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猫》上映三十周年
查看话题 >吉卜力老爷子们的动画革命路（下）-中国动画与未尽的吉卜力
专栏：安保斗争与日本动漫
上回提到大概是因为《鲁邦三世》的票房失败，从1979年到1982年，宫崎骏差不多有三年时间赋闲，基本没有创作出新的公式作品。
然而恰恰是这事业低谷期的三年，为后来宫崎骏的成功做了至关重要铺垫。
据老宫自述，《风之谷》、《龙猫》、《天空之城》等后来老宫的经典代表作最初的灵感和企划几乎都是在这三年中完成的。
也是在这一时间，宫崎骏、高畑勋等人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有过一段耐人回味的往事。
《太阳王子》与《哪吒闹海》
1981年，上海美影厂特伟等老前辈应手冢治虫等日本动画家邀请赴日交流。期间和高畑勋、宫崎骏、大冢康生等人有过难得的交流经历。
德间康快也是当时中日动画交流的积极推动者之一。
当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中日关系正处于蜜月期，中国的动画片得以走进日本业界视野，文革十年浩劫后的19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以上美影厂为代表的中国动画迎来一个中兴期，涌现出《哪吒闹海》、《九色鹿》等大量优秀作品。
当年《ANIMAGE》为中国动画做了超过16页详细专题介绍，大冢康生、宫崎骏等对于上美影厂为代表的中国动画的艺术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高畑勋说起《小蝌蚪找妈妈》说“直接看傻了”。大冢康生本来就会一些中文，当时和特伟等人交流甚欢。
其中最受日本人喜爱、影响力最大的要数《哪吒闹海》。
《哪吒闹海》作为1979年国庆献礼动画片，集合了当时上美影厂乃至中国动画行业最强大的制作阵容，60分钟的动画片，前后用了一年零三月，绘制五万八千余幅图。后来与《大闹天宫》被合称为“中国手绘动画电影双壁”。
宫崎骏个人尤其喜爱《哪吒闹海》，对于哪吒少年雄壮、威风凛凛的姿态大为感动。
我看了哪吒闹海，非常感动。主人公向龙王妥协被迫自杀后，为了一雪悲愤再次登场，那时哪吒的雄壮而威风凛凛的身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鲜为人知的是，《哪吒闹海》和《太阳王子》之间也有渊源——
据后来高畑勋接受《南方周末》专访时曾提到，战后留在中国与特伟共同创设上美影厂的日本动画家持永只仁（中文名：方明）在参与《哪吒闹海》的时候，曾多次让主创人员观看了《太阳王子》作为学习借鉴。（推测持永只仁先生在《哪吒闹海》制作中应该担任顾问更多一点吧，并非正职人员。）
“艺术至上”社会主义动画美学
在《ANIMAGE》组织的专题讨论中，宫崎、高畑、大冢等人人对于中国动画的艺术性、政治性、娱乐性开展了热烈的讨论，也和日本动画做了对比。
那个时期中国动画高质量的艺术性建立在计划经济体制的基础之上，使得中国动画可以完全不考虑影片或电视的商业利益，纯粹的追求动画艺术，制作费时，技法门槛高的《小蝌蚪找妈妈》等水墨动画。在商业化的日本完全无法付诸实现。宫崎骏本人就有很多作品提案因为被嫌弃"老土、没有市场"而被拒的，对于不讲求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阵营动画制作理念，说没有丝毫羡慕，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这几位都是东映动画的前工会领袖。
宫崎骏在访谈中说：”想要画威武雄壮的主人公，但是在现在的日本，这是很难的。看到哪吒的主人公的雄壮威武如此直接的被表现出来，想着‘现在的中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啊’。”
从《太阳王子》到后来的《世界名作剧场》，甚至是宫崎骏自己创作的漫画《沙漠之民》、《苏那之旅》（1983）以及《风之谷》（1982-1994）的初期，意识形态上比起《宇宙战舰大和号》和《高达》之流，显得和社会主义阵营动画美学更为亲近。
