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四季是属性,哪位作家是冬?
查看话题 >温柔被我唱成了歌,伴你人山人海不停留
对这个题目的“你”和“我”纠结了半天,还是觉得,鲁迅并不唱歌啊,而我总想用文字唱歌。
长大以后就越来越讨厌过冬天,特别是在只有冬夏两季的长沙,今年十一月的阴雨已经连绵了近十日。阴雨的初冬使黄昏降临得更早些,阴霾裹着凝聚的水汽让原本灰暗的天空愈加混沌,像一张墨迹已晕染斑驳的铅色的大纸。撑着伞的人群显得更拥挤,车流因走不动,时而传来不耐烦的鸣笛声。趟过一滩一滩的积水,湿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钻进骨头缝。偶尔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看着闪烁红绿灯的光线里印出丝丝雨水下落的痕迹,会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恍惚,然后刺眼的汽车大灯,或者随着疾驰而过的某辆车卷起的一阵冷风,瞬间逼迫你回转过来。南方多雨的冬天,不像北方的朔雪大风般一下子将你击倒,而是一点一点从身体渗透到意识,让你觉得难捱而沮丧,望不到边际。只是当别人都冻得哆嗦的时候,我总是拖着时间不去开空调。不想被那样暖而干燥的气流吹到缺氧而昏昏欲睡,倒不如一直呼吸这冰冷的空气好保有清醒的思考。
这个冬天会特别想到鲁迅,感觉他的小说里一直都在过冬天,或者过去学着其中某篇课文的时候,大约也是在冬季。于是翻出近二十年前的那本旧书来,书页都有些泛黄了。试图在那些早已熟悉的篇章里寻找冬天的痕迹,或者我还想从中找出一点温暖的感觉来,这想法有那么一丝奇怪。
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或许此后这样的忙碌中人们偶尔还会提起祥林嫂的勤快憨实,或许又不会,毕竟勤快憨实的女人从来也不缺。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那天,咸亨酒店的小伙计最后一次看到孔乙己。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再来,或者仍是用那手撑在雪地里“走”来的,想到那些一路留下的奇怪的印迹,我这不知可否的希望里忽而生出一丝悲凉。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做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分明的叫道:“老爷!......”
美好的冬天留在了童年时下过大雪的百草园里,而属于成年人的冬天永远都是一片苍茫的灰白色,再也不会有傻傻的欢脱的雀儿飞进来。只是后面又说:冬天没什么好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这缓和的一句,忽然显得非常重要似的。
鲁迅的乡土小说里,写过的食物真是不算少,只是因为那浓重的灰冷的笔调常常会被人忽略,而我却记得格外深。大概因为他写得实在太苦楚,贫弱的人们冬天的生活是最艰难的。严寒使得缺衣少食的境况更加窘迫,又极容易生病,更何况年关难过。但是不管怎样的艰难,应着这传统的年的气氛,总是充满希望,茫然的却又坚韧的希望。而那些熟悉的家乡的食物,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哪怕他仅是简单的提到食物的名字而再无其他描述说到具体的形色、滋味,都会让人觉得格外的暖。为什么呢?好比一个极饿的乞丐得了一个冷馒头,一个将要冻僵的人喝到一碗温开水,就是如此吧。
鲁迅的笔真是极吝啬,但在这吝啬里你感受到的暖和爱却愈发的珍贵,才会悟到,人确是需要受一些苦才好的。我们常以为对故乡的眷恋应该像春天一样明媚,因而乡梦都是甜的,即便有一点忧愁也是诗意的,大多数的作家也确是这样写。而鲁迅的乡梦却是苦的,冷的。人们常回忆过去的美好,却往往没有胆气直面那些狰狞的血淋淋的伤口,因而借乡梦来暂时逃避了现实的残酷。而鲁迅的文字会让你一直觉得苦痛,悲哀,他是想让这苦痛悲哀振奋起你的勇气啊,再生发出抗争的能量。他明明写着,你是多么的迂腐,多么的怯懦,多么的愚蠢,然而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忠告,他多么希望那些他至爱的故乡的人们都好起来。
说“爱之深,责之切”吗,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似乎都不那么确切。因为有些人就是这样,表面不闻不问冷冰冰的样子,却想了许多做了许多,光鲜动人的话也会讲的,但从来不讲。他会吝啬自己的赞美,他想让你时刻保持清醒。这些人往往是孤傲的,过时的,不讨喜的;同时也是最真挚的,太多人不会懂,也不需要太多人懂的。于是鲁迅提到的那些故乡食物的名字就在一笔带过中被忽略了,那里面藏着他仅存的一点温暖而深沉的乡梦。
继续来说冬天,散文里的《雪》: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那时的作家,无论是怎样的个性,文字里总会发出类似的诗一般的呐喊,也浪漫,也现实。可是现在的我们,已经很少呐喊了,诗也失去了属于他的时代。即便偶尔,我们飞快地敲击键盘打下一段话来,重新审视,又默默回车去掉那些情绪化的用词,小心地发出去,或又撤回来,删除。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再呐喊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责备的。以至于复再读到这样的呐喊时,知道是好的,却也不太习惯。
鲁迅的小说里,全然都在写冬天的有一篇《在酒楼上》。二十年前也读过,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偶听得提起时也知道自己是读过的,但到底读了些什么,茫然一片。到今天,再次重拾也不禁自嘲命运的安排。这是一篇极简的小说吧,或也是叙事散文。冬天的午后,出旅馆去酒楼寻食,观窗外的雪景,偶遇多年未见的旧识,谈些许过往,而后各自散去。然而这一段一段读来,心里像是上演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剧般生动。对那些雪景的描绘印象极深,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着话,时而观望窗外景致的变化。写景与叙事就这样巧妙自然地联结在一起,亦情亦景,情景交融。
