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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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来了一个瞎子,他声称自己是个郎中,但他所医治的却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梦境。没有人相信他,除了陈员外的女儿。
她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看到自己的父亲被乡民们残忍的杀害,于是她举起了刀,砍下了仇人的头颅。一颗、两颗……直到人头筑起了高墙,她踩在白骨之上,双脚被鲜血所染红。
*全文共计15611字,阅读约需19分钟。
寻梦
作者:藩篱
1
逍遥镇的大雪下到第九天的时候,祁先生又来了。
北方的起义军和南方的朝廷军战事正酣,逍遥镇离最近的战场也有数百里。半月前却被一股不知是朝廷军还是起义军的溃败部队抢掠了一番。镇上的陈员外宅邸最大,他当先作了捍卫自己财产的刀下亡魂。
幸而他珍宝无数,这帮兵匪只顾着抢这一处,无暇顾及其余镇民的穷酸草屋,搜刮半生的财产也算替其他镇民消了灾。
这场雪来的实非祥兆。几户人家的屋脊都已被压塌,德高望重的里正提议,干脆聚拢镇民,搬进陈员外的七进大院。虽然宅内早已是一片狼藉,下人也早都跑掉,但陈员外的青砖结实又暖和,数十户镇民搬进来,管它外面是九尺鹅毛雪还是三丈冰雹雨,也能平安无虞。陈员外压榨镇民半辈子,在天上看到这幅景象或许也会感慨好一个因果报应。
大门被砸坏了几处,铁匠和木匠也放下平日里的仇隙,合力为它穿盔披甲,当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门神。
守着门的是几个壮实汉子,他们担心再有什么散兵游勇来作乱,便每日一同守着大门。
屋里炉火正旺,几个人都懒洋洋的光着上身披着毯子打盹。
“嗯?”一个脸色发红的汉子竖着耳朵坐了起来,惊醒了众人。“你们听!”
门外是由远至今的“咯吱”声,晦涩难听,正是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众人警惕的把身上的毯子扔到一旁,一个看似众人领袖的精壮汉子打了个噤声,众人竖着耳朵听了片刻,门外又传来一声钝物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接着就是沉闷的踩在石阶上的声音和一声“咚咚”的叩门声。
刚才作噤声的那个汉子颓丧的扔掉手里的刀,又躺在席子上,嘴里骂道:“妈了个巴子,又是这个臭瞎子。”
众人也跟着泄了气,都不再理会。最先提醒众人的红脸汉嘟囔着:“哎哎哎,怎么着人家也远道而来,不开门冻死在外头算谁的?”
“平日也不晓得他住在什么鬼地方,算了算了,晾他一会儿他自己就走了。”众人七嘴八舌的都不愿去开门。
红脸汉子忿忿的看他们一眼,半开玩笑嘴里笑骂道:“真他妈没人性。”便披了件薄衣要开门。
另一位知道他一人搬不动抵门的木头,不情愿的也跟了出来。俩人费力的搬开重木,陈六看了眼这根木柱,感概着:“好家伙,这木头本来是陈员外家门口那棵树吧?听老人说都三百年了,自打咱们逍遥镇有人以来,这棵树就有了。”
来帮忙的家伙嘴里接着嘟囔:“那可不,听说是遭雷劈了,陈员外就给砍了搬回来。”他啐了口唾沫,骂道,“这帮当兵的跟土匪没什么两样,战场上没见他们剁几颗头,砍咱们平头百姓跟剁瓜玩一样。”
门开了,正是第三次来这间院落的祁先生。
他手里拿着一根黝黑的盲杖,刚才的声音就是用它在击打石阶探路。他穿着一身灰衣,背一个背篓,黝黑的头发和胡须上落满花白,绕头一周围了一圈青色的粗布遮盖住眼睛。他弯下腰,冻硬的胡须顶到胸前,微微颔首道:“谢两位壮士开门。”
开门的两人被灌进来的冷风激了个寒颤,也不理他,赶紧顶上门。
“去去去,自己进去吧。”两人不耐烦的应付他两句便不再理会,进了偏房。
祁先生的眼睛虽看不见,却能感受的到光亮,他找了处阴暗的地方,席地而坐,卸下背篓,熟练的掏出一个底部可以立起来的飘牌,上面只有两个大字:医病。他又掏了铃铛出来,轻轻摇了几下,立马两旁连着响起几道开门声。
原来他正坐在靠右的一处走廊尽头,两边是紧挨着对门的一些住房,原本都是下人的住处。
尽头别院走廊交汇处,挂了副画,看起来年代已久,颜料都有些褪色,一只暗红色的火鸟盘旋在半空,嘴里衔着一颗血红的果子。
一声骂骂咧咧妇人声从对面传了过来:“你给了陈六那小子什么好处?怎么又放你进来了,大冷天的让不让人安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砸过来的破碗,打在祁先生身旁的墙上,碎片溅到他身上,他面无表情还是那副慈祥的样子,轻轻的扫掉破碗片,又抬手摇了一下铃铛。
妇人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嘴里尽是些污言秽语,不再理会祁先生。
身旁的房门里开了,一个满脸笑吟吟的书生嘴里拿本书卷问道:“祁先生这次家在何处?”
