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犬精灵
送给一个值得回忆的朋友。
父亲带回来一只犬仔,据说它的妈妈是犬,爸爸是狼,它是标准的混一代。它有一对笔直坚挺的耳朵,还有一双碧蓝如宝石般的眼睛,我叫它精灵。家里穷,我们就买成箱的过期奶粉喂养它。它披着一身灰扑扑的绒毛,四条小短腿,肚子吃的圆滚滚的。它贴着地皮跑来奔去经常三步两步就摔一个大跟头,身子柔软的像一团灰色的毛线球。
二十多年前的北方,冬天很冷,家里烧火炉。精灵常把自己攒成一颗柔软的球猫在火炉边取暖。它喜欢用湿漉漉的黑鼻子探索世界。它经常小心翼翼的嗅着火炉,观察着这个带给它温暖的神奇物件。某个傍晚精灵又好奇的探索炉圈,忽的翻了个跟头,我们的笑声还没有结束,它就开始低低呜咽。精灵的黑鼻头被炉圈烫伤了,从此它就有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拼色鼻子,一半是黑色,一半是肉色。
精灵肯吃肯睡,长的很快。越来越像它的德牧母亲,高大英武,只是它脊背上的毛粗粗亮亮的倔强的耸立着,抚摸起来既不柔软也不滑顺,粗粗硬硬的,他的毛都毫不驯服的张扬着,每根毛都很有存在感。精灵也越来越像它的狼族父亲,半夜的时候总跑到院子里嚎月。
成长中的精灵在皎皎的月光下,蹲姿标准,引颈长啸,结果竟然发出汪汪的犬吠和狼嚎的混合音。这雄健的嚎月姿态和这滑稽的混音让我笑弯了腰,精灵也被自己怪异的嚎叫声惊呆了,木了很久灰溜溜的溜回咱己的犬屋。我想我的精灵是想要成长为一匹狼吧。我不忍它的自尊心受伤,跑到它的犬屋前一遍一遍学狼嚎。有一天精灵终于以姿态雄健的引颈长嚎了。月光下的精灵真像一个王者。
我带精灵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我们追逐打闹,精灵也跟着奔跑撒欢。小伙伴追我,我跌倒,小伙伴扑到我身上嬉闹,精灵误会我被欺负,冲了过来,把小伙伴的胳膊咬伤。精灵像刺猬一样贲张的毛发和它嗓子里发出的充满威胁意味的低吼声,把这群孩子都吓傻了。直到父亲听到哭喊声,冲了出来,拿着木棒狠狠的抽在精灵的身体上。
我很难过,小伙伴因为我受伤了。我很难过,精灵为了保护我被狠狠的揍了一顿。我很难过,精灵因此被拴上铁锁链在很长的时间里失去了奔跑的自由。
我们在院子里挖了一口小池塘,种上几枝睡莲,放养些许鲫鱼,有蛙不邀自来。我闲来无事就在小池塘边钓鱼玩耍,精灵或在我身边奔来扑去欢腾跳跃,或跳进塘里游泳洗澡。我这里有鱼上钩则或赠与精灵或放生,我俩都各自欢喜。有一日,我惊觉塘里鱼儿难觅,蛙音罕现。想起常跳进池塘洗澡的精灵,遂暗自观察它。
果然。精灵自下张望无人,跳进池塘,扑腾了几下便衔了一尾鱼爬上岸,悄悄的溜着墙根回到自己的犬屋。可是我仍疑惑,为什么没有在精灵的犬屋见到过鱼骨蛙骨的残骸呢?精灵矫健的捕鱼身手和藏匿罪证的技术引起我的好奇。
又一日,我撞见精灵口衔一只飞鸟趴在自己的犬屋前。它从鸟腹开始撕咬,任由飞鸟尖叫挣扎,它却慢条斯理的享用着鸟腹和鸟腿,偏偏不给飞鸟以了断。我的精灵是个冷血杀手。
精灵在犬屋附近挖了一个深坑把飞鸟的残骸埋了。我拿铁锹在它的犬屋附近挖了很多坑,很多鱼和鸟骨骼残骸以及鸟类的羽毛都暴露出来。常有邻居大骂谁偷了他们的鸡,哪家又偷了他们的鸭,这小偷竟然是我的精灵。
原来狡猾的精灵偷偷的把院角的篱笆挤了个洞,每次都从那里悄悄的溜出去作案,再悄悄的溜回来毁尸灭迹。平日里还伪装成一副高高在上的王者姿态。任由自家的鸡鸭满院子闲逛都相安无事,鸡有时闲来无事还会追着精灵啄几下,精灵都像看劣等族群一样,高傲的扫它们两眼,连奔扑恐吓的姿态都懒得展现。没想到它竟然偷偷溜出去做案。
脾气暴烈的父亲又喝高了酒,醉熏熏的揍了精灵。我不敢阻拦,偷偷落泪。精灵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抗,任父亲失去揍它的兴趣,才默默的走回自己的犬屋。我看到精灵眼睛里饱含泪水,我只能抱着它低声啜泣。我拿出自己攒了很久的钱,去肉店给精灵买了两根肉骨头。虽然我心心念念的小手枪没有了,但是精灵吃的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告诉精灵,他再揍你,你一定要跑。后来父亲再喝了酒,无论他在院子里如何鸡飞狗跳的折腾,都抓不住我的精灵。
