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道》(1)——开挂的少女
顺康元年,阿癸15岁,开始了无偿保镖和有偿刺客生涯。 正值朝代变换的诡谲时刻,旧朝大臣之余孽被各方势力明目张胆地追杀。其式甚微,因为大多数人心怀自知之明投靠新帝。那些秉承诚与义效忠先帝的家臣们负隅顽抗,携带仅剩的皇室血脉李羲文一路北逃,意投靠西唐王妃李娴。 李娴刚死丈夫,坊间传言她与西唐大将荣禄早已暗度陈仓,几位成年庶子在这对奸夫淫妇的摆弄下毫无招架之力,西唐王死时已经七十有八,几个兄弟早先他一步归西,如此,与李娴唯一的儿子顺势登上王位。 家臣之首谢滟行传书请求李娴救济幼侄,对方回书中义正言辞,定会不顾一切保住兄长唯一的血脉。然谢滟行一行人在煌州逗留三日等来的并不是援救,而是大理寺卿徐荇率领的绞杀队,近百名精英暗卫,用来对付他们这帮老残病弱。 灭口行动在一家野店开始。 谢滟行一行逃亡期间为掩人耳目,一直佯装成驼客,粗布麻衣灰头土面,途中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这帮前朝的文人墨客,除了敦州主将赵封在战场上杀过人,其他人都是真正的养尊处优,指尖不带一滴血。仅存的几十名死士被追到煌州时只剩十人,家臣也只剩下谢滟行、赵封和皇后身边的宫女琳琅,可谓伤亡惨重。 徐荇出现在店中时,仪态甚好,一身墨色貂皮大衣,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毡帽,面上干干净净,狭长的双眼刀一样深刻,没有丝毫连日追逐的疲倦,哪里像传言中心狠手辣的厉官,倒像是谁家出游的优雅公子哥。
他推开门,破木板吱呀作响,好似下一刻就要倒塌,正啃着馕饼的谢滟行抬起头,被乱须遮盖的面庞神色不详,其余几人越过徐荇高瘦的身影,继而看到他身后乌压压一片与之装束相似的人群。
琳琅喂李羲文喝粥的手一抖,糙碗落在土面上,发出一声钝响。赵封擦了擦嘴,缓缓将手伸向桌底。
没有人敢喘一声大气。
阿癸视线落在谢滟行脸上,发现他异常平静。
谢艳行的确很平静,绝望的平静。不是没想过李娴反水的可能,但是煌州离霍都路途遥远,且地属边境,新朝的势力还没有伸到这里。就算皇帝接到消息派人追来,也不可能三日就到。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从西唐那边过来的。也许早在西唐王死的时候,皇帝已经派人去了那里。李娴收到消息快马加鞭送了过去。 两边夹击,真是万无一失。 只是万万想不到李娴能狠心至此,好歹李羲文的字还是她给的。 徐荇看着蓬头垢面、破布烂衣,一派凄凄惨惨戚戚的谢滟行,感慨万千,毕竟这位曾是霍都家家户户已婚妇女的梦中情郎。 他摸着腰间的武器,有些惋惜:“谢大人要是破宫那日投诚,也不用如今要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谢滟行看着已经被清场的客栈,半饷,只说了一句: “何必滥杀无辜。” 徐荇不再多言,当即立断,挥手示意。 这群人隶属新帝旗下的黑羽门,尖子中的尖子,高手里的高手,功力深厚协作完美,十名死士瞬间被血洗五成。赵封斩退了东南方向的几人,护着他们朝唯一的缺口退去。
野店之外,风萧萧,沙滚滚,荒野漫漫,厉风凄凄,追击者和受害者同样步履维艰。
宫女琳琅已经不抱希望,一边狂奔一边流泪,被她拖着的李羲文还是那副痴呆样。自从目睹他母亲被谢司容奸杀后,这孩子就傻了。 阿癸一直没有出刀。 从出逃到煌州这期间,谢滟行一直告诫她非万不得已不得动手。 什么才是万不得已呢?琳琅被飞来的一根箭射中,直冲出去,扑倒在地。被她死死牵着的李羲文也跌进沙地里。 阿癸的手立刻伸向腰间。谢滟行掐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带他走。” 阿癸没有任何思考,抄起地上的李羲文就跑。她轻功很差,这段时间跟着他们没吃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使不上多少,所幸十岁的李羲文身上没多少肉,抱起来轻飘飘的。 徐荇恶犬一样的目光很快扫向她们,足尖一点正准备追过去,却被谢滟行死死抱住腿。 “小七,记住我的话!!”