祁先生礼貌的回应:“北方五度山脚甘露村。”
书生随即发出略带讽刺的惊呼声:“先生实在是高!在下最近正苦恼无诗可作,先生的经历可真是为我开了灵窍了。”随意假模假样的吟道:“高山圣医道无尽,三言家址无所踪,世人言我何所为,我道医梦治世人……”他嬉笑着也进了房门,又露出一个脑袋道:“先生摇铃铛小声点,别惊扰了我作赋的灵感。”
祁先生微笑着对着他点点头,又抬手摇了摇铃铛。
一个手里端着盆的少妇经过祁先生面前,快步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放下手里的盆子,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道:“先生,我劝你还是别再来了,里正知道了又要赶你出去。”
祁先生道:“夫人放心,我一处地方只待三次,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天黑我自然就走。”
妇人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先生你这是何苦呢,你不摇铃作声,兴许今年冬天你就有了落脚的地方,现在外面大雪,到处都是起义军和土匪,就算你遇到朝廷的人,也保不齐他们就拿你当匪徒割了你这颗脑袋领赏去了。”
“在下自然有我的生存之法,只是行医治病乃是我的本分,我实在是不敢忘本的。”祁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自顾的说着。
妇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理会祁先生,端起水盆走了。
一个脸色如同干枣的老者不知何时靠在走廊的立柱旁,手里拿了一把干果,感慨道:“我看你年纪没我大,姑且叫你声后生。你也莫怪我们逍遥镇人不通人情,你三天前刚来时难道我们还不够还不够好生招待你?”
祁先生点点头,还是摇着手里的铃铛,叮铃作响。
“看你也一副正统郎中的做派,没想到张口就是一阵胡言乱语,信口胡诌。”老头往嘴里塞了把干核桃,含糊不清的接着说:“老夫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第一次问你何方人士,你说从东黄山来,老夫翻遍天下地名册,未见到哪里有东黄山,我只当你是刻意隐瞒,也不便再问,可再问你药方经脉,你更是一问三不知。我今年七十有三了,还从未听说有人是治梦疾的,更没听过什么叫梦医。你说,你这不是信口胡诌是什么?”
祁先生礼貌的回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在下自幼学的便是治梦之学,自十六岁学成,如今行医也近二十载,所治愈的梦疾更是不计其数,老先生怎么说我是信口开河呢。”
老者瞪着眼睛质问道:“你还敢狡辩?治梦的医术有没有我姑且不谈,只说两条,你第一次说你是东黄山人士,第二次却改口说从解常山来,刚才我听到你跟陈有舟说你从北方五度山来,五度山这个地方我倒是听过,据说三百年前北方有座五度山,这个名字古书里都难寻,你岂不是在诳我?真当我们逍遥镇上都是不经骗的,还有,”他争的脸都红了,干果也不吃了,气鼓鼓的几乎是喊着说:“第一次你说你的眼睛是幼时误吞了毒物,药瞎了眼,第二次你又说被贼人所害,刺瞎了眼睛,你告诉我,你眼睛到底怎么瞎的!”
老者气急了,连这些刺人心的话都喊了出来。周围也都是探头探脑的围观者,听着两人争吵。
祁先生却一点不恼,仿佛永远都是那副带着点慈祥的样子。
书生陈有舟又探出一个头,嚷嚷着:“陈伯博学啊,在下也曾在古书中翻阅过,传说五度山上有只神鸟,周身如火一般,曾经五次飞到山顶,此山才得名叫五度山。可惜据说山民死绝户了,这个山名便没人叫了,”他指着廊头上那副画,“喏,应该跟那个长的差不多。”
老者冷哼一声,不理会陈有舟,只盯着祁先生,等待他的答复。
“在下的眼睛是从生下来就是瞎的。”
老者愣了一下,围观凑着耳朵旁听的镇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瞬,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吁声,老者也失声笑了出来。这位祁先生可真是疯魔了,说起反复无常的话脸都不红一下,他的嘴里仿佛没有一句实话,他所说的医梦恐怕也是无稽之谈。
人群散去,只有祁先生无人理会的铃铛还在摇着,远处同样是角落里,一个满脸脏兮兮的女孩却死死的注视着他。
祁先生每隔片刻便会摇一声铃铛,但却并无规律,没有人理会他时他摇得也不急不缓。
这时从门房的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声。
远远的就听到一阵训斥声,苍老的声音,还有几声响亮的喝声,杂乱间只看见从拐角处一众人等拥簇着一座藤木的座椅,上面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抬椅的正是刚才门房的众人,为祁先生开门的陈六此时满脸泄气,一看就是刚挨过训斥。
两旁的居民听到声音早就开了门立在走廊边,椅子人太多无法抬进,众人只好放下,陈六和另一位汉子搀扶着老者,身后有人喊着:“里正训话!各家代表速速出来。”
早就有人搬过来一把雕花木椅,放在祁先生走廊这一侧,众人都让开一片空地,好让里正能正视着祁先生。
里正颤巍巍的掏出旱烟杆,一旁伺候的陈六赶忙伺候好火石引纸,此时他赶忙殷勤伺候着,唯恐里正迁怒于他。
青烟缓缓冒出,里正心满意足的咂了咂嘴巴。开口道:“咱们逍遥镇……缘起三百年前咱们陈氏先人逃难至此。本……本里正……本里正任咱们……逍遥镇的……里正,也有……”他眯着眼睛算了一下,“也有三十余年了,咱们逍遥镇上向来是……安居乐业,户户美满。当今呐……北方的匪贼作乱……不过,朝廷肯定会平息掉这几个小毛贼……陈员外呢……为了保护咱们逍遥镇,不幸被贼人害了,这个……这个……我相信日后定能为他讨一份公道回来……”
正说话间,祁先生旁若无人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里正眉眼一瞪,气得吹着胡子,身旁伺候的人赶快轻拍着他的背,里正提了嗓门,用烟杆指着祁先生道:“咱们镇上最近……来了个不速之客……是谁呢,我想各位都清楚,就是……就是这个妖医!”众人哗然,里正示意身后的一帮负责保卫宅邸的汉子,“先……先把他给我捆起来!”
