还没等她守株待兔成功,兔子就成为先发质人了。
下午的放学铃声一响,大家都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吃饭去了,文阳在位置上暗想待会出现的到底会是谁,想着苏家西就走进来了,本来文阳没想去看他,但对方好像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目光咄咄,让文阳不得不迎着对方看过去。
“怎么没有去吃饭?”一贯的挑逗的语气。是不是跟每个女生说话都是这副德行,文阳心想,回答说不想吃,便没了下一句,下一秒她的目光便被苏家西右手里的东西锁住了,那是一盒她再熟悉不过的被孟戚千万鄙视的QQ星。她一下愣住了,呆呆看着苏家西,好像在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或是什么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以为这种事应该是千瞒万瞒不想让人家知道的,苏家西又怎么会例外。
苏家西看着她,突然就笑了,“呐,给你的,第六盒。”文阳更懵了,这跟她设想的差太大,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这个反应能力!
“为什么不喝掉啊,不舍得吗?”戏谑却好像还含有些许其他意味的调调,等着文阳回答他,却又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文阳回答,只顾自己说就好。
“你朋友说你没有了QQ星,所以才会哭,我给你,别难过了。”苏家西那么认真说这句话的样子,让后来的文阳再回想,就能跳过那之后的太多伤心哭泣,心里像南方四月的天一样,潮湿温暖,适宜植物生长。
文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苏家西的,只知道那之后,她感觉得到,苏家西在一点一点靠近她。
像往常一样,刚下晚自习的教室还很热闹,时不时听到男生女生隔着好几桌大声斗嘴,头却没见抬一下,埋在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课本的书立后面,趁着教学楼没熄灯多赶两题作业。
文阳也在埋头写今天数学课后老师留的两道题。“苏家西,有人找。”是第一组第一桌靠门坐的男生,平时有什么人来找班上的同学,坐那个位置的人总避免不掉当倒霉的传话筒。虽然平日里来找苏家西的人不在少数,文阳还是不由的抬头瞄了一眼门口,是文科班那个那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因为和文阳来自同一个初中,虽然并不熟,但也还算认识。她心里小小诧异了一下,很快就责怪自己的分心,继续低头写写算算。过了一会灯像往常一样熄了,虽然都是这个时间,大家也还是小小抱怨了一下,学校总是这么抠门,布置那么多作业给我们又不肯给我们留个灯。
很快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文阳还坐在位置上磨磨蹭蹭收拾东西,想找一下准备拿回宿舍的书。这时一个身影走过来,把走廊透进来的路灯光挡住,文阳不满地抬头,反应几秒后看出来站在自己桌子前面的人是苏家西。
“怎么还没走,这么黑能看得到什么。”
“找点东西。”文阳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好像掏出什么东西,突然就亮起了一小片微弱的光,把文阳小小的桌子轻轻包围住,是苏家西手机屏幕的光。
那时候手机在学校里是明令禁止的东西,被跟谈恋爱排在一起,成为两大学生不可涉足的雷区。但在尖子班,班主任过于相信大家的自制力,对带手机来学校的行为并不是传闻的那么严苛,只是说你们自己自觉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不该用就行。
文阳对苏家西带手机这一行为并不意外,但她还是楞了一下,转而又很懊恼自己的那么一愣,她意识到让苏家西看到自己这一反应是一件更加尴尬的事情。因为她一瞟就看到了苏家西的手机屏保上的那个人是她自己,文阳。但那张照片绝不是在她知情的情况下拍的,因为她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拍了这么一张照片。自己穿着那件夏天时天蓝色的T恤,而现在已经是冬天,站在桌子前低着头好像在写什么。
文阳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就把目光从那个手机上转移走,慌忙却又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随手把一本书塞进书包,然后匆忙跟苏家西说了声谢谢。那个屏幕暗下去的时候,文阳感觉自己深深松了口气。她不是从来没感觉过自己与苏家西之间的奇怪氛围,但不知该怎么捅破,又怕是自己多心没有台阶下。
“一起走回去吧。”苏家西听似漫不经心地说。刚好他们的宿舍楼隔得不远,文阳低低地“嗯”了一声。
一路上,苏家西少有的不说那么多话,不像他平时和哪个女生都能侃,搞得文阳连走路都觉得别扭,两人就这样低着头默默走了一段。到男生宿舍楼下的时候,苏家西好像没有要进去的样子,文阳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猜到文阳在想什么,冒出了一句“我陪你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文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觉得苏家西的语气里居然好像有不好意思的味道在。
男生宿舍楼离女生宿舍也就几分钟的路,文阳还在心里想还要走多少步然后跟苏家西说“送我到这就好了,再见”时,旁边的男生突然冒出一句“今天晚上有个女生来找我。”
我又没聋,这是文阳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又不知怎么回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不是第一次有女生来找他了,再说,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个,她说她朋友想追我。”刚才的怀疑一下被文阳确定了那就是个错觉,苏家西怎么会不好意思。男生还是往日不正经的语调,好像在炫耀一件很自豪的事,在文阳听来却是想掩盖些什么。
“哦。”
“你就这反应啊!”
这下苏家西好像真的急了。文阳却一下没了耐烦,连她自己也不懂哪里来的烦躁。“跟我说这个干嘛,关我什么事,你这是在跟我炫耀吗。”说完没有预想中的“再见”,文阳没再多看男生一眼,径直走进了女生宿舍楼,留下男生在原地欲言又止。那是苏家西吗,好像,怎么他的脸上也会有那样像是低落的表情。如果你经过男生身边,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
文阳一直觉得孟戚是那种跟很多人都很相处得来的人,不像她那般慢热,但她没想到苏家西也成了“很多人”中的一个。
那天看到孟戚在文阳她们班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左顾右盼时,文阳想都没想就准备走出来,却看到更靠近门口的苏家西比她早先走了出去,然后,她就看到孟戚的目光迎上苏家西,再然后,文阳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写练习,一直到上课才从书立后面抬起头。
“文阳,你知道吗,最近苏家西经常来找我,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像往常一样,星期天下午休息半天的时候,文阳和孟戚总喜欢一起去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吃小炒,然后说个没完,“他居然问我你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的诶。”意料之外的问题,文阳望向满脸堆笑的孟戚,不禁诧异,原来自己对苏家西的态度是忽冷忽热。好像解决了文阳内心的一个疑惑,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因为她自己都搞不懂那是为什么,有时候心里觉得苏家西不是平日里看到的那样吊儿郎当,有时候又觉得对他的一些行为会不由自主地表示出反感。
安安静静的上了高中,然后认识一些新的同学,苏家西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没有过多的交流,没有过多的关注,却好像又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哪怕仅仅是和孟戚聊天的时候会不经意的提到他,那个文阳嘴里“花花公子”一样的反面人物,而且文阳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
文阳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花花公子有时候会对自己表现出那样奇怪的反应,比如现在去问自己的好朋友自己为什么那么对他,难道所有女生都要对他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吗。
那时候,女生们叽叽喳喳,很容易忘记一些理不清头绪的事。只是,文阳还是不情愿地记住了第一次看到苏家西迎上孟戚眼神的时候,心里说不清的失落。她向自己解释说是为了文阳居然不是来找的她,却好像故意忽略掉一些什么。没有追问苏家西还和孟戚说了什么,文阳也没说那个课间那么长,他就问了你这么一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