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part II

(一)

大概早上七点钟，房间里传来洗漱的声音。两双拖鞋从厨房到客厅来回好多遍，啪嗒啪嗒……像是用苍蝇拍一下下的打到地上。好一阵子，他们没有说话。直到碗放到了洗碗池，一阵脚步声后，门“砰”的一声关上。大牙睁开眼睛，只听得到远处马路的声音。他像一根斜杠，横躺在床上，被子一大半搭在床沿。他盯着天花板，想象着自己是钉在棋盘上的壁虎，它断了尾巴，是好多人的心里的谜题。

大牙穿上拖鞋，把窗帘拉开，阳台上的三角梅如一桶红色颜料，不小心打翻在墙面。站在洗漱池旁边的时候，他发现底下的脏衣篮里，放着昨晚弄脏的桌布。红白款式，粉红色的海洋上，飘着好多白色的船帆，还是才从网上买的。昨晚他把一碗面掀到了地上，弄得到处都是。碗碎了，碎片贱开，中央软趴趴的一团面瘫着。他想起小苇已经去世——身体不听使唤，仿佛掉进了一口井。他朝着光拼命的游，幽深的恐怖感追着他，直到冲破了水面，一口气缓过来，泪水夺眶而出。

他从卧室拿来杯子接满温水，大口大口喝下去。思忖中午该怎么面对老妈? 她大概不会提昨晚的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越是这种情境，她就越找不到突破口。大牙大概完美的继承了这一点。那天早上岳母打来电话，是老妈接听的。好一阵子，她不能明白岳母说什么，电话那头好一会儿，才说出几个字。等她会意，气色如山崩，向老爸吼道: 老刘，快点过来，快点，出事了。大牙穿着睡衣，当时正在吃早餐，稀饭烫得不行。他察觉到有事不对，边吹稀饭边盯着老爸接电话。老爸拿着听筒，一直点头，频频说“好”……。挂了电话，老爸叉着腰，目光仿佛透过厚厚的乌云，涣散的盯着地板，思忖着。

大牙捧着碗，沿着碗沿吸了一点点米汤。他问: 什么事情? 老爸抬起目光，恰好和大牙四目相对。缓了好一会儿，话到嘴边，却又吞回去。大牙拿着筷子，盯着他，他红了眼眶，说: 小苇在学校出事，人没了。收拾一下，下午去武汉。大牙听完，愣了。他的小小世界的某个角落，阴影偷偷的长出来，他问:什么?

(二)

一行人约好在机场安检口见面。大牙只带了两三天换洗的衣服，第二次去武汉，竟如此境况。他和父亲先到了五分钟，刚站定，便看见岳父岳母急匆匆的走来。岳母眼睛红红的，肿得像鱼眼泡，一看见大牙，泪就满了眼眶。大牙赶紧迎上去。她抓着他的双臂，身体无力，整个重量压上来，差点带倒了大牙。岳父也泪眼婆娑，用手擦了好几次。大牙觉得他的眼睛里的光没有了，那种经历过大风雨的灼灼眼神，黯淡下去。大牙感觉到岳母双手紧握的力量，抓得手臂发麻，但却有一种真实感。

飞机上的两小时，大牙一直睁着眼睛。许多关于小苇的事情，一件一件在脑中闪过。他越是想停止，就陷入更多的循环。小苇穿着蓝色裙子的背影，快消失在荚竹桃的小径里，突然又回头，叮嘱他下午一定要带班日记。小苇去湖畔捡了一片广玉兰的花瓣，叫他帮忙拿着，比手掌还大，上面有黄色的花粉。小苇去图书馆里面的山坡，摘了一颗枇杷，冲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抱紧大牙叫他快跑……。

飞机降落在机场，恰好下午3点钟。从天河机场到到东湖的路上，他们很少说话。行经长江大桥的时候，大牙想起上次和小苇沿着滨江路骑车，傍晚江面起了雾，他们坐在汉口江滩的石凳上，依偎着看这座江城慢慢的醒过来。小苇说她想沿着长江乘船往上走。去三峡看枫叶，去重庆吃火锅，往上去乐山看大佛。她牵着大牙是手，特别高兴，特别感动。她知道无论她想去哪里，大牙都会跟着去的。只是学业繁重，不能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云遮薄月，江面倒影着粼粼的灯光。