众人迟疑片刻,互相试探几眼,却不愿上前,陈六在一旁打着哈哈道:“里正莫不是弄错了?这人就是个疯子,也没做什么坏事,抓他作甚?”
“住嘴!”里正气得摇着脑袋,手里晃着烟杆,“我怀疑此人跟贼人勾结,想来个里应外合,害了咱们逍遥镇!好你个陈六还敢放他进来,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没多一会儿,五花大绑的祁先生便离里正的脚底板只有咫尺。
偌大的院子,众人挤在一起,想往前靠着看一看。他们都觉得祁先生只不过是一个疯子而已。虽然不明白里正这么做的用意,却没有人上前阻拦。用一个瞎子来里应外合,滑天下之大稽。
“你说,你来我们逍遥镇的目的是什么?”里正眯着眼睛低头问道祁先生。
“在下所为只是治病而已,虽然你们不信我的医梦之术。”祁先生哪怕被绑,说话间却没有一丝惊慌,还是和和气气的在讲述。
里正不屑的说道:“那你倒是给我讲讲,梦该怎么治啊,抑或是,梦怎么就染疾了。”
“一日十二辰,人梦时约占小半,有道是人活一世,半梦半醒。”祁先生认真的回应着,“看似夜晚入梦时与醒时无半点干系,但是醒时有疾病者,入梦大多也都是痛苦万分。而梦时有疾,醒时则往往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严重者便入梦如同入油锅,上刀山一般痛苦。”
两人离得近,说话声音很小,周围围观镇民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能看到里正脸上微弱的阴晴变化。
“那依你所言,这梦疾该怎么治,又从何诊断呢?”里正对他的话开始感了兴趣,继续问下去。
“此法实在晦涩而又玄妙,在下言语难以形容,不妨让我一试,也好解了里正心中疑惑。”
“行啊。”里正抽着烟,他想看看这个满嘴疯言的人到底怎么治梦。他示意陈六,陈六便大着嗓门喊道:“有人出来让祁先生试试吗?”
咔的一声,顶上挡雪的木板断裂开来,积雪砸落到院中心,溅的到处都是,呼呼的寒风从顶上的破洞传来。里正一脸不耐烦,人群里几个人赶忙七手八脚的帮忙堵住破洞。
伴着这段插曲,场上有些混乱,里正压了压手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陈六看到无人回应,显得有些尴尬,他清清嗓子,又喊了一声:“有人让祁先生来试试吗?”
人群还是鸦雀无声,先前扔碗砸祁先生的那个泼辣妇人尖声叫着:“谁知道这疯子又玩什么把戏?指不定从哪里跑来的妖人,拿我们当活靶子呢!”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也响着:“就是……就是。”
泼辣妇人看到自己的发言得到回应,神色得意,言语更为嚣张:“依我看,谁放他进来的,就让谁去试,你说是不是,陈六!”
她点着陈六的名字,陈六脸上阵阵青红,他低着头轻咳两声掩饰着尴尬。
里正狠狠的拍了几下扶手,喝道:“好了好了,休要多嘴了。”他看向一个瘦如柴鸡的中年人,道:“陈国富,管好你媳妇儿,大庭广众妇道人家闹闹嚷嚷成何体统。”
陈国富小心的拉了拉妇人的衣角,泼辣妇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开口。
里正扫了一眼一众镇民,道:“既然没人愿意主动前来,那就只好抓阄……”话音未落,队伍最后方挤出一条道路,一个满脸脏兮兮穿着破烂的少女站了出来。
“我来吧。”
所有人看着她却瞬间都选择了沉默,她是陈员外的女儿。
祁先生的样子有些狼狈,他半坐在地上,头发也有些散乱,唯独不变的是他脸上那不变的微笑。
他听到有人主动愿意,却没了下文,他试探的开口:“可以开始了吗?”
“哦哦……”里正开口,有些迟疑,“要不,还是抓阄吧……”
少女却很坚定的一口回绝:“不用了。”便慢慢的走到祁先生身前。
“是否有梦疾在下不敢确认,但是可以描述出大概的梦境…………”
2
祁先生从陈府被扔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绳子又被重新绑上了。
陈六忿忿的啐了口唾沫,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坑印。他因为开门放了祁先生进来,被里正训斥了一顿,所以他决定亲自把祁先生当作泄愤的手段又亲手扔了出来。随着一句“妈的,死瞎子。”便重重的关上了这扇经过特殊改造过的大门。
手被反绑在身后从高高的台阶扔下来,若是平常时候,必然会摔的面门崩血。所幸是大雪天,有厚厚的积雪垫着,祁先生如同一个石头没入雪中。鼻嘴里被灌的全是雪,他努力的翻了个身,让脸朝着上方,剧烈的咳嗽几声,呛得他嗓子火辣辣的疼。
贴着衣服的雪化成水从脖颈手腕处钻进身子里,他免不得要紧紧的缩着脖子。
挣扎了半刻勉强坐了起来,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天色正在慢慢变暗。身体的温度正在慢慢流逝,若是手还松不得绑,恐怕撑不到戌时就要冻成一坨冰棍。
他想起里正最后那句愤怒的话:我们逍遥镇人生性淳朴,虽然你戏耍了我们全镇的人,我们只是将你赶出去,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所有人都知道不松绑祁先生是必死无疑,却都眼睁睁的看着。
祁先生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一句争辩,所有人只是默认他被当众揭穿了骗局哑口无言,谁又会在意一个摇铃惹人烦的瞎子呢。
门又开了,这次扔出来的是背篓还有铃铛,招牌。他侧着耳朵听到身旁的雪地里发出闷响,却无暇顾及了。
柳絮般的雪毫不留情的落在祁先生的身上,他本就穿着一身灰衣,离远处看好似一个脏兮兮的雪人正在被大雪重新覆盖。没多时,身上就已经结满了碎冰。他还是那副淡薄的表情挂在脸上。
意识越来越淡薄,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一声恍惚的铃铛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听觉和嗅觉耗尽了最后一点意识,彻底与这个世界断了联系。