言简意赅,就对阿癸说了这么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时隔多年,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谢滟行口中喊出,阿癸有些恍惚。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徐荇抽出腰间的柳叶刀,手起刀落,谢滟行那颗乱糟糟头发包裹着的头颅瞬时滚到一边,断颈之上血溅三尺,又落在地上那张邋遢却不失风采的面孔上,和沙滚血,与脸上很多种表情凝固在一起。 阿癸读书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悲壮。 而她心中感受更多却是茫然,谢滟行死了?
心口麻麻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面上湿湿的,辣着被风和刀气刮出来的伤口,她舔了舔嘴角,咸涩苦辣,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又一只箭破风袭来,阿癸已经身比心快徒手拦下。下一瞬抽出腰间软刀,凌空一甩,刀身瞬间凝住,没有丝毫迟疑,反手劈下,血喷了一脸,但挡不住视线。她似恶狼般嘶吼了一声,一刀一个,犹如开了杀气阀门。 徐荇吃惊的很,没听说过谢滟行身边有这么一个高手啊。 围着他们的暗卫很快被阿癸解决,那厢赵封也奔过来,急声吼:“去谷仓那边!” 徐荇岂能让到手的猎物飞了,当即让手下用弩,数十个根利器朝三人射过去,被迫迎接一场钢铁雨。赵封挥刀击落,正面硬刚一波又一波的弓箭,大概已经抱了必死决心,转头对阿癸嘶吼:“记住你父亲的话!!” 他这一拦为阿癸制造了出逃的时间,李羲文此时也清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赵封被射成筛子还在挥刀厮杀的样子,小脸煞白,目光颤颤。 阿癸声音嘶哑且冰冷,“不自己跑,我现在就给你个痛快。”他双腿发软,但是已经松开阿癸的手臂用力奔跑起来。 两位少年的背影在徐荇眼中越来越远。他唇边冷笑涟涟,眼中怒气翻涌,下了十足狠劲,赵封一只手被他斩断,偏偏这汉子此时好像已经失去痛觉,仍旧奋力击杀,直到徐荇终于一刀削了他的头。 众人追到谷仓,正撞上发狂的马群。徐荇自己轻松避开,多数暗卫则被卷入马蹄中,瞬时被夺了性命。待黄沙散去,马群平息,早已不见阿癸和李羲文的身影。
徐荇抹了下脸上的血,向来钩子一样的嘴角耷拉下来。
有点意思,他想。 三年后,青宁城。 阿癸从凉州赶回奢香坊的时候,背后的东西已经开始散发异味。
街道上纷纷攘攘,高鼻深瞳的胡姬在勾栏当中扭动比面团还软的身子,腰上的香粉随动作四溢纷扬在空气中,面上香汗淋漓,唇上嫣红点点,玉石一样的臂膀上银饰叮叮当当,又长又翘的睫毛左一下右一点弯成腻人的弧度,围观的中原人早已瞠目结舌。乞讨小儿在看客中窜来钻去,高大的昆仑奴驮着货物缓缓前行,不知谁家的官轿拓开一条狭窄的小道,惹得众人骂骂咧咧,生怕被拥挤错过了胡姬脱掉小褂的一刻。街边随意摆了很多摊,老板扯着嗓子高喊:“刚出锅的羊肉包子勒,一文钱两个,不好吃不要钱勒。”热气蒸腾中,并有旁边油锅嗞啦炸着肉串、面团,黑锅里卤着羊肉蹄子。白胡子的大爷小火熬着新鲜的胚子,队伍排得老长。
炭火的热气扑面,每个人都挤在一起,又臭又香。这是人间的味道,阿癸想。 她连日来一直赶路,粒米未进,这会儿进城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
温软绵绵,饥肠辘辘。 “伙计。。。。。。” 小五先是看到一只腌臜的手,手背上是密密麻麻的皴,那指甲盖里全是黑漆漆的污垢,然后才是一张同样惨不忍睹的脸。他见怪不怪:“来了?五斤?”
