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的东西：海子一些关于远方的诗

写论文时候发现了一些有关远方的很棒的诗，零碎写了一些感受。

记得我还是个没有学过微积分的中学生时，解题时已经不得不使用许多关于无限的思想：假设二者距离无穷远，假设将带电荷的弧线分解成无穷多个线段，假设磁场中一个永远圆周运动的点电荷，我觉得“远方”之于诗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力量的假设，它把人描绘成一个孤独的质点，环抱在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无穷空间中。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

《黑夜的献诗》

这种弥漫升腾的黑夜就像精神末日的写照，人类在现代性的虚无中失去了本源和生存的根基。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是具有被抛性的，人出生时就被抛给了一个已经存在的世界，就算我们与之格格不入，就算我们竭力反抗，也一辈子注定匍匐于它荒芜的规律之下。

本真地面对这种被抛性，首先就要直面远方的存在，承担起一无所有的流亡命运，把自己推到世界的棱角上，弃绝一切安慰和自我麻醉。这首诗的抒情主体很像鲁迅笔下的《过客》，从远方来到远方去，不愿休息，也不肯收下包裹伤口的布。海子认为，逃逸到封闭的空间中，或许可以怡然生存，却是以生命能量的消散为代价的。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

这些不能触碰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碰的 血

这些不能触碰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行走在遥远的路程上，并不为投入谁的怀抱，不为登临哪座绝顶，不为王冠和凯旋，这是对传统英雄叙事的去魅。海子否认隧道有尽头，人生有归宿，远方有什么？他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日夜兼程，我们没有收获什么，仅仅多了一段遥远的路途。

海子已经宣告远方一无所有，后面却又出现了“远方的幸福”。我觉得远方的幸福不外乎两种：被误解的幸福和被虚构的幸福。前者是海市蜃楼的欺骗，后者是编造的自我安慰。叔本华有过这样一个比喻，人生像一个圆形跑道，上面布满了烧得火红的热炭，也有几块纳凉的休息处，而我们不得不在这跑道上奔跑不休。所谓远方的幸福，即使抵达也与纳凉的休息处无异，还没体验片刻就又陷入水深火热，而且连这样零星的幸福也无处寻找。人的一生，其痛苦的开始，就始于洞彻幸福虚幻的那一瞬。

更何况，这种痛苦也并不稀奇，古人云“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就连这种痛苦也早被世世代代的人经历了。当今在世的每个人，我们的生命依然行走在遥远的路程上，即使命运的交汇也只是穿过能见度极低的迷雾，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看清了彼此，背影又马上模糊。两条直线若不是永远平行，就是在留下一个交点后陡然分离。

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滚向东方

——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

好像羊羔滚向西方

——那太阳落下的地方

……

《给B的生日》

我认为这是一首描写相遇的诗，人与人“好像两只羊羔在途中相遇/在运送太阳的途中相遇/碰碰鼻子和嘴唇”，我无法参与你的出生，你无法陪伴我的死亡，宇宙的顺程在我们身上运行，你我的相遇和分离并没有多少因缘难分难舍的纠缠，只像两只洁白柔软的动物，友爱地匆匆摩擦鼻尖。

接受这一点虽然是接受永远的孤独，却保存了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感情，在诗歌世界里，海子有一个美丽的妹妹叫芦花，有一个在德令哈思念的姐姐，还有叫梵高的瘦哥哥，韩波则是他姐妹的早夭之子，尽管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家庭，海子的诗歌从没热闹过。这些他深情写下的人都在远方，在生活的彼岸，遥远的路程永远无法抵达。或者说，彼岸从来不是用来抵达的，而仅仅是用来照亮此岸的无限道路。

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 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 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前的我 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 大雪使屋子内部更暗,待到明日天晴 阳光下的大雪刺痛人的眼睛,这是雪地,使人羞愧 一双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到他内部