祁先生的意识再次恢复的时候,当先听到的便是外面呼啸的风声,接着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在陈员外府上,那个脏兮兮的女孩躺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酸味。
祁先生是看不到一个人的样貌与否,他对陌生人的主观印象就来自于声音和气味。显然这股味道并不能带给他什么好感。
祁先生对她的印象除了这股酸味之外,便只有陈月明这个名字。
他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他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他察觉到陈月明向他投来的目光,和递到面前的一碗不明的食物。
祁先生面色从来没有变过,永远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貌。他先擦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接过那只破碗送到嘴边。
“这是哪?”祁先生问道。
“镇外的小庙。”
“祁先生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陈月明的声音比之先前少了一份坚毅,反而带着一股温柔。
“说你的梦里提刀砍下里正的头颅,然后一个个折磨死你的乡邻吗?”祁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她,多喝了几口才长舒一口气说道。
陈月明并没有质疑他是真的没有猜到自己的梦境还是不愿说真话。在那个满是鲜血的梦里,她亲手复仇的时候,她看到身旁祁先生那双蒙着青布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如果你说出来,哪怕能让他们心里有上那么一丝的恐惧,我也心满意足了。”
“不会的。”祁先生道,“没有人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陈员外。就像他们只会同情的看着我被扔出来一样。”
陈月明知道祁先生所说是事实。她记得那天,里正带着匪首血洗了陈府。她躲在角落看到里正平日那张看似慈祥庄严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她看到父亲滚落在地的脑袋,满是血迹的脑袋上,父亲那双未闭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趁着夜色跑了出去,却不敢寻求逍遥镇上任何一个人的庇护。她跑出去的时候寄希望于良知可以唤醒这群镇民,为她主持正义。可她回来时看到的却是早已被霸占的家,和依然德高望重,广受爱戴的里正。她麻木的融入其中,谎称事发时自己不在逍遥镇,她装作自己一无所知,看着镇民虚假而漠视的目光,陷入深深的绝望。
“祁先生活得真是洒脱,难道在你的眼里就没有值得挑起一丝情感的事?”陈月明蹙着眉头试探着问道。
“我是医梦者,不管兴奋或是痛苦,在我的眼里,不能有任何偏差。这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不遵守,我就再也无法医梦了。”
“那正义和公道对祁先生来说难道就不重要了吗?”陈月明愤怒道。
“不是不重要,是我无法决定。”祁先生把碗递过去,陈月明却没有接过。祁先生的手停在半空,对着愤怒的陈月明道:“人世间如这般的事情无处不在,我却管不得,更不能被它们所干扰,因为与我无关。陈里正的梦疾已经很严重,而他的病因就是你父亲。他每夜入梦都被折磨到死去活来,如果他求我帮他,我一定能治好他的梦疾。可他没有开口,更没有意识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月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接过那只空碗。
“这是因果循环,如果注定了他会被我所医治,我无法抗拒。我只管医梦,因果跟我无关。”陈月明看到祁先生在床边开始摸索,站起身把那根黝黑的木杖递给他。
“先生这一生难道就没有什么追求吗?”
祁先生接过手杖站起来,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很隐秘的加重了一些,他转过头道:“当然有。而且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他思考了一下,说道:
“找一个很重要的梦。”
3
除夕夜刚过半月,金陵城外起义军的动作就已经越发的频繁了。
虽然积雪未化,起义军的阵营里却每日都有几位先锋在城门前叫阵。得益于天气寒冷,城墙上满是厚厚的冰,还无法进行攻城战。
金陵城坚,后方的补给也未断绝,双方在这座城前已经僵持了半年。除夕的几日,两方都很有默契的停了战火,休论胜负如何,这件事情上双方还是很合作的。
陈月明和祁先生进城时就知道,不管外界如何谈论战事,单单以目前城内的景象来看,这座城被攻下是早晚的事。
冻住的空气里气味流通不便,祁先生只听到一些微弱的惨叫,并未闻见一些过于刺鼻的气味。
而陈月明却只得皱着眉头不去乱瞄,目光所及之处满地都是未有人来得及收拾的残尸,大多数都被草草扔到一边,被刀砍下半个脑袋的,天气太冷,滚烫的脑浆还来不及流淌出来大多都被冻作一团。被齐齐的腰斩下上半身的尸首,和无数无名的断臂堆积在一起,黑红的血迹和白白的积雪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一个身着被砍的破烂无比盔甲的青年人快步当先走在两人身前,脚踩在污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陈月明尽量不靠他太近,免得被他那不知轻重的脚溅的满身都是泥。
青年人手放在斜挎的刀柄之上,头也不回的边走边说道:“好意提醒你们,除夕夜前,将军已经砍了十八个郎中的头,开春以来,你们还是第一个敢主动上门的郎中。”
他骤然停下脚步,只顾低着头躲避泥坑的陈月明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竖着手指指着两人一字一句道:“将军最近的脾气很差,你们的小命可是说没就没……”
他正说着,没注意到头顶的城楼上传来训斥声:“早他妈的说,别露头,别露头,妈了个逼,都不怕死啊?扔下去!”
