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找新事

又在一年岁末到了北京，穿着短袖看着天气预报收拾行李，够厚吗？够多吗？仿佛要去异世界冒险。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冬天去北京成了必要的行程。密密麻麻的采访和怎么排都见不完的几个朋友，一次次贯穿今年年底和明年年初。

在大悦城见到拓拓，弱不禁风的模样。我们认识四年多了，他好像一直没变过。瘦削的身子和黑黑的皮肤，整个人陷在羽绒服里，帽子一戴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几天后在望京采访结束，走在雾霾爆表的京郊，几座CBD各占山头，中间是一望无垠的空旷，它们的高耸与透出的暖黄色灯光极为突兀。问拓拓和四年前比，采访有进步吗？拓拓说我手下要是有这样的人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埋怨大于夸赞，然而我还是挺开心的。托马斯说拓拓是个很努力的人，汪汪说他身上有股夹缝中顽强探出脑袋的生命力，抗争与不屈如影随形，汇聚成激动和偏执。以前觉得他脾气坏，现在也接受了，他就应该如此，不然他就不是他了。他可爱极了，生活的粗粝没让他妥协一点点，而我身上的刺已经被拔得差不多了。

我俩在冰凉的夜风里找地铁口，说是冰凉，其实也还好，我穿着一件衬衣和一件风衣，说话也没有白气。想到第一次见面，草房还是6号线的终点站，走在长长的未经开发的大路上，左右都是刚种的小树，高墙里是圈好的地基，一栋栋建筑等着拔地而起。天空意外的蓝，晚上星星点点，他说这是北京郊外才有的景象，因为光污染小。现在6号线已经延长到了潞城，他比当年牛逼多了，却搬到了更远的物资学院。房租比当年还高。这么一对比挺让人绝望的。

一起去通州采还没火起来的耿乐，整个淡蓝都窝在居民房里，他第一次接受正经杂志的采访，滔滔不绝，真诚且生涩。警察的痕迹还没退去，像在汇报工作，每个问题回答前恨不得加一个报告首长。隔天在北京像素见到他，还给我们看衣柜里标着警徽的警服。男朋友在楼下煮咖啡，房间里暖和极了，还飘着咖啡的香味。但那个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连同他的面貌一样模糊不清。

来之前给C发了个微信，本来想约个饭，意料之外的没有回我，挺失落的。算是我第一个在行业内还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就一两年而已。对职业意义的失望再次涌上，果然怎样的情感都抵不过时间。好事抵不过，坏事也是。归于平淡并不是一种治愈，更像麻木之后的无所谓。

啊，这么一想真的太丧了。

任素汐说她很丧，每天觉得世界没有意义。但还是得演戏，演戏可能也没有意义，但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经纪人一直在小窗说别问了别问了，担心她继续说出写无法收场的话。采访完了第一时间跟我说，你们写好了我们一定要对一对稿子。我唯唯。又想，好像自己就没有坚持过不给看稿的时候。是我没有底线吗？还是觉得其实没什么所谓。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呢？或是谋生的工具？她说自己丧，我不丧吗？年初告诉自己要认认真真写几篇稿子，到了年末还在疲于奔命一周三篇。填补了窟窿看到录音就心生厌烦。然而采访还是源源不绝。已经没有多少人激发原始的兴趣，也不知道这个行业做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是路径依赖吗？是舒适区太久吗？我也没觉得有多省事儿啊，生活也没让我觉得舒服啊。

所以你看啊，人生真的太让人无奈了。

托马斯说我有灵气有天赋，还努力。我说是啊你看结果就是我现在没赚几个钱还让大家都不喜欢，写了一堆文字垃圾不知明天在哪里。我曾是多么热爱生活的少年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也想用“我只是不努力，我努力了一定不会这样”之类的借口来逃避，但事实上我已经很努力了，而现实并没有好一点点。于是这句话成了言之无用的安慰，进而又退化到连安慰都不是。越来越感觉到阶级的局限性，无法冲破，难以逾越。这不是努力可以解决的，不是才华可以解决的。或者说我不够努力和不够有才华？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冲破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到什么阶级。我认命了吗？没有。但我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前些天去了趟故宫，已经忘记高二来的细节，甚至连大体的轮廓都没有。家里的照片显示我确实来过，看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段记忆仿佛抽离，跟故宫冬天的雪一起化了。看着朱红色高墙，想到这里面的人该多寂寞。又觉得生活的高墙比这高多了，所以人都是寂寞的。阳光透过树影打到墙上，婆婆娑娑，真美。树叶生了又落，树影长了又短，太阳还是那样的太阳，但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光景。这大概是太阳下的新事，大概是苦中作乐。

一如日常。

晚上在街上走着，我依然不熟悉这座城市，它庞大到让我感觉不到自己。我接纳了香港，香港接纳了我，但与这里仍然是人城两隔。但也没有了从前的抗拒，可能是知道我的抗拒与否与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关系。自大的心态变得渺小，毕竟我是那么不重要。邢老师说我老了，老了就会变得平和与宽容。从前看不过眼的事情能够放低自我去再看一遍。从前接受不了的可以尝试去接纳。比如我看声入人心，觉得美声还不错。比如我抄佛经，觉得爱与和平在心里滋生。我想大概是，初老从来不是件好事，但这么几个瞬间让我觉得成熟也不错。

我甚至又去了一次苹果社区，实习时候第一次来采访宋冬野就是在这里，枯藤老树昏鸦，他抓着吉他，眼里都是骚气。摩登天空早就搬走了，对面的大裤衩也修好了，在雾霾里影影幢幢，让人觉得一切都像梦一场。

好在这几天都有太阳，走在下面暖烘烘的。一切如旧，又世事局局新。

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