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来看,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
枯死的莓苔曾在盛夏里静静地疯长过,废园又可是先前的百草园?而那赫赫的明得如火的山茶花又为什么要愤怒傲慢地蔑视甘心远行的游子呢?到如今,我们只能看破而不说破。若一个人彷徨的时候,无论是身处异乡或是他乡,都无关紧要了。怕孤独,也怕热闹。怕原本辛苦维系下来的秩序一旦被打破就再也无法收场。这苦闷的成人世界啊,哪怕再过一百年也仍是如此罢。而绍酒,油豆腐,辣酱,此刻真是无比重要的东西了。也从来没有哪般的雪景就这样淡淡地直写进心里去。
你是着意去寻那故旧的所在,不料人非物也非,连从前熟悉的酒肆也把你做了新客,于是意兴索然,颇悔自己多事。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满满的热情全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而现在倒是遇见旧相识了,反而又害怕着踌躇着——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原来我们想的一样: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这自然是一百年前关于革命的彷徨,而一百年后属于我们的彷徨,本质上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后来都厌恶起自己来了,随即觉得别人看见自己也是会厌恶的。然而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原本失了精采的眼睛,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人真是可笑的: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人是多么脆弱,像蝇子一样,“啪”的一拍子,也就死了。然而人又是多么耐受,或者进而可以说是卑贱,只凭着一个愚蠢的固执的念头,便可以撑着跪着蜷缩着喘息着呻吟着忍受一切。只为了独一无二地转瞬即逝,是卑贱的吗?不去管它了,只要活着,就当做无聊的事,当凭空地发呆,当愚蠢地耻笑着这值得不值得的一切。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热腾腾地上来了,又眺望着这窗外的梅花傲雪,于是就着这热的,冷的,且再听你说一些无聊的事。酒也真是好东西啊,喝了就能说平素不敢说的话,醒了就又能全忘掉。
我把那年幼上就死掉的小兄弟迁葬了。他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它对木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就连最难腐败的头发也没有。我好容易下了平生无比的决心,才有勇气把过去的自己掘开来看,然而那个过去的自己已经凭空消失了。
我为那姑且算作初恋的人儿辗转于城市之间,寻一朵她爱的剪绒花。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了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那碗齁甜的荞麦粉真是难以下咽,而忽然间看到她远远的站在屋角偷偷的期盼,我就失去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放开喉咙灌下去,看到她收拾空碗时忍着的笑容,尽够赔偿我的苦痛了。所以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噩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美好。然而这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我终于找到了剪绒花,红的粉的,鼓起勇气要去送给她。于是,雪也会变成春天的希冀,雀儿也将归来。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它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的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粮食,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可是她再不需要我的剪绒花了,有多少苦苦地寻找不过得来一番失落。如今你的初恋又在哪里呢,又敢不敢上前只是淡淡地寒暄呢?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明净吗?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
无聊的事就说到这里了。你终于毫不在意于我的付账,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是你作别了我,还是我作别了你,或者我们各自作别了曾经的自己。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他穿着厚厚的棉袍从那铺满积雪的街道上走过来了,好像看到我,又好像没看到,径直地夹着一道风一般地从我眼前走过去,越走越远,目送他离开我的视线。我也终于从几将昏厥的空调车厢里走下来,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终于呼呼地喘气,发热,流汗,于是我才知道,自己可以散发能量。这时耳机里的歌声换作一首燕池的《人海》,和那些无聊的事还真是很配啊。这想法很是有些无厘头,但还是忍不住单曲循环。
想见却还在等的人 不太多,连起来也让人心碎 碎成河。沧桑中独自向前行,说要好好活,但再忙碌也解不了 爱的渴。遇见了就不说值得不值得,擦肩后就成全彼此做过客。沧桑中独自向前行说要好好活,但再忙碌也解不了爱的渴。穿山跃海哼你的歌,踏浪飘帆忘记你更忘记我。从此江河只是传说,天地融化星辰吞没。温柔被你唱成歌,彼岸的你影影绰绰;风中造舟,不再回头,哪怕想征服的不过是沙漠。珍惜最是难得,爱你让生命变辽阔。温柔被我唱成了歌,伴你人山人海不停留。——燕池《人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