三人正站立间,身旁一声闷响,一个被摔的散作几瓣的尸体从城墙上滚落下来,滚烫的鲜血溅在三人身上。尸首头上还插着一支箭矢,看样子是被城外的弓箭手正中了面门。
陈月明忍住干呕的冲动,青年人抹去脸上的鲜血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用去将军府了,将军在城楼上。”
祁先生微微点头,陈月明拉着他的手,跟着青年卫兵上了城楼。
爬了半刻的时间,陈月明颤巍巍的站在城墙上。一旁的祁先生反倒是眼不见心不惊,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目光尽头的另一端,一个壮硕的身影背对着三人,正在训斥着士兵。
“让你们别他妈的睡,别他妈的睡,扔下去!”
他指着一个夜里被冻死在城墙上的士兵尸体,也懒的再费力气派人搬下去,几个麻木的士兵很熟练的把尸体翻到城墙上,就势一推,滚落下去,片刻才传来一声“咚”的闷响。
青年卫兵小心的走到将军身边,耳语了几句,随着一声疑惑,一个带着一条巨大刀疤的脸转了过来盯着祁先生和陈月明。
正是金陵的守城将军,卫半丁。他接着听卫兵说完,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哈哈两声,抽出随身的刀缓缓走了过来。
陈月明看到刀上满是干透黑红的血,再加上这幅骇人模样,等卫半丁开口质问着:“你们是郎中?”她竟然一时语塞,脸涨的通红说不出话来。
祁先生接过话道:“正是。”
卫将军哈哈两声,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他娘嘞,老子可是这得了病,前……”他转头问卫兵,“多少个郎中了?”卫兵赶紧答道:“十八个。”
“哦对,”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有毛病,老子找人治病有一条,哪里治不好就要偿给我哪里,我攒了十八个脑袋,你们俩是要给我凑个整数?”
本来是骇人的威胁,陈月明却被他连指自己脑袋说有病给逗笑了。
“你笑什么?”卫将军瞪眼怒视着陈月明,手里的刀比划着就要架上她的脖颈。
“将军放心,在下定然为将军治好顽疾。”祁先生保证道。
“哈哈哈,”卫将军伸出手重重的拍了几下祁先生的肩膀,“要是能治得好,条件随便提。”
陈月明抬头鼓起勇气道:“将军方便跟我单独谈谈吗?”
卫将军诧异的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又转头扫了一眼祁先生。祁先生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卫将军仰着脸,动了动下巴,周围的军士个个迟眉钝眼,宛若僵木,缓缓地抱着怀里的刀剑走开。
陈月明脸涨的通红,她盯着卫将军慢慢的说着,卫将军的眼睛里也慢慢露出不解和诧异。
4
远处的残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映照出最后一次橘色的光芒,无风无云,只有无尽的沉寂。
高处看去,这片区域如同一个小小的碗状。而好似从碗里泼溅而出的几粒水花,缓缓拉近,满是一片血红。
遍地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断裂的军旗插在一个早已凉透的无名士兵身上。
一处尸堆突然诡异的蠕动几下,又骤然停下。短暂的平静过后,尸堆下有一阵剧烈的动作,一只如同黑炭的手骤然伸出,上面的青筋历历浮现,这只手猛烈的用力,推开一旁的乱尸,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钻了出来,他大口大口的呼着气,等差不多恢复了力气,他便疯狂的推开压在身体上的尸首,一个瘦弱的身体渐渐的露出。他伸出僵硬的腿想向前跨出一步,右脚却被一只断矛绊住,一个踉跄朝前摔倒在地。
他愤恨又恐惧的赶忙抽出右腿,顾不得起身只顾着往前爬着。爬行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可怖的景象,又站起身来,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只想快速逃离这片修罗场。
远处的一个高坡,祁先生突兀又自然的出现在这里。突兀的是他整洁的衣裳和脚下的景象格格不入,他一言不发,却又自然地好像他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的脸随着那个瘦弱身影逃跑的方向缓缓转动着,虽隔着眼上蒙住白布,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眼神从中透了出去,看着这所有的一些。
月色惨白的照到着条小溪,反射出粼粼的光亮。溪旁的树林,那个瘦弱的身影无力的奔逃着,却还在坚持着不停的顾首看着身后,他迫切的想逃离那片战场。
他丝毫未察觉到身前的小溪,一头扎了进去。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身体,他惊恐的退着身子,仿佛面前的不是小溪,而是用袍泽的鲜血浇灌出的血池。
他定了定心身回头看去,只有静谧的树林,和几只被惊起的寒鸦。他确定已经离那片梦魇之地远去,小心的坐起身,确定眼前的只是一条普通的小溪,他颤着双手捧起一汪水,送到嘴边,贪婪的吮吸着。他的手抖动的厉害,连续几次都只送到口中少量的水,干脆直接把脸埋了进去,咕噜咕噜的喝了个痛快。
畅饮完清澈的溪水,他狠狠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还活着。接着便脱下碍事的肩甲,哧溜哧溜的洗净了那张肮脏的脸。等到水波荡平,月色垂垂的打了下来,在水面上倒出一个清秀的脸。
祁先生站在对岸,叫了一声:“卫半丁”,迟疑了一下又说,“过来吧。”
清秀的脸抬起,眼神痴呆的看着对岸的祁先生,僵硬的站起来,溪水慢慢的只没过下身,他机械般的走到了溪水中央。
突然,阵阵怒喝从祁先生身后传来,伴着金戈抨击和战马嘶吼之声,一个愤怒的声音喊着:“卫半丁!你这个逃兵!你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泡在溪水中的卫半丁仿若电击还魂,身子猛颤,转头便要逃去,嘴里大呼着:“是我……是我对不住大家……”
身后战马冲锋,穿过祁先生的身体。
祁先生嘴角发出一声叹息,高高的战马已经冲到溪边,战马高高跃起,一个只留着背影的军士踩起马背,手里长刀劈落,一阵刀光映射到转头惊恐的卫半丁脸上,斜斜劈下。
房门外的陈月明,听到一声惊呼怒喝,接着便是一阵抽刀厉声,她大呼不好,索性接下来祁先生的声音传出,勉强让她定住心神。
“将军染疾日深,却也有医治的办法。我知道将军在梦里见我时就已经信我了,不然现在这间屋子里就不是我的声音,而是第十九个头颅落地的声音了。”
卫半丁脸上满是惊汗,他揪着祁先生的衣领,听他讲完这番话,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他紧闭牙关,发出重重的鼻息声,他看着眼前这个瞎子,把手里的刀狠狠的扔在地上。
陈月明凑在门边听到没了下文,只听到刀落地的声音,她赶忙闪到一旁,卫半丁一脚踢开房门,冷着脸走了出来。
他斜着眼睛瞥了眼陈月明,又回头看了一眼盘坐在地的祁先生,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忌惮道:“我的人马从逍遥镇回来三天时间,若是还不见成效,我送你们去下面领赏。”
看着离去的卫半丁,陈月明轻巧的跨进房门。轻声问:“怎么样祁先生?”