阿癸伸出两根指头:“再来两斤青稞酒。”
食物一到手,阿癸顾不得热气如恶狗抢食一样张开大口塞了满嘴,汤汁从面皮中溢出慰藉着麻木的唇舌,她迅速灌了一口酒,冰凉和滚烫交织,舒爽的她打了个冷颤。微眯着的双眼这才缓缓睁开,那瞳孔里终于带了点活人的气息。
小五看着她弓腰驼背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奢香坊内。 赛娘看着桌上已经腐烂的人头,有些怀疑。“你确定这是那个贱人?都烂的看不清了。” 阿癸嘴里塞满包子,声音含糊:“如假包换,脏了点儿,您可以洗净检查一下。” 赛娘见她对着一坨又臭又烂的死人头还吃的那么香,心里干呕了几下,面子上依然端庄大方,慢条斯理地开口:“检查倒不必,雪鬼的名声我是信得过的。”血红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盘子,“这是余下的红息,点一下?” 阿癸吞掉最后一个包子,胡乱将盘子里的黄金收进包袱里,又将手上的油渍在衣服上擦干净,方道:“不必,赛娘的名声我也是信得过的。” 她推门而出,眨眼间就不见踪影。旁边的少女问:“夫人,这个要怎么处理?” 赛娘看都未看,“赶紧烧了。”眼波一转,带着微微笑意,“通知大人,咱们要的刀,找到了。” 阿癸推门而入的时候,仲禾正在洗澡,妆容精致,衬的那张小脸更加精致而妖媚。头发未盘,湿软地散在嫩白的两肩上。热气蒸腾中阖着的眼睛显得睫毛愈发卷翘,真是我见犹怜。 听到开门的动静,那双眼睛猛然睁开,瞳色带着浅淡的碧意,看的人心神一荡。
看清来人是谁,仲禾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又不敲门?”声音是少年人雌雄难辨的清亮。 阿癸一下子扑进被子里,有气无力道:“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却在这里泡澡。还敲门,老子不敲破你脑袋就不错了。” 仲禾也不恼,缓缓地从浴桶里站出来,虽然未着寸缕,但长及地的头发堪堪遮住关键部位。他拿下屏风上挂着的衣服一边穿一边问:“这次顺利吗?” 阿癸翻了个身,“十招才做了他,现在接的单难度越来越大,钱不好赚咯。” 她盯着正在擦头发的仲禾,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要不你卖身算了,城主公子出价如此之高,够我休息一阵了。” 仲禾差点没握住手中的发带,心中一紧,正要开口说什么,阿癸却笑嘻嘻跳到他身边:“我来帮你。哎等会儿,”她就着仍旧清透的洗澡水净了手,仲禾看着她的动作,缄默不言。 少年被粗鲁地按在镜子旁,里面倒映出一美一丑两张面孔。她粗糙的手将抚未抚挨着他娇嫩的脸颊,“弟弟,我看霍都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恐怕要自戳双目。” 仲禾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无知觉的捏紧手中朱钗,低声问:“你累了,阿癸?” 阿癸捞起他绸缎一样的头发,“累啊,想睡觉。”一边帮他束发一边道:“不过下次接单我会攒够钱,到时咱们换个地方,你也不用再去那些地方。咱们好好休息一阵,然后你就长大了,不需要我咯!” “我可以的。”他突然说。阿癸的手一顿,听他继续道:“坊里有人愿意做,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赚的钱更多。”
阿癸慢慢收紧了发带,粗糙的脸搁在他仍旧柔弱的肩膀上,对上镜子里那双异色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仲禾,这年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长得好确实可以色侍人,你才十三,真的明白卖艺和卖身的区别吗?”