脾气暴烈的父亲又喝高了酒,醉醺醺的揍了我。我很厌恶暴虐的父亲,特别是酒后暴虐的父亲,可是我不能反抗,也不敢连累我的母亲。小小的我躲进精灵的狗屋,抱着它的脖子低声啜泣。精灵用它湿滑温暖的舌头舔干我的眼泪,我哭着哭着就偎依着温暖的精灵睡着了。精灵成了我诉说心事的好朋友,成了我温暖的依靠。
家里贫穷,为了改善精灵的伙食,我就去一家饭店一家饭店的去求老板,请他们把泔水留一部分给我的精灵,我会细心的把骨头和肉挑出来给它。我还去打工,放学后我就混在成年力工的队伍里出卖力气,挣钱给精灵买骨头,给自己买玩具。精灵在我的照顾下浑身的毛色都油亮泛光,大家都说我养了一只好犬。
邻居来我家道谢,说精灵让他家的土狗生了两只貌似血统纯正的德牧犬,暗戳戳的盯着精灵,问我家能不能明年还让他家土狗来找精灵产崽。荣升父亲的精灵,沦落成一个强抢民女的大王。发情的季节不时撞见它利用自己的身高体重优势衔着高大的母犬的脖子或耳朵,任由母犬挣扎呜咽,全然不在乎,只管把母犬拖到它的山头霸占了做压寨夫人。所以精灵的子嗣兴旺。好在精灵长的体伟貌端,子嗣漂亮,故,母犬们的主人任由自家母犬被它霸占也无非议。
精灵荣升为父亲,犬仔却并无父亲般的慈爱。犬仔跑到精灵的地盘,它像驱逐其他越界的犬一样毫不犹豫的彪悍的把他们赶走。精灵改善伙食,犬仔闻着香味儿跑来,精灵露出尖尖的犬牙,低吼两声,小犬仔们只有夹着尾巴一溜烟的逃走。犬仔慢慢放弃了自己的寻父之旅,再也不敢踏入精灵的领地半步。可惜,这些犬仔都全无其父的彪悍狡猾,只继承了精灵阳刚帅气的外表。
时间走的很慢,慢到要熬了很多年,我才成为一个倔强的少年。慢到要熬过很多棍棒,精灵才长成一头壮犬。 父亲又喝高了酒,在棍棒落在我身上前,我反手夺下棒子,死死的按着他,他不能动弹。我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不许他再打我和我的母亲,也不许他再打我的精灵。此后父亲再喝了酒也只是骂骂咧咧不再打我和母亲。父亲又喝高了酒去欺负精灵。精灵轻松挣脱比拇指还粗的铁链,弓着腰,身上的毛发根根直立着,弓着背朝着父亲低吼,父亲酒醒了一半不敢再下手,精灵一步步稳健的走开。终于我的精灵也不再挨揍。
我的父母终于离婚,我们远离父亲生活。
家里的橘猫彻底不归了。它比精灵略微年长。所以,幼崽精灵的牛奶,橘猫会先吃,幼崽精灵的美食橘猫会先偿,连幼崽精灵的犬屋也得等橘猫不睡了,它才能住。幼崽精灵恐惧橘猫的尖牙和利爪,任由橘猫肆意横行。
精灵成长为半大犬时,橘猫已再无体型优势,但是它足够狡猾。橘猫常常潜伏在精灵的必经路线上,嗖的蹿出来,挥着爪子一巴掌呼在精灵脸上,然后嗖嗖几下穿墙上树,一脸得意的注视着无可奈何的精灵。橘猫把戏弄精灵当成了生活必备乐趣。直到一次,精灵潜伏在门角后面,这是橘猫回家进屋的必经之路。橘猫不设防的踱着步子走进来,精灵直接命中它的脖子。精灵衔着橘猫的脖子把它狠狠的摔在地上。我们不得不拿起棍子逼精灵松口,橘猫才捡回一条命。橘猫的伤养了很久,痊愈后再也不理精灵,也愈发不爱回家。老人们说猫老了,会选择自己离开家,找到一个安然逝去的地方悄然逝去。家里的橘猫老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橘猫离开了,精灵也由一只跌跌撞撞的小奶犬步入发疏齿脱之年。它油亮张扬的毛发变的灰暗斑斓,裸露的皮肤皲裂出一道道伤口,牙齿也脱落的连成排。它要么就在阳光下睡觉,要么就在阴凉里睡觉,它走路经常得靠着墙根踉踉跄跄,连嚎月的力气也彻底失去了。
精灵老了,我却得离家去读大学。临行,我在它的犬屋抱着它待了好久,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高大,皮肤不像以前一样温暖,它还是用它的蓝眼睛温柔的看着我,用它毛发稀疏的头颅依偎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它温暖陪伴着我,我温暖陪伴着它。
精灵终年17岁,寿终正寝,在它的犬舍安然睡去了。我就像失去一位至亲手足,却没能和他告别。我常常想起精灵,它总是伴着小时候的童真记忆乘光而来,让我的回忆洒满明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