祁先生整理了一下衣襟,开口道:“他的梦疾很深了。”
“那他的梦疾之根到底是什么呢?”
“背弃袍泽,屈辱偷生。金陵战事弥久,守将却背着这么一件心病,也难怪他杀了这么多无辜的郎中。”
祁先生站起身来想走,仿佛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你是让他答应你为你报仇吗?”
陈月明凄惨一笑:“先生慈悲,不肯帮我,我除了找一个杀人魔头帮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可惜我不懂,先生这样正邪不分,宁愿替一个当年的逃兵治病,真的就是所谓的尽本分?你所谓的因果在哪里?”
祁先生冷冷的说道:“你救我一命,我答应你可以为任何人治一次梦疾,他是你选的,与我无关。”他定了定叹了口气,“我本想为你祛除心疾,好好活着便罢了。”
陈月明的声音带着嘶哑,绝望的说着:“先生还是劝我不该报仇吗?家父身死,难道我就该装作无知,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下去?”
“冤冤相报何时了。”
5
“放他过去吧。”祁先生道。
面前的黑暗中,一个满身不高的身影,沉默不语。
祁先生的身后,依然是那条小溪,只是那个渡河的卫半丁还未到。
“可……可他,”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急促起来,伴着战马的急嘶声,“可他是逃兵!我看到了,我看到他装死钻进了尸堆里……”
这个声音带着哭腔,几乎咆哮:“两千九百二十一个弟兄!全死了!全死了!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祁先生向前一步,想迈入黑暗里。却被一声怒吼拦住:“不要过来!”
他随身摸出一只铃铛,轻轻摇着,质问道:“我知道是你,卫满丁。”
黑暗里一阵急促的呼吸,连着一阵抽刀拍甲之声:“你胡说!我是右虞候军三十二队跳荡手!我代表右虞候军全体将士在此等候叛逃者卫满丁,祭我全军两千九百二十一位将士,以正军法!”
身后的小溪后的树林传来脚步声,卫半丁那筋疲力尽的身影正在慢慢靠近小溪,祁先生不辩解许多,他拿起铃铛,轻轻一摇,一束火红的光芒照到黑暗里,黑暗中那张迷茫又稚嫩的脸被刺的眯着眼睛,他竭力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光芒却越来越盛,直到他再也无力阻挡,一屁股瘫坐在地,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这张脸和身后那位正在溪边的卫半丁如出一辙。
“放过自己吧。”祁先生的声音温柔入骨,对着他说道。
这张脸慢慢的皱作一团,扭曲到一起,显示出极大的愤恨,脸颊上的肌肉抖动着,又突然舒展开来,放声痛哭。
他的声音力竭道几乎破音,仿佛在对着自己哭诉质问,眼泪鼻涕沾满了整张脸,喊着:“全军两千多位弟兄啊,就我一人苟且活着,实在挡不住……他们人太多了……两个冲锋就只剩一半的人了,”他抬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儒雅的先生,“我藏到尸堆里,压在我身上的是陈武……他被砍下了半个腰,他死盯着我,嘴里全是血沫说不出话,我用手帮他捡起掉出来的肠子,捂不住……摁不住啊。我不敢看他,我身上的尸体越堆越多……王景的头被剁下来滚到我脸前……我还欠他五吊钱,我怎么有脸见他们啊。”
他捂住脸,嘴里还在喃喃着,又陡然抬头,咬着牙说:“我辜负了全军的兄弟们,只有杀了他!”他指着远处茫然无知的卫半丁。
祁先生幽幽的声音响起:“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何苦呢?兵败非你一人之罪,若你有难言之隐,你的兄弟们何尝不会体谅。”
他走到卫满丁身前,道:“放下吧,不要再执着于此,你只是一道心魔而已。”
卫满丁满目痴呆,愣在地上。
祁先生不理会他,转头走到溪边,对着对岸开口道:“过来吧。”
对岸的卫半丁听了此语,顺从的淌过溪流。他看了一眼祁先生,坚定的向前走去,半满两丁汇到一起,对视而过,卫满丁跨上战马,对着祁先生点点头,纵马远去。卫半丁回过头,行了军礼,转过身去,走的踉跄又坚定。
早晨时,城中就已经到处都是兵士集结和百姓奔逃的声音。
天空刚刚泛白,远处传来的都是厮杀之声。此夜刚过,祁先生推了房门,院内的陈月明也闻声而出。
院外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下了马的卫半丁走了进来,他示意卫兵不必进来,独自一人走到祁先生身前。
他虽然知道祁先生看不到,还是重重的行了一礼。陈月明在一旁有些疑惑的看着。
卫半丁脸色有些复杂凝重,道:“谢谢祁先生。”他掏出一个破旧的腰牌,递给祁先生,声音不大,说着:“二十年前,在下从江北之战活着回来。五年前,家中老母去世。我知道这些事先生都知道。”他指着腰牌,“这是在下当年的军牌,权当留给先生一个纪念。”
他干笑两声,又凝重起来,“上面已经放弃金陵了,最多三日金陵城必破,趁着还能出城,先生快走吧。在下这次绝不会再行那般苟且之事。当年的罪,此次就替右虞候军还了。”
他转头大步流星的走了,嘴里留了一句,“答应陈小姐的事,已经办妥。”门外又是一阵翻身上马之声,渐渐远去。
陈月明疑惑的拿起桌上那块破旧的军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上面写的什么?”
