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
土桥沟的田地小块,不多,大都在沟底。哪家归哪家有边界管着,划了二三十年了。
东边山没有名字,因山腰住着人家,便都管叫后山。往西是一串连着的山包,老人说叫九连拱(大多不知有名字)。房子西晒重,好在西面山挡着,沟里太阳落得早,倒不误事。
这地方太阳不凶,谷子只收一季,割时贴地最宜——谷草要长些,留地里的根也不会锥脚。庄家吃水,谷子尤甚。九连拱第一拱脚下,就是一个大堰塘。是好几个生产队当年一起出力挖的。水库放水时,除了各家田池里灌满水。这个大堰塘也蓄得满满的。从水坝边上看黑黝黝的水面,就知道这个堰塘有多深。沟里的娃夏天常背着人下到塘里玩水。家教严的,抓着了便是一顿打。好在这堰塘几十年了,还不曾淹死过人。
水库放水完后,到要用水时节,堰塘就会开水(不同水位有好几个塘口),各家田地从水沟引水。要是遇着旱年,庄稼也有活路。只是自家田里关水时要时常守着,否则便可能被别家堵了口子抢了水——一般是不会的。这时往往被抢水的人会站田坎上,扯着嗓子对沟上沟下几句乱骂。抢水的人便会去把自家田的口子关小点,事情也闹不大。
这地方都是插秧,秧苗长好后移栽。排绳靠着,整整齐齐,一窝是一窝,割的时候也方便。秧苗是用作撒的,撒冬水田里,一般是家里经验最老的人来做。今年预备插几分几亩地,冬水田要多宽,肥料用多少,密稀怎么把握。看天,看田,看节气,还得撒匀。很有讲究。
到了时令,苗子密密油油,一块一块的。天刚亮,一家劳动力便下到冬水田里扯苗了。田土头几天便已靶细,引了水。
一般半小时后,人多的家便分成两队,一队扯苗、一队插秧。先将苗子大把大把捆好,四五平米甩上一捆。小半块田见方都是一捆捆秧苗躺着。从田的一头,牵绳子,开插,由两头向中间,一排排地就把秧苗赶进田了。
家里第一次下田的小年青,每次总想赶超拉绳的中间。往往插过十来排后,就会看到有的苗子松了,躺水面上。要不就是有几窝苗子看起特别高。那是稗子,扯苗混进去的。大人也不责怪,几步趟过去,补好。这时一般便喊人去喝水,喝完给补好苗的人带一口。又继续“赶”。
早上六点出来,八点过由一人回家煮早饭。煮好吆喝一声。大人在沟里几下把手脚一洗。小娃儿屁股衣服到处是泥,咚几下水就先跑回家了。吃了饭又再出工。
人一多,做事就快。一般一家子的田地。赶赶时间,也就两三天。有的家人少。扯苗得自己、煮饭得自己、牵绳还得自己。有的索性就不牵绳子,但还是费工夫。这些人家便要慢些。
早稻一般是拿来上街卖的,赶市新鲜,种的少。
一天一天的,一块一块的,稀疏拼凑,一整条沟的青浅浅。有一家两家还没赶完,大半天收工了的人就去帮补一下,也不去主人家吃饭。大伙儿心里记着。谁家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
日子好了,有的家就只种些吃粮。剩了田。平日出工收工遇着了。说一句:“张师傅,我崖坡子上那块田今年没做,看你今年要不要?”。张师傅缅嘴笑道:“要得,那我就捡着随便插几窝,总要多两颗粮食”。然后从怀里掏出包烟来,抓了一根。说:“吃根烟再去,活路还有做得完的?”。
不下大雨,刮大风,插下去一两天,苗子就稳了。要有人照看水,看日子给肥料。一天一个样子。青浅浅、绿油油。
秧子不得病的话,日子便过得快。
“呱呱,呱呱呱”,一声声晚夏蛙鸣催促着。
田坎上窜着一群娃儿。他们跑那么快干什么呢?原来是楸子长起来了。还不是很熟,草青色果子脸尖带一浅绯红。一簇簇地挂着。
楸子摘折下来,塞到衣兜裤兜里。果子小,香味淡淡的,小门牙刮下一小口肉,有一丝酸涩,爽口。或者一整颗果子去了屁股,直接放嘴里嚼。汁水抿干把果渣吐了,连嫩籽也嚼得粉碎,只是吃多了有些酸牙。
然后一群娃儿田坎沟里到处跑着,干什么呢?捉螃蟹。
这时候干田里都不关水了。捉螃蟹不会遭人骂。不然你试试两三个月前去那些沟边转悠。远远地就骂起来了,生怕扣垮了他家的田坝,走了水,失了肥料。
楸子熟了,谷子就快了。一丝丝稻香漾在沟里。大伙儿每天收了工,就都到田坎上转转。估摸下今年的收成。“陈瓦匠今年大肚子田的谷子好,挂起老长。怕要打七八百斤!”。大伙儿凑过来,散着烟。“马马虎虎、中中平平”,是那儿谦虚的常话。
打谷子和插秧不大一样,有先有后。早些年的时候,常几家合起来打。上街买菜煮饭,下田割谷打谷。有各的分工。大伙儿自家吃了早饭就出工,请午饭晚饭。谁家有人喝酒,煮饭的人清楚。到桌子上先问一声,“家里有酒,王大哥喝两口?”。这时一般要推两句。推不过了才喝一点。中午一般不过一两,晚上会多一点。
开工时,会有先一批人去割,一摞摞地放着,要空出一大块放拌桶的地。拱拌桶的(拌桶用过,就撂在田里,没打完,收工不带回去),扛晒垫的,挑箩篼带镰刀的,队伍不小。
晒垫立起来卷在拌桶内三面靠着。拌桶两耳各站一人,两手捏一把谷子,甩着膀子斜向拌桶边上摔打。“砰,砰,砰砰”。一声声的砰砰,一颗颗的谷子,一会儿就堆起来了。差不多堆起一尺半,就可以由人把谷子铲到箩篼里,挑回去晒。长长的谷粒堆着,还有打断了的谷穗掺一起。用竹耙(木耙会把谷皮搓掉)把谷穗杂草刮了,勾平。半个太阳晒下来,水汽就敞干了。要是太阳好,两个太阳后,谷子就已铃脆,车了瘪壳就可以装仓。
打谷子是辛苦活,热、痒、手膀子酸。得“磨”过去,一下算一下地打,不能急。青年人往往做一天,第二天清早就起不来床。
谷子一片片倒下去,挑担子的人一趟趟地跑。打谷子的人拉着拌桶耳朵,歪着身子几步向前一跨。然后又继续“砰,砰,砰砰”。打完的谷草就立在拌桶耳后,一般打四五手就可以捆一个谷草垛子。直接立在田里晾着。十天半月之后,去田里把草垛子集起来,找一棵离家近点的树,贴树架好木头架子,然后一把一把沿树扎进去,搭成“草树”。以后喂牛,打挽子(绳索),引火,……有大用。
这一段日子,整条沟都是“砰,砰,砰砰”的。仓里谷子渐渐满了起来。晚上要黢黑了才收工。有心的人家,要是当天太阳大,晚饭就会出点新米来煮,香,浓浓的谷味儿。
晚上的菜大多是中午热的,平时不喝酒的人,到晚上这顿也会抿一两口。好睡觉,第二天身体不会那么酸。“活路”才能磨过去。
一年一年的,好多年了。这地方都这样。自从有了堰塘后,水,田,人。一直这样。
没有堰塘之前是怎么样的呢?还能怎样,我想,多半还是这样。
只是要清苦些,要多受些罪。
2018-11-16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