2014年高畑勋在接受《南方周末》访谈时也坦言，《辉夜姬物语》学习了中国水墨动画的留白技法——
这部作品是与水墨画有关系的。留白的魅力，西方绘画里没有。我喜欢的正是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比如南宋的（画僧）牧溪和玉涧的作品。中国画很了不起，对日本学画画的人影响很大。大幅留白很符合日本人的审美观，所以我拍《辉夜姬物语》时就学了留白。留白饱含真意。
在《ANIMAGE》那一次访谈的最后，宫崎骏很朴实的提出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期望和憧憬：
（这是）我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期望。希望他们为了那些没有被电视毒害的孩子们，就收个差不多5日元那样的小钱，或者干脆免费，制作些有趣的电影。让那些孩子们回家以后，过了一年再想起来还是会很激动。我真心觉得那会是他们能实现的非常棒的任务。
转折点：上美影厂之行
1984年，宫崎骏在德间书店资助下完成了个人首部原创动画电影《风之谷》，上映后票房大热。也正是从《风之谷》开始，宫崎骏真正开始跻身日本动画殿堂级大师之列。
是年，高畑勋和宫崎骏来华访问，期间携带了《风之谷》的胶片作为礼物前往上美影厂拜访。
然而宫崎骏回国后据说对此次访问闭口不谈，此后两位老爷子也与上美影厂鲜少往来。
高畑勋在数十年后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再度谈及当年的访问经历，他用”失望到无以复加“形容当时的感受。
原来那次在上美影厂拜访期间，中方的交流关注点完全在日本动画产业薪酬制度上，据说中方向两人详细询问了日本动画商业运作模式、计件付酬等商业化运营细节。
“我们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是很尊敬的，没想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高层却只关心这个。一旦计件付酬，就再也拍不出中国学派的影片了。”高畑勋如是说。
客观的说，当年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大潮中的上美影厂面临被迫转型的压力，大批人才在来件加工的高薪面前选择脱离体制，对于市场经济运作机制的学习迫切性情有可原。这一点不能单纯的解读为是上美影厂利欲熏心。
只是不管宫崎骏和高畑勋是否可以体谅这一点，事实就是，曾经两人真正尊敬的中国动画已然无法继续”艺术至上“的道路。
在两人看来，最后一片非商业化动画的”净土“，已经做好准备向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投降了。
没有爱就没有恨，没有对中国动画的爱，老爷子也不会”失望到无以复加“。
南方周末对高畑勋的采访有提到，两人收到过不少来自中国的访问或讲座邀请，都被他们拒绝了。
“你们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既有深厚的传统，又有丰富的经验。还是不要从只知道挣钱的日本请人去得好。所以我只说‘我尊敬中国动画电影的实绩’，拒绝了，我不掺合。”（高畑勋语）
然后，宫崎骏对于中国盗版也相当认真的憎恶。据说直接开怼——“我的书从来没有在中国翻译过，我的电影从来没有在中国上映过，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知道我，熟悉我的作品？”
也因此，事实上，除了八十年代稀少渠道播放过的《天空之城》和《风之谷》之外，中国市场没能正式引进过吉卜力正式授权的宫崎骏动漫画等文集作品。
吉卜力的诞生
总之，1984年，对于宫崎骏和高畑勋来说，是转折性的一年。（也许对上美影厂来说也是。）
我们没有查到更多值得一提的记录，只是从1984年到1990年期间两人的创作作品来看，左翼革命色彩相对淡化许多（1983年，老宫还出版过《苏那之旅》那样的社会主义风作品），两人的创作注意力似乎更多的转回日本，重新审视日本自己的历史、文化风土以及自己生活中的题材。
