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我们奔赴他乡,却在语言里携带着家乡,有时想要抹去,有时又充满眷恋。
这两周读完了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不是好的小说我不知道,但的确是很好看的小说,让我得到久违的沉浸故事的快乐。讲的是那不勒斯一个不太好的城区,两个女孩跨越五十年的纠缠。莱农是稳扎稳打的好学生,到比萨读大学,定居弗洛伦萨,去巴黎去美国。莉拉则是怪力乱神的天才少女,始终没有离开那不勒斯,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成为本地的热点。
两个女孩以及她们的小伙伴在城区一起长大,用不同的方式逃离、又一次一次重返。城区的街道又臭又脏,城区的人们贫穷、暴力、猥琐、目光短浅。可是人无法抹去自己的出身,也无法摆脱家乡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通过书写、通过暴力、通过政治,他们对广阔世界的探索总是在无形之中回到城区。
我尤其喜欢费兰特对方言的处理,让无声的文字发出声响。每一次谈话、争吵,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她们是如何说话的。莉拉习惯讲那不勒斯方言,但在谈论文学、戏剧的时候,她会突然开始讲优美流畅的意大利语。莱农读完大学回到城区,她和学者丈夫的标准意大利语成为身份的标示,和城区的人们区分开来。而当他们吵架的时候,莱农用那不勒斯方言破口大骂,就像她小时候在城区常常听到的那样。有一次,中年的莱农和莉拉陷入争吵。费兰特写道,莉拉讲从方言翻译过来的标准意大利语,莱农讲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那不勒斯方言。好一幕lost in translation。
那不勒斯方言是南部城区长大的印记,会在失控的时候爆发出来;标准意大利语是文学和教养,是莱农努力进入的上层社会。语言、口音,是出身和阶级的具体形态,难以被金钱甚至是学历伪装。
这些关于方言和口音的讨论在当下的中国读起来尤为亲切。高速城市化过程中流动的个体,城市、乡村、小镇、城乡接合部,城里人、乡下人、凤凰男、暴发户……我们奔赴他乡,却在语言里携带着家乡,有时想要抹去,有时又充满眷恋。正如我们对家乡矛盾的心情。
在很多陌生人的聚会中,一个安全的话题是讨论各自的家乡美食,一些无伤大雅的刻板印象,还有方言。我家乡的方言很奇怪,外人根本听不懂。我讲一句,大家猜,必然猜不对,然后揭晓答案,大家哄笑。热心学习的人多问几句,我就熟练地告诉他们方言里一些漂亮的词语:吃早饭是吃天光,午饭是吃日中,晚饭是吃黄昏。古意盎然的浪漫。离开家乡多年,方言终于成为了聚会里轻快的调味剂,可以博取众人一笑。
都快要忘记了,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方言曾是我生活中的一片乌云,让我感到苦闷、格格不入。爸爸妈妈都是X县人,也在那里工作。我在X县念完幼儿园,去市区上小学。一二年级住在爸爸的朋友家,和他们的女儿一起上小学。三年级,爸爸妈妈工作调动,市区的新房子也装修好了,我转学到房子附近的小学,和父母一起生活。作为一个县里来的小孩,我想不起来受到过什么欺负。老师对我很好,大概是因为我成绩蛮好,而且我妈会给老师拜年、送礼。同学们也觉得我很厉害,一年级就戴上了眼镜,上课还经常举手回答问题。只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些同学用方言聊天的时候,我的快乐骄傲的气焰一下子就熄灭了。她们的方言和我知道的不一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另类。这种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而当她们询问我的意见时,我也会坚持用普通话回答。心里低下脑袋,外面看反而会显出刚毅的神色。
我默默观察她们的谈话,研究X县口音和市区口音的区别。大多时候是元音上的不同。X县方言里的ai在市区方言里往往变成i,吃饭的“吃”在X县方言里时chai,市区方言里则是ci,鸡蛋的“鸡”,一个是jai,另一个是zi,又比如我的名字,在X县方言里是sei,市区方言里则变成si。或许是因为发音,X县人讲话嘴张的比较大,嗓门也比较大,市区人喜欢微咧着嘴,常常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回家后我开始观察我的父母。他们相互之间说方言,和我讲话就随我说普通话。我妈适应市区口音比较快。我猜,这大概是她经常买菜的缘故。而我爸,他根本无心改变,饭点的时候就会对着我的房间用X县方言喊道:吃饭(chai va)!总而言之,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经常在谈话中混用两种口音。
我讨厌这种随意,渴望一个清晰的边界。市区方言并不难学,我在脑子里已经说得很好,只是很少开口讲。我不喜欢X县方言,听起来粗野聒噪。我也不喜欢市区方言,有种刻薄市侩的感觉。无论哪种,说出口来都让我觉得羞赧。我喜欢讲普通话,我的普通话讲得很好。虽然在北方人看来后鼻音不够明显,但没有什么地方口音。
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幼儿园同学重逢,她在县里读完小学才来的。课间,我听到她和同学讲方言,是和我父母一样混合的口音。但和我父母不一样,我在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种热切的谄媚。她的语调本来就很高,还会把“i”的音发得尤其尖锐夸张。听她这样积极地讲方言,我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她现在说的不好,但这并不难学,总有一天会说得好,会微咧着嘴,不再聒噪,会pass,成为一个市区人。后来也遇到很多这样的人,“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的信奉者。学习能力强,又对自己狠的下心,毫不念旧,所以“城里人化”的特别快。从县城到市区,从小城到都市,从中国到美国,他们总能很快地习得新的口音/腔调,并借此获得新的身份。
我大概明白了自己无法开口更深层的原因。在这两种方言中找不到我的位置。我已经不会说县里的方言了,其实从来都不怎么会。但咧着嘴说市区方言的时候,又好像背叛了什么。试图抹去印记,通过模仿,伪装成为另一种人,这个想法令我不舒服。
后来,我迷上了学习英语。我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出声音朗读课文,自言自语也换成了英语。X县口音和市区口音的分别不再重要,白芝麻和黑芝麻而已,而英语是那个甜美多汁的大西瓜,是小城之外的广阔世界。那个在两种方言里无法放置的自己,在英语里得到呼吸、舒展。充满希望的未来式。
再后来,我就离开家乡了。在北京是外地人,在美国是外国人、发展中国家来的留学生。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别扭的人,不想模仿美国大妞,发a的时候嘴张得很大,把尾音拖得很长,讲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我是一个表达精准、流畅自如的外国人,这样就很好。这几年学了日语,自言自语的语言变成了日语。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我会用日语和自己说话。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刚学会的词语。日语的句子又长又婉转,可以容纳一个更敏感纤细、温柔琐碎的自己。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在不停的流动中,终于不再为身份感到焦虑。小时候,流动带来困惑,口音背后是身份的authenticity,念旧的我在两种口音里左顾右盼。但现在明白,对于我这样全世界的游子来说,或许流动才是真正的身份,是复数的、不稳定的。念旧也没什么不好的,把回不去的故乡都在语言里随身携带着。而沿途每一种新习得的口音、语言、讲话方式,都是新的可能性。无需抹掉过去,pass成一个别的身份,而是纷乱的后现代油画布,再添上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