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约翰·布罗茨基 《蝴蝶》

♦️蝴蝶

I

我该不该说你已死去？

你仅仅触摸了时光飞逝的一瞬。

上帝的玩笑中

带有不少悲伤。

我几乎不能体悟这一句

＂你曾经活过”，你的诞生

和你的消逝，

在我合拢的双手是

同一个日子，不是不同的两个。

因此很简单，

你生命的存在算起来，

少于一天。

II

显然日子对于我们不足轻重，

是一个又一个的零。

它们不能被摁在我们周遭，

取悦我们的眼睛。

每当日子光秃秃地立在

白昼消隐的边界，

它们因为没有身体，

它们没有留下印迹。

它们像你。意味着

蝴蝶的每片细羽

都是一个日子缩略的镜像——

它的十分之一。

III

我该不该说，某种意义上，

一切的存在体中找不到你？

我双手正在感受，如此酷似你的，

那又是什么？

这些色彩不可能

取自虚无。告诉我，

你的存在

置放于谁的执着？

因为我只堆砌模糊的词语，

却不是颜料，

你的彩色又怎能进入

我幻想的画境？

Ⅳ

有一些黑点和斑纹，

在你的细羽上——

眼睛、小鸟、女孩子和眼睫毛的模样。

可你是借助了什么

引领这轻盈的标准？

从你透光的形体，

投射出多少不同的面孔，

以及时间和地点的碎片？

作为你的《天然莫特斯》*：

音乐中有没有呈现，

水果和鲜花制作的美食，

或在餐板上展示的鱼？

*Pallus Dei创作的摇滚乐专辑。2003年发行。译者注。

V

从你的灰烬中或许

会有一道风景袅袅升起，

我会戴上高度的阅读眼镜，

细看其中的山坡——

海滩，跳舞的人群，和虫蛹。

它可是亮如白昼，

还是黑如夜晚？

让眼睛在那儿停留一下——

沿着天空的大幕往上看——

那是一座发光的灯塔吗？

是什么样的图案，

请告诉我，

带来了这片景色的灵感？

VI

在我眼中你是用脸谱、

石头或星辰花纹掩盖的，

一只善变的生灵。

一个从我们的世界里

提炼你的缩影，

说谎不眨眼睛的

珠宝商人——

疯狂使我们卑劣，更卑劣。

我们降格为事物，而你

成了事物的思想，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VII

为什么可爱的形与色

赋予了你这

流连于湖泊众多的土地上

仅只一天的小生命？

——陆地上斑澜的镜子带来的价值：

倒影着四野，将它收藏到镜中。

这么短暂的生命，

也使你免遭

被虏获，被运送，

在合拢的手掌中，

在捕手的目光下——颤动。

VIII

你躲避每一个回应——

却不是出于害羞、

淘气或狡诈，

也不是因为

你已死去。即使是

最卑微的生命，不论死生，

上帝赐予它们声音，用于说，

或歌——不论是一小时

还是一天，

让它们联系在一起，

使生命的边界被延伸。

IX

但你甚至还不能,

吐出一个词语。

然而，仔细想来，

这样更好，

在上天的账本中，

你没有债务。

我保证，这不是诅咒，

你的小小的重量和翼展

剥夺了你的语言。

声音也是沉重的负担。

你比时间更寡言，时间

比你更鲜活。

X

过于短暂的生命，一个小时，

甚至不足于感到恐惧和颤栗，

你像尘埃般，从花圃中

螺旋上升，

越过监狱的上空。

过去与未来在那儿相遇，

我们的生命被折断，

被打击，因此，

当你被牵引着飞去

远处一片开阔的草地，

你扇动的翅膀在空气中

留下形影。

XI

所以，滑动在纸上

留下墨迹的这支笔

同样漫无目的，

划下纷乱的线条，

或最后只留下

邪说和智慧的

一团乱麻；

它开始信任这只手

让手指颤动的无声的言辞

出自那里——

它的阵痛不能收获花粉，

却窥测到人们的内心。

XII

这样的美，

相比于如此短暂的一个季节，

为我们愕然的理智

带来阴郁的猜想：

这个世界被搭建得

无穷无尽，

如果——正如我们所知——

有一个终点，

那不会是我们的终点。

蝴蝶收集者不能

采捕光线，也不能探知

黑暗的栖息之地。

XIII

我该不该与你告别，

如同告别逝去的白昼？

人们的记忆会枯萎，

消瘦，像头发一样脱落。

艰难的是，

在他们背后隐藏的：

并不是情侣们的双人床，

那些难眠的经历，过去，

或在档案里缩水的日子，

背向地延展——但却是

巨大的云团一样，一群蝴蝶

旋转、缠绕。

XIV

你好过虚无。也就是说，

你更接近，

易于得到，更加清晰。

但你是虚无的同类——

和它一样，

你是一片完整的空。

如果，在你生命的历程中，

肉体𠄘载于虚无，

肉体就会消亡。

但当你活着，你就给出了一个

脆弱善变的缓冲，把我

和虚无分离。

2018年11月22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