“右虞候军三十二队跳荡手,卫满丁。江北之战……不是全军覆没了?”
“卫将军是二十年前江北之战唯一活下来的,他不舍家中的老母亲,做了唯一的逃兵。而后又改名卫半丁,重投军中。只是当年临阵脱逃的事,在他心里种下了根,他是从一条小溪而过,一路奔逃。他无法原谅自己,而那个根则成了他的心魔,每夜在梦中出现在溪旁,想杀掉当年的自己。这就是他的梦疾之根呐。”
祁先生难得的露出惋惜,他对着陈月明道:“也罢,答应你的事情我已做到,今夜我便出城去了。”
陈月明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出话来。
6
是那个梦吗?
陈月明感到一股凉意,她裹了裹被子,翻身再也无法入睡。祁先生呢?已经走了吗?她穿上衣服,翻身而起,她摸索着先前放在桌上的火石,想把灯点上,天气太冷,试了实在燃不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在黑暗中,听着远处那还未停息的厮杀声。无奈的揉了揉脑袋,推开门,看着眼前的景象,愣在原地。
不大的院落里,满地的鲜血,和堆积起的无数头颅。
她骇的心脏几乎跳出,揉了揉眼睛,看到最顶处,里正那颗紧闭着双眼的头颅。
她开口喊着:“有人吗?”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到极点,她腿一软倒下台阶,脚下湿漉漉的鲜血让她滚落到头颅堆旁,费尽心力堆起来的小山哗啦一声,无数头颅滚落到院落各处,书生的,铁匠的,陈六的……全部都在。
她想要撑着坐起,却发现无法做到,又急又怕之下,手边碰到一个满是毛发的东西。
一声哈哈传来,她回头看去,自己的手插在里正那被染红的胡须之中,里正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他笑吟吟的看着陈月明开口说着:“这都是宿命啊哈哈哈,你也逃不脱的……”
忽地一声,满身冷汗的陈月明在黑暗中惊起。
她看了看周围,心神稍微放松,原来只是梦。
想到这般,心里反而升起一股快意,又为自己方才得惊慌失措懊恼。祁先生应该是已经走了,陈月明心底不知为何又有些惋惜。
她裹了裹被子,眼睛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她习惯性的起身去桌上摸起火石,她打开灯罩,好像想起了什么。惊恐的拼命的打着火花,本来完好的火石,却硬是没有一丝火花。
她听着窗外兮兮索索的风声,远处依旧的厮杀。她想确定什么,走到门前,慢慢打开。
一股寒意直涌上心头。
那座用人头堆成的小山赫然矗立在院内。
她强忍着恐惧开口:“有人吗?”又猛的捂住自己的嘴巴,眼中满是惊慌。
下一秒又跌落在地,与先前分毫不差的角度,她又一次跌落到底,又一次倒在散落的头颅堆中,这一次开口的是陈六惊恐的声音:“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放他进来……”
又一次惊醒。
陈月明心里的寒意已经升到了顶点。
她惊恐的裹着被子,大吼着:“祁先生!”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身黑衣的祁先生走了进来。
他打断颤抖着声音想开口发问的陈月明,对她嘘声,道:“卫将军把人都给你抓来了,我自作主张,让他帮你料理完了,不然这么多人,够你砍上两天了。”
“这是梦吗?”陈月明颤抖的声音问。
“似梦非梦。”
“什么意思?”