(三)

车停在了东湖路。大牙先下车，去后备箱卸下行李。老爸付了钱，他们便拿着各自的行李，径直的像校门走去。在门口问了保安，研究生宿舍2座怎么走。路两旁的香樟树很高，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但空气湿度大，显得又闷又热。零零散散的只路过几个学生，可能是上课的时间点。路旁房子有新有旧，阳台摆满了植物。大牙一行人又问了一个学生，随即来到小苇宿舍楼下。

宿舍楼大概有七层，不锈钢大门，需要门禁。大牙透过玻璃往里看，右边是公告栏，左边是宿舍管理室。大牙按了门铃，已经响了好几声，没有人应，也没人出入。大牙再按门铃，叮咚一声，两声，三声……一块块巨石砸向水面，所有人的心都很焦躁。突然管理室急匆匆走出来一个人，淡蓝色制服，打扮利索。她打开门，看到大牙一行人，反手按着门叫他们进去。

她问明了来意，对大牙说: 你们终于来了。接着领着他们往里走。大牙发现这栋住宿楼蛮新的，回形结构，他们现在正在二楼。穿过一道门，往下走到一楼，沿着左边，房间号从133号开始递减。大牙觉得每经过一个宿舍，脚就越来越沉。快到113，大牙站住，远远的看着宿管掏出钥匙。岳父站在前面，用手搂着岳母的肩膀，阳光斜射过来，他们的背影在墙上依偎着。宿管从一大把钥匙中找到113，插入钥匙孔。

房间打开了。宿舍亮堂，透过阳台防护网可以看到外边是一片草地。阳台放着几只桶，入口处放着一个鞋架，地上散乱着好几双鞋。四人宿舍，房间左右相对的上床下桌，都拉着床帘。大牙手扶着门栏，岳母和岳父先进去了，其他人候在门外。左边第一张座子，桌面上竖着一叠书，旁边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面小苇和大牙站在家人后面，对着摄像头，每个人脸上堆着笑。离桌子恰好一人的距离还放着椅子，仿佛刚刚有人起身离开。岳母走过去，手撑在椅背上。大家都不说话，看着她肩膀微微抖动，终于放声哭出来，仿佛从胸腔里面咯血，每一声都揪着人心头不放。

大牙立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宿管扶着岳母，一边不停的给她递纸巾。自己扶着墙，往宿舍外边走，手上粘上了白色的墙灰，又粘到了眼睛上。走廊往外看，二楼三楼有学生挤在窗口，望着这边。大牙低着头，阳光照在身上，却没办法把光明和温暖送到心里面。过了三十分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像是隔着窗户看动物的游客。有的人用手挡住嘴，在交头接耳讨论。有的人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大概是在把消息告诉其他人。但同时间，他们头齐刷刷的转向了楼梯的方向。不一会儿，好几个保安出现，朝大牙走来。

其中一个保安问大牙是否是学生家属。大牙点头，他便告诉大牙今天早上的情况。其余保安围着宿舍口，一个女保安进去劝导，但无济于事，哭声反而更悲痛，更大声。大牙听见岳母控诉说: 我女儿就在你……这里……没……没了。我连哭的权力都没有吗?。岳父拦住女保安。旁边的一个男保安突然往里走，大声说: 这里是学校，公共场合，你们要注意一下影响。岳母已什么也不管，坐在地上，岳父双手拖住她。

他们从宿舍楼出来后，学校的一个负责人，联系了大牙，说在校门口等。一行人成功和她汇合，立即前往区公安局。他们进了一个小房间，然后一个个的被叫出去。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询问，一个低着头做笔记。一直到下午6点。所有人同时被叫去一个房间，询问他们的人说: 我们今天已经审问过死者的舍友以及相关的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你们需要决定一下是否要法医鉴定………

大牙望向岳父。他的手搭在岳母的肩膀上，目光没有动，眼神却迟疑不定。其中的一个警察说: 你们可以商量好，明天再来。如果做，我们这边就帮忙送到同济法医鉴定中心。话音刚落，岳母就回答道: 做！ 所有人立马都看向了她。大牙看见她的嘴唇在抖，手紧紧的捏着袖子。随后，岳父问了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并上前签了字。这个空档，那个负责人和大牙寒暄了几句，问他们有没有安排好住宿等。大牙这才拿起手机订了学校附近的两间房。