雪地上树是黑暗的 黑暗得像平常天空飞过的鸟群 那时侯你是愉快的,忧伤的,混沌的 大雪今日为我而下,映照我的肮脏 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铁锨 铁锨空得连灰尘也没有 大雪一直纷纷扬扬 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有限的诗人走上了无限的道路，“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我的生命已经在不断的行走中损耗，但路程依旧遥远，因为没有足迹而显得干干净净。“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以前的我/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这就是生命微妙的失败之处，微妙就在于，生命必然失败。不管走多远，也相当于一步没走，不管做多少，最后还是两手空空，“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铁锹/铁锹空得连灰尘也没有/大雪一直纷纷扬扬/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遥远的路程：十四行》），你所说的远方，和你现在站立的地方有什么差别，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关于远方的虚幻我们有写不完的痛苦，但海子不断地写下痛苦，不是为了寻求安慰，只是一次次确认自己的受难是清醒的，不受任何幻象的驱使，而是出于自己的决断。正如荷尔德林在《更高的生命》中所写，“人选择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决断/离虚幻而识智慧、思辨、追忆/……/人因之亦能认识生命的意义/探寻目标之最高者，最美妙者”。

一个人在面对真相后，才可以说自己的决断是出于自由意志的，不然就算有人赴汤蹈火、跋山涉水，只是因为感受不到恐惧和疲劳，又怎么能说他是勇敢的呢？

海德格尔说，常人总会逃避无家可归的命运，无视良知的呼唤，不愿赤裸地存在。而海子体验和承担他写下的痛苦，是一种天才的主动选择。出于同样的理由，他写诗和旅行，这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种行动。借助行动，海子要甩开痛苦而无力的那个自我，并向造成这一切的力量复仇。

生活在人群中，很容易跟随新闻，跟随商品，跟随机器……一切物质的节律，像钟表的滴答声一样，割据着每一天的生活。在你我物理距离的缩短中，很容易忘记灵魂不可撤销的距离，在陈词滥调和对答如流中，很容易忘记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和海子非常崇拜的梭罗和维特根斯坦一样，他在短暂的人生中也几度走向荒野，脱离人群，在永远不可能尽收眼底的景观面前，才能对抽象的远方有所领会。这首《喜玛拉雅》我也很喜欢。

高原悬在天空

天空向我滚来

我丢失了一切

面前只有大海

……

今日有粮食却没有饥饿

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

找不到一只饥饿的腹部。

饥饿用粮食喂养

更加饥饿，奄奄一息

草原上的天空不可阻挡

……

《喜玛拉雅》

高原和天空，无可阻挡地超越了人的存在，置身其中，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我丢失了一切”，商品和货币的逻辑迅速被瓦解。而接下来的几句则像一个神秘的预言，生于农村的海子经常写到粮食，粮食是无可替代的身体需求，麦子是美丽的，是人生命的根基，用于“一家六口的嘴，吃和胃”和“自己的繁殖”，总归是各种生气勃勃的动物活动，就像以色列人在出埃及时一次次收取吗哪和鹌鹑，就像众人因为吃饼得饱就驾着小船去伽百农寻找耶稣，宗教经典也异常重视与肉体切身相关的粮食，因为它们是真实的生存之本。但在现代的价值尺度下，粮食和麦子已经成为最廉价的商品，我们和物产再也没有血脉相连的感情。

今日到处是丰收，到处是粮食，空出的货架第二天就被填满，生产的流水线昼夜不停，我们不断搜索、不断消费，不管是消化系统还是神经系统都在忙碌。“今日有粮食却没有饥饿/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也许是在说人类已经不再渴望像祖先一样扎实地生活在土地上，而是在凭空被引诱出的各种欲念下漂泊不定。又也许是在说，如今人类的饥饿，已经不能再被粮食填补。这种无法被满足的欲念，在粮食的喂养下更加饥饿，奄奄一息。

对此，海子没有过多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而是再次使用他擅长的身体性词语来描写外部世界，“嘴唇和我抱住河水/头颅和他的姐妹/在大河底部通向海洋/割下头颅的身子仍在世上/最高的一座山/仍在向上生长”，就像通过一种化身的方式，与古老的山河亲密缠绕，借此肉体不再仅仅是一具难以忍受、无法挣脱的镣铐，也不再是被各种欲念驱使的仆役，而显现出生命植根于物质存在，却仍然寻求超越，追求无限的朴素形态。

http://www.eywedu.com/haizi/05/08.htm

这个网站还有海子写的一些文论，也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