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妙笔巧写“不宁静”
《荷塘月色》:妙笔巧写“不宁静”
高永践

荷塘月色
早年读胡兰成的文字,他写到:“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
现实里的桃花,是烂漫喧闹的。记得我读小学时写春游的作文,个个同学笔下一定得有:“春天来了,桃花红了,李花白了。”足见桃花闹得之凶、人气之旺。这仿佛还不够,人们又说“桃之夭夭”、“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运”、“桃花劫”云云,这让它更热闹了。
静从何来?
因要指导学生鉴赏《荷塘月色》,中年后的我重读朱自清先生的这篇散文,突然领悟了胡兰成关于桃花的文字,也更加明白了高手的文字“高”在何处!
《荷塘月色》开篇,朱自清先生劈头盖脑就来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不宁静”在这里是一种愁绪,一种很个人的愁绪,别人既看不到也摸不着,说出来别人也不一定就能恰如其分地理解。但不说出来自己又特别的难受,憋得慌,什么事情也做不好。
怎么办呢?这样的时候,找朋友倾诉,做喋喋不休状,可得放松;灌几杯酒下肚——酒入了愁肠,至于化作相思泪还是思乡泪、或者别的什么泪,都不去理会了,也可得缓解。
可是,朱先生两种方式都不要,而是独自去了“日日走过的荷塘”,在月下独自赏荷,试图以此来摆脱这种愁绪。
那晚月光下的荷塘是美的,再加上根本没有人打扰(文中说“沿着荷塘”的“小煤屑路”,“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又是静的。
美又静的荷塘,正是朱自清先生释放愁绪的绿色通道啊!
所以,朱先生乐得好好“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
荷叶、荷花、荷香,甚至是“脉脉的流水”,在那一刻仿佛都成了朱先生的私有,他一一地不紧不慢地看啊赏啊,享受着它们带给他的无边的愉悦。
尤其是他写到荷花,笔底尽是喜意:“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荷花的美和静,被朱先生刻画得传神、生动,且有脆生生的呼吸。
阅这样的文字,读者是会被朱先生的好心情感染的,也仿佛立刻化身成了那晚置身于荷塘的朱先生啦!
我和同事说起这组比喻。
记得我上高中那会,“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是被删掉了的,几个和我同年代的老师证实确有其事。现在还了原文真面目,真是时代的进步啊!
接着我们开始讨论这个比喻到底好还是不好。
我觉得好,因为它既写出了荷花超尘脱俗的美,更把荷花美的气息表达得淋漓尽致、呼之欲出、可动地亦可惊天!
为什么我会作如此的结论呢?因为我想到了唐玄宗对杨贵妃生出爱恋的事来。
开元二十八年的冬天,唐玄宗带着一家老小到骊山华清宫泡温泉,当时还是寿王李瑁之妃的美人杨玉环也在之列。寿王李瑁是唐玄宗的儿子,也就是说杨玉环那时还是唐玄宗的儿媳妇。
在那次皇家集体泡温泉的活动中,痛失武惠妃一些时候的唐玄宗突然发现了杨玉环的美。这种美在彼情彼景中于杨玉环应该是一种锦上添花之美啦!因为杨玉环本来就长得美——“天生丽质”嘛,而那时她刚刚泡了温泉起来,全身经络被打通了,白里透着红的皮肤岂不是给美人锦上添了花?正是这种“锦上添花”轻轻地拨动了唐玄宗的心弦,他马上就觉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了,于是老夫发了少年狂,杨玉环就是儿子的媳妇他也不管不顾了,开始动用手段编织他和杨玉环的不伦之恋……
由此可见,“刚出浴的美人”的美之杀伤力不亚于核武器!朱先生用此来喻荷花,一下子让读者身临其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荷花的那种飘逸如仙、咄咄逼人的美,让见到的人也能从心底迸发出光彩。
那么,朱先生的愁绪被这种美平复了吗?能如唐玄宗那颗寂寞了一段时间的心终被杨玉环的出现重新又激发出活力了吗?
来,让我们继续跟随朱先生的足迹走。
朱先生看尽了荷花的美,接着抬头赏月。
荷塘上的月色也是美不胜收的。
朱先生调用多种表现手法来描述月光的美,他写了月光下的叶子和花、光与影、树色、灯光等等,从多角度、多层面烘托出当晚月光的那种朦胧、通透、童话般的美。
这样的美是足以让人从一切烦恼中分离出来,从一切纷扰中脱离开来的。
正当我们将为朱先生找到了打开愁绪之结的钥匙准备振臂高呼时,朱先生依然用劈头盖脑的方式,淡淡地说了一句:“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一切的情绪依然回归到当初的“不宁静。”
虽也是“劈头盖脑”,但又不是最开始的“劈头盖脑”了,因为到这里,朱先生是把他的愁绪端了出来,让读者清晰地看到那愁绪实在是一头体积巨大的兽,霸道地蹲在朱先生的心里,无论如何他都轰不走它。
朱先生到底没能像唐玄宗一样幸运,被美的人、事激发出活力,摆脱灰暗的愁绪,而是继续在其中踽踽独行。
但他似乎又不甘心被这种愁绪困扰,也在积极寻找摆脱的路径。于是,他把目光从眼前移开,转向家乡江南……
乡愁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可以给人以重振河山的威力。看过一个电视剧,剧中的主人公一旦在生活的城里奋斗得精疲力尽、身心无力时,一定会开了车回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家乡去。他在老屋坐坐,和年迈的奶奶说说话,就能获得一种神一般的启示,愉快地返程,又开始鸡血满满地投入生活的战斗中……
朱先生想到家乡采莲的盛况,又借《采莲赋》回忆起青春的美好。
这些片段写得绵软但读起来却是长风浩荡,有一种飞翔的喜悦,简直可以把生死之间的一起烦心事装下。
然而,朱先生的愁绪还是没能被装下。
于斯,读者的心里会涌起一阵心酸——到底是怎样的烦才惹得朱先生至此?无论是之前月光下的荷塘、荷塘上的月色,还是现在从故乡吹来的风,都没有办法化解朱先生的愁绪,让他继续陷于“不宁静”的泥潭。
学者们写文章说朱先生的愁绪是由于家庭矛盾和时局与理想的矛盾导致的,我不想像学者们一样去深究原因,我只是就这篇散文本身去感悟朱先生作为一代大家的笔法——于不动声色中把难于描摹的“不宁静”写得具体又生动,仿佛可以将其放在秤上去称一称其重量,用量杯量一量它的体积。
真是妙笔巧手啊!
难怪胡兰成说难画桃花的静!
懂了!懂了!中年再读《荷塘月色》,我终于懂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