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一座城市
凌晨两点,我背着双肩包疾步与同一辆列车下来的旅客们一起从车站出来,挤得像是群赶着投胎的精子。没做任何停留,我伪装得很好,瞧准了以后,径直走向西侧宽敞的马路。那边不像有交通工具可以搭乘的样子,人少,连小偷骗子也不爱去那边觅食,可以让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安静地思考。
我努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在黑色的天空下自我证明着我的自信。可在到达安静的目的地前,仍有人拽我的衣袖,或者干脆把脸贴近到我的眼睛里。借助车站外的灯,我清楚地见到他脸上的坑洼,这让我想起火车轨道左右两边铺垫的石子路。坑洼上凝固着未曾清洗的肮脏痕迹,或者在他的理解中,钱才是唯一获取脸面的方式,而像我这样只顾着把自己梳理的油头粉面的废人,都是他赚钱的工具。他大概有三天没有洗过脸的样子,毛孔里散发出一股腥啖的腐臭味道,如同躺倒在轨道上被火车碾压飞溅到远处的大块碎肉。
“你好你好住店不住啊?”他的语法混乱,语速快得中间懒得加入任何标点符号。
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我极讨厌他这种人,手段低劣,丝毫不掩饰他嘴里的涎液写满了贪婪和欺骗的样子。我不想成为他的猎物,被他这种人骗到会让我比被其他人骗多些自责。
“不住店你要去哪呀?打车走不走呀?”
“有人接我,不用。”为赶紧打发他走,随口说了个谎后,我再次加急脚步。
我几乎于逃跑的样子,让他失去了兴趣。他耸耸肩,没再跟上来纠缠,而是轻盈不屑地吹了声口哨,嘲笑着,在攒动的车站中一晃,便消失在了人海与黑夜的交错之中。
这是路城的悲哀,因为从没有一个人属于过这里。一切伪装在这儿都是徒劳。我再自信也无法改变我并非自幼在这里长大的事实。我的掩饰,只能是好事的贪婪者在工作中一次用于调侃的实验,他们扑上来的目的,其实只为看到我这个自作聪明又自欺欺人的人,能做出什么令他们新鲜的举动。而我,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车站西面种了好些树。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他问。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他。他的五官我早就忘了,不过他脸上的坑洼和肮脏却给我很深的印象。
“不知道。”我如实说。
“柳树你都不认识?”
“和我没关系。”
“柳树,冬天掉叶子,夏天掉虫子。”他顽固地介绍着。
“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重申。
“路城里没有一棵树是原来有的,这里原来只有石头,石头被挖开,土被翻新,路被抹平,才种上树,盖上房子,创造出城市和繁华。”
西边的树旁灯光更暗,只有我和他。在暗光下,他擦掉了嘴边的涎液,脸似乎也平整了许多,使我没有开始那样厌烦他。而他自顾自说辞又一次激起我的讨厌。这种讨厌的感觉,简直和我讨厌何静一模一样。他们都爱自己和自己说话,不顾别人怎么想,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甚至以为有一天会打动对方。
何静和我恋爱五年,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觉得我捡到了运气,不是要我好好珍惜,就是要我感恩戴德,唯独我,时时刻刻活在她的折磨下,有苦难言。而所有和她有关的人,大多难以接受我们两个的局面,劝她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可她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不听劝,没准儿也在心里想着,有一天会打动这些反对我们的人吧。
使我最为绝望的一次,是在不久前,我在被窝里赤身裸体地被何静揪出来。惊醒时,她抓着我的胳膊,嘴唇哆嗦,我看见她因愤怒而无休止放大的瞳孔,在与我目光相交时,依然持续着放大,那态势仿佛要用它炸毁一切。当然,和我一起被惊醒的,还有她的闺蜜。她也什么都没穿,头发很乱,脸很红,胸部仍然饱满。一个小时前,我含它在嘴里,没用力抓过。现在出现的指痕大概是何静弄的,她真残忍。
何静抓她头发,耳光声在房间内彻底压盖住了哭嚷。平时身高只有一米六〇,洋娃娃一样的何静,像一匹痛失幼崽后暴戾的母马,审判抽打着她在昔日恨不得连牙刷都可以共享的闺中密友。
我在心里说,“你他妈应该来打我啊。你打我才对啊。”但是我耳边尽是耳光的声音,一下一下打进我的心窝,变成束缚,缠绕我的手脚,令我动弹不得。我不是怕了何静,只是何静一直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这么做?”每一个为什么,跟上一个耳光,直至被带来一起捉奸的人拉开,我也没有搞懂,何静到底在问她,还是在问我。
我几乎想跪下了求她,说那句武侠片或者黑帮片里说了一万遍的台词:“放过我们吧,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可是,我知道那没有用。她打了她二十几个耳光后,拿起外套帮我披上。我说,“谢谢。”
她却说,“我永远爱你。”
当着众人的面,她来吻我,丝毫不顾被她惩罚过的闺蜜,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情形。她的爱根本不讲什么道理,只为把我囚禁。尽管开门逃跑的钥匙,她一直放在我眼前,让我唾手可得。不过对她的亏欠却也成为一道又一道加固的绳索。她的双臂过来拥抱我,使我身上更紧了一些。她明知这一点。