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正式成立。1986年集宫崎骏动画风格之大成者的《天空之城》上映，票房再度火爆；1988年，宫崎骏的《龙猫》和高畑勋的《萤火虫之墓》同时上映……
昔日的左翼文艺青年，终于成了吉卜力的老爷子们。
崩塌的见证
一叶知秋，从现在回头看，上美影厂的转变，只不过是一个时代转折大潮来临前夕远称不上序曲的微微波澜。
80年代末期，东欧剧变，柏林墙倒，苏联一夜间烟消云散。
社会主义阵营动画流派，也随之彻底消散风中。
即使在依旧保持社会主义的中国，上美影厂为代表的中国动画在水墨画巅峰之作《山水情》后也走入长达数十年的凛冬，即使近年做了诸多尝试，诞生了一些佳作，昔日的艺术风格是无法还原了。
也许这一切在高畑勋和宫崎骏上美影厂之行后，就已经有所预期。
人们在后来1992年《红猪》和1994年连载完结的漫画《风之谷》中，品味社会主义阵营溃败对宫崎骏思想转变的影响。
在漫画《风之谷》的最后，娜乌西卡发现自己曾经热爱的大自然和王虫事实上都不过是人类设计出来净化地球环境的系统，连同现世的人类也都将在漫长的净化过程中被灭绝。她拒绝了旧时代人类设计好的“净化计划”和被授权于的权柄，引来巨神兵，摧毁了净化体系“控制中心”——修瓦陵墓，杀死了其中储藏着的新人类之卵。彻底将这个星球以及星球上生活的人们的命运交托给了未知。
这是1982年开始《风之谷》漫画连载时的宫崎骏绝不会想到的精彩结局。但也许，灵感最初起源于宫崎骏向上美影厂赠送《风之谷》胶卷之后。
后革命时代的未斗争
社会主义革命时代过去了，老爷子们与世界的斗争还在继续。
三十年河东河西，老宫在吉卜力时期的电影几乎每部都达成年度冠军票房，昔日的票房毒药摇身一变成了金字招牌，其中很大的功劳归于铃木敏夫的运营策划能力。
然而功成名就的吉卜力仍然坚持和日本主流商业动画之间保持着距离，坚持走精细化动画制作路线，以项目人员招募制等独特的运作方式在有限的预算内最大化保证动画的品质。
大冢康生曾如此评价吉卜力工作室对日本动画的意义——“低花费而得以量产的日本动画拓展了市场，扩大了爱好者群体，但是继承了当年东映所追求的“给观众看动起来的角色”之动画王道的组织，是从吉卜力开始初次再生的……吉卜力所倡导的可谓是学院派动画的复活，给予了许多才华横溢的动画师以刺激。”
吉卜力还坚持着很多不成文的“潜规则”，不准三俗、不出游戏等等。（好想玩《吉卜力大乱斗》啊……）
2015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推动废除“宪法九条”引发日本民间强烈反弹。日本宪法第九条是日本和平宪法的基础。废除此条，恢复国家武装和正常化是日本右翼长年持久奋斗的目标，而安倍本人正是当年续签《日美安保条约》的前首相岸信介的外孙。
是年吉卜力出版的杂志《热风》罕见的刊载了宫崎骏、高畑勋等动画人的长文，联合发声抵制废除宪法九条。
宫崎骏公开批评安倍晋三不顾日本国内民意反对而强行推动“战争立法”，”只想着自己在历史上留名“。宫崎骏还在公开场合强调日本当年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绝对不允许被遗忘，更不容否认。
与此同时，大量老年人走上街头，抗议安倍政府的动向，抗议的劲头甚至比年轻人还要认真。
后来想起，这群人里应该有不少是当年安保运动中学生吧。
不光是宪法九条，老爷子们在针砭时弊上已经进入“随心所欲”的境界，尤其是耿直如宫崎骏。事无巨细，有什么看不惯的，就毫不留情面的放开了喷。新闻多的不胜枚举。
2001年宫崎骏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拒绝赴美出席《千与千寻》奥斯卡奖颁奖礼。和老宫的《风起》同样零战题材片《永远的零》被老宫批评“谎话连篇”、“明明打了败仗还有脸自吹自擂”……
回到动画上，今日今时吉卜力本身还有诸多棘手问题，运营模式基本无法复制，公司缺乏继承者等等……老宫从90年代隐退至今已经复出N次。最近据说又开始了新的企划——原案是大正时代的日本儿童三观教育类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这些都是老爷子们和这个世界未尽的斗争。
《太阳王子》上映50周年的2018年4月5日，高畑勋去世，享年82岁。