祁先生摇摇头,“我还会再回来。”
陈月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住,她眼睛里沁满了泪水,看着自己的身体机械般的翻身下床,拿起火石,重复着之前那般动作。
她一遍遍的重复着这恐怖的场景,她不停的感受着每一次跌倒在地,每一次都是一个不同的头颅的一句话。
“够了……真的够了……”她心底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又一次重复的惊醒。
祁先生的声音传过来。
“你知道吗,梦与现实之间,只有一念之差。”
再次进门,祁先生还是起先那套黑衣,他背上了最初那套行囊,左手提着那颗铃铛,铃铛仿佛在轻轻的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陈月明那双眼睛满是血红,她一言不发,向祁先生投去愤恨的目光,她身子剧烈的颤抖着,紧紧抓住被子的一角,蜷缩在角落里。
“世人往往只顾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把它当作自我的信条。可往往达成之后,反倒怨恨起种种,如其说你们是怀着希望是怨恨活着,倒不如说只是给自己强加一个理由,来为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找一个借口。”祁先生感慨不已。
陈月明微弱的声音没有丝毫生气,有些哭腔,轻轻的的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不重要。”祁先生听到发问,目光转了过来。他指着院内:“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现在你完成了。”
“可我没让他全把他们杀了!”陈月明痛哭起来,对着祁先生声嘶力竭的喊着。
“是我自作主张了。”祁先生竟然诡异的笑了起来。陈月明一言不发。
“从前,有一位圣贤名为尹吉甫,尹吉甫有两子。长子名瑄,生性淳朴,为人至孝。圣贤虽贤,却听信于旁妻的谗言,而把长子驱赶出去。尹瑄流落于荒野,饥寒交迫,惨死于山间。尹瑄死后,灵魂就在这世间飘荡,无处可去。他得知了他死后父亲追悔莫及,亲手射杀了进谗言的旁妻。尹瑄虽身死,却心如明镜。他的身体化作飞鸟,灵魂从此堕入梦中,专食噩梦而活。”
祁先生感慨着说,“尹瑄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伯奇。”
“我以为那只是传说。”陈月明凄惨一笑,“你就是那个伯奇吗。”
“是,”祁先生认真道,“但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摘果人。”
陈月明凄厉的笑着:“祁先生这个词可真是新鲜,只是不知道祁先生摘的是什么果子。”
“伯奇的肉身化作一只飞鸟,此鸟一生不食不饮,寿约三百年。尹吉甫愧对伯奇,赠与它一颗世间独一的礼物,名曰梦果。梦果由梦而生,三百年一熟,鸟禽吞食梦果可延寿三百年。世间唯独一颗,若是种下,终生也只能结一颗果实。食之可惜,种之更惜。如此看来甚憾,注定此鸟一生只活六百年。”祁先生拿出那颗铃铛,放到桌上。
陈月明道:“祁先生准备到哪里摘这个果子。”
祁先生并未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接着讲道:“虽然注定了伯奇鸟一生最多只能活六百岁,但总归是有办法的。”他指了指自己被遮住的眼睛,“寻一处合适的种果之地,让它在这片种果之地上的梦境里扎根三百年,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刻,留下一条根茎,把其余所有梦境的根全部拔出,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梦根就是结束他的生命。而留下的这一颗,会把所有的根茎之梦融合在一起,你梦里这一颗颗的头颅,一句句的话语,都是那些被拔起的梦根。结束时,你的眼睛就是两颗熟透了的梦果。”
祁先生顿了一下,认真的说,“梦果在幸福和美梦中种下,而又在仇恨和噩梦中成熟,这是世间唯一可以得到两颗梦果的办法。”
“我不明白,”满脸泪痕的陈月明摇摇头,“我会死吗?”陈月明看向桌上那只黑漆漆的铃铛,眼里满是恨意。
“会,世上只能有一个摘果人,所以你必须死。”祁先生手抬到后脑处,慢慢的摘下眼睛上的那块青色布,眼眶里是两个恐怖的黑洞。“一千二百年前,伯奇在东黄山种下了第一颗梦果,九百年前,梦果第一次成熟,我就是那第一个做了梦果的人。”
陈月明猛的翻身跳起,疯叫着扑到祁先生身前,桌上的铃铛骤然响起,剧烈的震动之下,在黑暗中光芒极为夺目的火红鸟钻出,陈月明的身子骤然停住,动弹不得。
她狠狠的咬住嘴唇,眼睛里又无声的流出两行眼泪。
“这世上的事都是有代价的,伯奇吞下了我的眼睛,我们的梦便永远交汇到一起,再也不分你我。我就是伯奇,伯奇也就是我。”
远处的厮杀声已经微弱了许多,不知是城外的人减弱了攻势还是表示金陵即将陷落。时间仿佛未过去多久,外面依旧还是一片漆黑,那只圆月月也黯淡无光,半挂在天上。
“你从小应该就见过陈府廊上那副火鸟图,和它嘴里含的果实。逍遥镇的梦果,是我三百年前亲手种下。”祁先生摸起桌上的铃铛,那只鸟随着一声叮零遁入其中,他转过身去,留下凄惨绝望的陈月明喃喃道:“时间尚早,你的梦还未结束。”
身后的陈月明面如死灰,全身僵做一团,突然失去的意识,软成一团烂泥,重重的跌倒在地。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就是她眼睛里缓缓流出的泪水和不停颤抖着的身体。泪水流淌至冰凉的地板上,在苍白月色的映照下,泪水缓缓的变成了暗红色。
第二日,金陵城破,乱军涌入城中,在城内守将卫半丁府邸偏院内,发现了六十七颗头颅,和一具被人挖了眼睛的女尸。
7
太阳正毒辣的烘烤着这座边陲小镇,天气闷热的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都变得似乎稠乎乎的。
一处阴凉地的茶摊,几个闲来无事的汉子嬉笑闲谈着,他们笑着看着远处几个孩子不知热一般,聚在一起不知在逗什么乐子。一位端了茶碗的脚夫瞥着,指着被孩子包围的那个灰衣男子道:“这个傻子是不知热?第一次见到大夏天这么打扮的。”
“嗨,你有所不知,此人前后来了好几天了,镇上的人都只当他是个说胡话的疯子。”一个同行搭话回应着他。
远处太阳底下,被包围着的灰衣男子进退不得,脸上却还一脸无谓的样子。
一群孩子哄笑着:“瞎子瞎子,把你眼睛上的布摘了我们看看!”
一个半高的孩子王声音最亮,他嚷嚷着:“瞎子瞎子,你从哪里来呀。”
灰衣男子听了不急不慢的微微颔首道:“在下从南方逍遥镇来。”
—小说完结—
Free Talk:
《汉仪》大傩唱辞里记载了“伯奇食梦”的故事,这是一个颇具东方气质的传说。
人人都做梦,盲人的梦又是怎样的呢?
基于此,我创作了这个关于梦的故事,希望你喜欢。
——藩篱
签约作者——藩篱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藩篱虽有边界,想象力却永无止境。愿在未知的平行宇宙里,我们有缘做一对默契的灵魂伴侣。
本文是独角兽小说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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