为摆脱何静,我三番五次地做出荒谬绝伦的事情。跟她的闺蜜睡觉,只是其中之一。较为不同的,我认为是我们有很大可能彼此相爱,但这事儿也没办法确定。在我上门拜访何静父母,并故意跟其闹翻后,我觉得我们彻底完了。
摔门离开何静的家,之前凭空捏造出的怒气在走出楼道,远离他们家窗子可察范围的刹那消散。我说,我不喜欢她的父母打量我的眼神,他们在看我的同时,是在用穿着皮鞋的脚碾踏我的自尊。我的自尊在他们的脚下,可悲的不如一截即将燃烧殆尽的烟屁。他们不是轻描淡写地踩一脚熄灭我则已,而是用尽全力地扭踩,他们想让我消失。想让我连同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消失——不对,是在我听你的提议,上门看他们的时候,我就没有自尊那种东西了!
我问何静,我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喜欢。想不到却换来她略带狡黠的一笑。在刚发生完那样激烈的争吵后,她的笑令我恐惧,不解地问她笑什么。她却反问道:
“你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哪句话?”我问。
“在遇到你以前,我的爱情是一片虚无。”
“这是我说的?”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
“你喜欢我说的这句话?”
“在虚无的基础上创造起的摩天大厦,不会轻易坍塌。”
“这是个自私透了的理由,”我说,“虚无,没有地基的。”
“地基,也是我由我创造的。”她继续陷入了自说自话。
她的自私简直超出我的想象,她竟然想凭着我这一句话就占有我的全部,以为肩负创造我未来的责任。我真是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坚信,在爱情里只要做到从零到一,一就会等于一百的理论。我对她用在我身上的坚持不懈嗤之以鼻。
我厌恶地冷笑着,背过身去,何静则立刻重新回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还以外人看了要羡慕的温柔给我。这就是她应对我丝毫不掩饰地厌恶情绪的方式:我越是厌恶,她越是宽容。她以天使的姿态处理我的情绪。这正是我最讨厌她的地方。
刚与何静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她脾气很温和,很喜欢她——完全胜于现在对她闺蜜的喜爱——可现在我不喜欢了。我当初喜欢她什么,现在就讨厌她什么。讨厌她的自说自话、坚持不懈和对我的耐心及温柔。这些在我看来,统统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指向标。
下雪那天,我决意与何静的闺蜜私奔。她闺蜜告诉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路城,说一直想看看在山里被人工开凿出的新城市是什么样子。我暗自嘲笑那又是一片在虚无之上的可笑创造,随后才点头应好,答应她就去路城。
我通过网络买了两张车票,用的是何静的钱。五年以来,我一直花她的钱,习惯了。火车开动,并排的双人座,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她或许不会来了,我对路城自始自终没有任何感情,我想下车。
车一直要开十个小时,我打算等车停靠立刻下去,结束这次没有意义的旅途。懦弱使我长期以来在何静的掌控下,不得解脱,不曾想现在离开后,依然是。第一站到了,在某个蹩脚名字的小镇缓缓停下,躲开几个旅客,我刚起身,迎面却又上来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座位跟我隔一条过道,也许是看我站着,她叫我帮她把沉重的拉杆箱扔到行李架上,我帮忙照做后,车开了。
女孩主动和我交谈,我们竟没什么陌生感,聊得很投机。她很活泼,爱开玩笑,我木纳地听着她的那些笑话,偶尔笑一下。她说她是逃出来的,问我信不信。我还是木纳地点头。她问我要到哪去,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在意,马上又问我听没听过一首叫做《炸毁》的歌,我说我没听过,她便拿耳机过来给我听。耳机的线太短,我邀请她坐我边,她不知道是没有防备心,还是也觉得与我投缘,马上同意,并过来坐在里面。我告诉她,这是一个本来要来,结果逃向别处的朋友的位置。她轻轻地把耳机一个耳机塞到我耳朵里,按了播放:前奏像是炸药一般的爆破声,然后又有建筑在成片地坍塌。渐入的人声很迟才来,清唱三句后,琴弦响起,优美绵长,不再有初听时的慌乱,让我恍惚地觉得失去的东西又被重新找了回来,那种感觉,仿佛内心被毁掉的一座座建筑又得以重新修整。我很安心,沉醉其中,听着听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以为是那个女孩,慢慢睁开眼睛,结果发现车停着,到了路城终点前的最后一站。有两个乘警在盘问女孩,身旁放着她的行李箱。拍我肩膀的是第三个乘警。车厢里所有的目光都积聚在我这边。乘警要了我的车票和身份证,问我去路城做什么,还问我和这个女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坐在一起。我说,“她要给我听一首歌,听完我就睡着了,其他的我不知道。”乘警们对我的回答将信将疑,可能是看我真在睡觉的份上才没做更多调查,只是带走了女孩。
听说女孩真是因为和早恋男友分手想不开,离家出走跑出来的。她父母报了警,可我一路上没察觉出她有一丁点失恋的悲伤,她对周围谁也都没有惧色。女孩在乘警的护送下离开,第一次露出无力的模样跟我摆手再见,我想起了什么,紧忙问她,“那首歌叫什么来着?”