5月，吉卜力工作室为高畑勋在三鹰之森美术馆召开了"告别会“。76岁的宫崎骏亲自登台做告别致辞，中途数度哽咽到无法继续。
宫崎骏悼词的核心内容，是追忆当年在东映一起制作《太阳王子》的时光——
在《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上映三十多年的2000年，阿朴提议召集了《太阳王子》的相关人士。当时的公司负责人、重要人物们、夹在公司与现场痛苦的中间管理层们、制作推进人、作画工作人员、负责背景和彩色的女性们、技术专家、摄影、录音还有编辑等各位工作人员都聚在一起，还有如今已经没有了的复印机职场的人，那些面孔让人怀念。大家都说那时候最快乐，虽然《太阳王子》票房不算太好，但谁也不会介意那些。”
宫崎骏说：阿朴，我们都曾竭尽全力在那个时代活过。从不妥协的阿朴的英姿，是属于我们的。
写在最后的一些话
此文乃至《安保斗争和日本动漫》这个系列最初的灵感，源自2015年在吉卜力三鹰美术馆某处看到的一幅壁画：图中描绘了吉卜力工作室开创之初办公室内年轻的画师们的工作场景。
一旁的介绍文字大意是：每天大家都拼命的加班工作，谈论动画的理念，那时大家都没什么钱，也没人是为了发财而来上班。所幸我们还有的是青春……
寥寥数笔，勾勒出日本动画产业博兴时期的动画人青春群像。
当时非常感动，驻足看了很久，因为美术馆禁止拍照，所以并没有留下影像。
这个系列中最想写，构思最久的，就是吉卜力这几个老爷子。但迟迟没有动笔。
最近真正决定落笔的契机是这样的——
近日带小朋友去上海建投书局，在三楼楼梯口环形大书架一排《读库》（当时完全没有概念是什么书）里随意取了一册，翻开第一篇竟是之前通过“空藏动漫资料馆”公众号就拜读过真心感动的神文——“《哪吒闹海》幕后制作揭秘全集”。
文中提到了《ANIMAGE》专访中宫崎骏对《哪吒闹海》的评价。而这篇访谈的原文后来刊载在《天空之城》的GUIDEBOOK复刻版上，很早前收藏了，看过很多次。
没想到能在浩瀚书海中一下子遇到这篇，觉得冥冥之中是种启示吧。
这里特别想澄清一个点，“空藏”文中提到宫崎骏推测《哪吒闹海》影射打倒四人帮的政治寓意，事实上《ANIMAGE》访谈原文写的是，宫崎骏和年轻朋友们讨论《哪吒闹海》时有人提出这样的说法，但他本人并不这样解读。
看完哪吒以后和几个年轻朋友谈论感想的时候，有一个人就说了，果然是有政治背景，什么四人帮或者那个女人之类的（笑）过度解读，要真是用如此单纯的宣传目的来制作动画，我觉得非常有问题；然后另一个人反驳了这种意见，哪吒并不是带着明显政治意图做出来的作品，更可能是表现亚洲传统文化中象征大自然威猛的龙和代表人类正义之力的哪吒之间的较量。我认为大概后者是对的。真是一部活力四射又有趣的作品啊！”——《animage》宫崎骏所述原文翻译
今年是《龙猫》上映30周年，最近定了12月14日将首次在中国影院上映。之前6月至10月，在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举办的名为《龙猫上映 30 周年纪念——吉卜力的艺术世界展》和《天空之城——吉卜力的飞行梦想展》，基本可视为日本国内”吉卜力大展览会“的完整复刻版，即是吉卜力工作室在中国举办的首次官方展览。
和其他日本动画运营公司以及吉卜力在中国市场的人气相比，吉卜力进军中国市场可谓姗姗来迟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怎么说，这一次可以视作老爷子数十年后终于肯面向中国踏出的和解一步吧。
（虽然看起来应该还是铃木敏夫起了更大的作用。）
作为一个看文庙盗版动漫长大的粉丝，一定要去电影院补上这一票的。
在此真心向几位老爷子们说一声，谢谢！
也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们。
参考资料：
《天空之城GUIDEBOOK复刻版》
《读库》1701-空藏动漫资料馆“《哪吒闹海》幕后制作幕后揭秘”
真的想要你们做“奉献大众”的娱乐作品——加油中国动画（81年4月12日）(翻译via@红内衣主教）
南方周末专访吉卜力创始人高畑勋 “社会主义的他们，实现了艺术至上”
《热风》宪法改正特集
维基百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