“还是,你已经彻底放弃了,不想再做回李羲文了?” “。。。。。” 无言以对,倒算默认最后一句话。阿癸拍了拍手,站立身子,又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绑好了,可真好看!”
铜镜里只剩下一张娇颜,羲和摸了摸唇上的胭脂,想要弯出一个最适宜的笑容,可眼皮子不由自主地下垂。
我是个十足的拖累,他想。 三年来,皇帝在全国各地派了许多手下追捕二人,明面上虽然已经不好再下通缉令,但朝廷上下都知道李羲文的活人头意味着什么,如此黑道白道一起偷鸡摸狗地围追堵,可谓天罗地网。被逼的东逃西窜之时阿癸也没有去找谢艳行口中的卫李氏,血亲李娴尚不可信,更莫谈空守前朝帝国训诫的外族。
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阿癸让李羲文男扮女装,改名为仲禾,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卖艺换钱。而她自己的相貌,怕是做窑姐都无人问津,只能依附一身武力。李羲文身体极差,需要大量名贵药材调养,刺客,是仅次于卖身,来钱最快的方法了。 上次围剿失败,徐荇丢了大理寺卿官职,被降至主簿。他对官职大小倒不在意,但带着一大帮精英都让一群老弱病残逃了,多多少少有些印证他是个花架子的传闻,此事更变成朝廷上下的谈资之一。好在不久后皇帝看上他妹妹徐蔓之,兄凭妹贵,顺利当了国舅,又在祭典上斩杀刺客,救驾成功,之后平步青云,三年之内,坐到刑部尚书的位子。缉拿阿癸和李羲文并亲眼看到他们死,几乎成了他的人生第一目标,第二目标则是凭借李羲文的活人头迎娶长公主谢姒语。 谢隐乔觉得他是徒增烦恼。二人私聚饮茶看曲时谢小王爷总是戏言:“徐大人,您这张脸摆那儿什么也不用做,公主就会从了,” 他确实长了一副好相貌。可惜徐荇唯一算得上正当的原则是,男人上位,靠实力。
“也不用凑那劳什子追捕的热闹,我看哪,都是一摊浑水。“
徐荇不在意的笑笑,”就是想出一口恶气。“
谢隐乔凑过去,啧啧称奇,”我说,还有你抓不到的人?“
“那小子是个高手,活擒可不容易”
阿癸一人斩杀十名暗卫的佳绩早已在意图以二人活人头分一杯羹的官员中间传开,人人都对这个其貌不扬的护卫者好奇到抓心挠肺。 “什么高手不高手的,这江湖上的事儿,说白了不就是钱的问题,“谢隐乔剥了颗松子扔到嘴里,”改明儿我替你找几个真正的高手。”果仁的焦香在嘴里弥漫开来,谢王爷舒适地眯起眼睛,”皇叔大费周章想要活擒那人,这才是我等看客感兴趣的地方。” 徐荇笑得诡异,“我也挺感兴趣。更感兴趣的嘛,自然是那小子。”
“瞧你们传的,难道是修罗转生?” “谢家私生子罢了,长的却和他南辕北辙。” 谢隐乔奇了,“有多丑?” 徐荇眼底暗波涌动,“倒不是丑,而是过目即忘。” 一入人海被淹没。 这是做刺客的基本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