她眼里出现眼泪,我想是这次旅途失败造成的,和其他无关。
“这首歌根本就不叫《炸毁》。”她说,说完,下了车。
火车再次开动,我没有机会走,只能去路城。车上的人马上归于安静,忘掉刚才的事。车窗外凌晨的天空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景色和人都是黑的。
余下的路,我想着那首歌到底叫什么名字,没有任何线索,因为我没有记下歌里的哪怕一句歌词。我还在想如果我醒来的时候,不是乘警,是女孩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这首歌的真正名字,我是不是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点儿。
答案没来,终点站真的到了。我把没想通的事儿留着下车继续想。
路城的一切都让我不安,尤其那个脸上坑洼的人在我耳边滔滔不绝之后,我觉得跑出来和跟何静在一起仿佛没有差别。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刚开始在车站门口语言没有章法,听不出哪里人,现在滔滔不绝,像是来自西北。
我问:“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你来路城干什么?”
“我来躲开我女朋友。”
“我来找我妻子。”他说。
“我没问你来干什么,我问你和我讲路城建造史干什么?”我十分不耐烦。
“因为路城是我创造的。”
“你创造的?”我对创造这个词狐疑道。
“我那时候比你还小,我来打工。”他说。
我恍然大悟,看他也不像能主持如此浩瀚工程的人。
“你走吧。”他说。
“好。”我转身就走。
“我不是让你往这边走。”他拉住我,指车站的方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我说:“你是不是拿我开心啊?”
“我本来可以谁都不告诉,悄悄进行计划,可我还是决定告诉一个人,免得像我妻子死得一样无声无息。这个人就是你,”他说,“你不属于这里,你不该死在这里,你应该告诉他们我在这干的这件大事。”
“有病。”我骂了一句。
“我妻子死在这儿,在地底下,我要炸开这儿,让她出来,整个城市全给他炸掉。”他说得很认真。
“滚。”
“这座城市就快没了,什么都没了。”他情绪激动起来。
他激动的情绪,勾起我的回忆。私奔出发到路城之前,我和何静争吵过。我给她讲,我当初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爱情是一片虚无”,不是因为我哲学,也不是因为我特别,那只是一句随口说出来以为能讨好女孩的话。
“那你现在爱情还是虚无的吗?即使不再爱我了,至少还是有我的痕迹在,对吧?”何静问。
“没了。”我直白残忍的回答,换来了何静的一滴眼泪,和火车上那个女孩的很像。
“我创造的那些,你的快乐,你的生活,现在什么都没了?不可能的,即使不再那么重要,也一定有痕迹的。我爱你,你知道的。”何静抱我,“我爱你。”
“没了,不爱了以后,创造过什么也都没了。”我说,“什么都没了。”
我走向路城车站西边马路以外更远处的方向,那个人还在大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你刚刚你不是还在工作?”我忍不住站下,回头向他,也向在问自己,“看着都好好的,怎么会什么都没了?”
他说:“你快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狰狞的样子使我感到害怕。
说完他拿出打火机,这次他创造出一个光点,挪动手臂,点燃了什么,随后听到砰的一声,在一棵树下,炸出一片小土坑,顺带烧到了附近的垃圾桶。几分钟后,消防员队员快警察一步到达,开始灭火。被炸碎的尸体淹没在干粉或者水里。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没了。他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