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老建筑
查看话题 >江南未雪，瓦上有霜
在灰蒙蒙的北方冬日里，想到南方的瓦，方才察觉时令又至小雪了。
行走在江南的烟雨雾色中，总不免与青砖黛瓦照面。生长于江南的建筑，往往是以黛瓦做眉，粉墙为颊，雨里雪里，都别有风姿。
在夏日雨后的氤氲天色里，它着一身素白衣裳，菀菀如从画中来。高檐之上，看天地在雨中氤氲成一片，看雨水落在青色的瓦上，清透的水珠一滴一滴坠下。
在冬日的萧肃中，裹一层薄薄的霜花，清冷冷地看着这人间的尘世烟火。炊烟袅袅升起来，孩童沿着炊烟从远处而来，一眼识得自家檐上瓦。
诗人郑愁予说，“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江南的房子，也总如莲花的面庞让人遐想。粉墙黛瓦间，曲曲小巷中，总有许多曼妙的邂逅，有许多婉转的情思，和不忍忆起的江南记忆。
“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
身为南方人，客居北京四年，身遥心远。慢慢地发现，越是融进了北方的生活，就越是时常想念起江南。
关于南方的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房子，水边一处，淡墨青色。
江南的房子，多是白墙黑瓦，或是青砖黛瓦。它们沿着曲折的水岸，黑白相间，或是青灰相映，在浅蓝的天幕下，零零星星地错落着，高低不一，像一个个的谜语，在时光中，送一拨人走，又等着一拨人来。
江南多雨。
瓦是喜欢雨的。雨落瓦上时候，总像是在弹琴一般。落雨时候，瓦上极其有韵味。
夏天的时候，瓦最是出风头。夏日的雨水，有时候来得十分猛烈，随着狂风来，挟带着一个沉闷夏季爆发的自述，从屋脊到屋檐，倾泻而下，从一片瓦到另一片瓦，飞檐而过，走得极其地急，丝毫没有间隙，急匆匆地，好似狂乱的钢琴曲。
在余光中先生的笔下，南方七月的雨，便是一曲盲奏。雨落瓦上，人在屋内听雨，像是听了一曲猛烈的交响乐。
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
这是青瓦古屋的妙处。它自带年代感，自带历史感。每一片瓦都有自己的节奏，是天然的乐器。坐在古老的青瓦檐下，听一场七月的雨，总恍如跨越了几千年。
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幼年时候，关于雨的记忆，也总是和屋檐，和飞瓦分不开。
爷爷家的老房子，是童年记忆中最美妙的一部分。大雨滂沱的时候，几个小小的人儿，穿着雨靴，齐齐站在翘起的屋檐下。雨密密地沿着屋檐落下，成了一道天然的雨帘。
人走不出这密集的帘子，只好在帘下偷着找乐。抬眼看雨帘，好似一帘流动的水晶，风来时，雨帘还会悠悠而动。孩童伸手去接那倾泻的水，一捧一捧的，便好似是接到了天空的眼泪。对于孩子而言，那便是最大的乐趣。
在现代的钢筋水泥房里，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妙趣了。最多，隔着一层玻璃看窗外的朦胧，听雨猛烈地砸在水泥路上，看雨也不再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忆起江南，总有一大片的青瓦，带着一阵雨落过后的清凉，和诗意。
落雨的时候，若是站在高处，看中国的瓦房，像是一个精美的排比。一连排的青灰色，密密排布着，像是一条条大鱼，在天地间沉默地排列着。屋脊是鱼的脊背，白墙是鱼的肚皮，一片片的青瓦便是一片片的鱼鳞。雨下的时候，鱼是活着的，一条条翻江过海，好不快活逍遥。
瓦也是喜欢霜与雪的。
冬日里，大雪未至的时候，每日清早起来，能看见青色的瓦上总是结着一层莹莹透亮的白霜。太阳照起来的时候，霜便变成仙气，随着光而去。
小时候极其喜欢看雪，雪没来的时候便看霜，将路旁所见的霜花都收集起来，佯装是薄薄的雪。搁在手上，哈一口气，看这“雪”瞬间化成了水。
若是等到雪来的时候，那才是风景极佳的时候。
幼年时候，表姐常喜欢来我们家小住。大雪压枝的天，姐妹小小的身体，都缩成一团，在被子里静静地听外面雪落在瓦上的声音，我们都觉得神奇之极。
推开窗户，看到院子里的雪已经落的极厚实，再也按捺不住地要冲出去打雪仗，堆雪人。而妈妈会准备好早饭，炊烟正从房顶袅袅地朝上升起。冬天，想想都觉得很暖和。
长大之后，顺其自然地搬进了公寓单元楼，看到的雪也越来越多了，却再也没有了小时候的欣喜。建筑变得冷漠，人情也变得淡薄。我还是想念那幼小时候的瓦房。
很多人都在说，我们老了，身为90后也开始在看年代剧了，我们不断追忆着那个已经过去的90年代00年代。其实，不是因为我们老了，而是那些很单纯的东西在离我们远去。我们怀念着这些物件，其实只是想念一种简单平静的生活。
因为，人会长大，光阴会溜走，但对于这些时光中的旧物来说，它们永远都在那。
我想念的，江南，以及江南的瓦，亦是如此。
一个个时代在岁月里更迭，一代代人事变换，这一片片的瓦上也有过青霜，积过灰土，纳过雨水，落过雪霜，长过青苔。光阴越来越厚重，瓦却越来越轻薄。
江南的瓦，不是冰冷冷的一片瓦。它带有时间的记忆，更带有生活的诗意。
单片的瓦其实极其脆弱，落地既碎，但当它们聚集起来的时候，却能成屋，能成家，能遮风挡雨，能温暖人世。
一片瓦，记录着光阴的荏苒变迁，也记录着故乡的山长水远，还有家的片刻温暖。掀开一片瓦，走进一个久远的时空里。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瓦下，抬头看天，那是很遥远的将来。
而今，江南未雪，瓦上却也已落满青霜，有点想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