(四)

大牙坐在沙发上，所有的事情又在脑海中经历了好多遍。中午十二点，老妈买菜回来。她把其中的一袋四季豆放在茶几上，叫大牙摘一下。大牙朝厨房喊: 妈，我已经煮了饭了。老妈从厨房出来，系上了围裙，端着小凳子坐到了旁边。她拿起一个长长的四季豆，掐掉一端的蒂，沿着背脊把筋也撕掉。大牙看着她弄，好奇那细细卷曲的筋会不会在中途断掉，但却都没有。老妈问: 要吃干煸的还是卤的? 大牙说随便，也拿起四季豆，啪嗒从中间折断，顺势把筋撕掉。期间她们没什么话说，老妈手上动作飞快，眼睛却一直盯着电视。大牙心想: 新闻30分的吸引力是有多大！！

趁老妈去炒菜，大牙把早上洗的衣服拿去阳台。天阴了，风把好多落花吹到了阳台的一角。中午吃饭，俩人都端着碗，边看电视边吃。外边响了一声雷，由远到近的雨声，跑了过来。大牙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像那天在小苇学校门口，雨真大。他们挤在保安亭窄窄的屋檐下，溅起的雨湿了鞋面裤脚，雨水像小河哗啦啦往马路上流。他们在等小苇的导师。他说希望在他们走之前见一面。

其实，大牙他们在等鉴定结果的期间，去过小苇导师的办公室。两次都没有人。对面研究生办公室的学生说，他去省外开会了。那些小苇的同学邀请他们进去坐，还给每一个人倒了茶。大牙问: 请问小苇导师的电话你们有吗? 他们说: 我们和小苇不是同一个课题组的。她们组人比较少。岳母问: 那她们组的同学呢? 他们回答说刚好不在。大牙拿着纸杯，呷了一口茶，想要走。在最角落里面的一个女生一直没有搭过话，突然转过身，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说: 这上面有他的电话。大牙接住，连连说“谢谢”，好好的把它放在口袋里。岳父又问: 你们知道小苇舍友都有谁吗? 我们最近都没有见过她宿舍其他人。其中一个女生接话说: 小苇好像是和临床学生住的吧。我们这边都是拆开的，不一定和自己专业的住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认识。

那天的雨下了快一个小时，没有停的迹象。他们像几只离群的烈火鸟，望眼欲穿的，站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大牙打开伞，放在岳母前面的地上。这时岳父的手机响了，是小苇的导师打来的。岳父赶紧接通，握着手机，调大音量放在耳边。电话那边说: 林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突然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学校指定我去接待一群外国访问者，可能没有办法见面了。 小苇的事情真的特别遗憾，请问你们是今天一定走吗?岳父握着手机没有吭声，电话那头等了一会儿，又说: 林先生，请问您听得见吗? 喂……岳父挂了电话，说电话里头还有其他人，没有等的必要了。

老妈敲了敲筷子说: 下雨有那么好看，快点吃，菜凉了！ 大牙回过神，扒拉了一口饭，心里面也下起了大雨。饭毕大牙洗了碗，老妈收拾茶几，偷偷打开药盒瞅了瞅。大牙坐在小凳子上，拿起了手机，问自己下午要买什么菜。老妈回答说: 你想吃什么买什么，自己弄嘛。大牙说: 我做的不好吃……电话突然响了，是云哲打来的。大牙刚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吼道: 大牙，死了没? 大牙翻了一个白眼: 有病吗，什么事?云哲说: 我刚好在大学城，你下午来吗，去网吧打游戏。大牙表示拒绝。云哲说: 来嘛，你辞职在家又没有事情做。大牙说: 下雨，不想出门。云哲提议: 今晚我请。大牙说:好。电话那头骂了一声，说下午两点见，记得带上身份证，便挂了电话。

大牙放下手机，屁颠屁颠拿着杯子去厨房洗了一下。才出来，手上蘸了水，手机又响了。广州本地的号码，看起来很眼熟，电话号码前6位与自己的一样，应该是校友。大牙用小拇指轻轻一滑，打开了扬声器。对着听筒说: 喂，雷猴。没有人回应。大牙说: 喂，听得见吗? 哈喽……。还是没有人应。老妈问: 谁啊，该不会打错了吧。大牙摇摇头，通话时间37秒，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