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亚历山大·麦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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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雷用勺子刮起咖啡最上层的奶沫,放进嘴里吃掉了,然后把勺子舔了又舔。对于一个上岁数的女人来说,这样的举动并不常见。她随即把一整包砂糖倒进了咖啡,搅动几下后,突然决定不喝,掰起手指算起了算数。
“杂志上写的麦昆故事,就像是玩笑:哎呦,可怜的家伙!超级有才华,又有名又有钱,结果开始吸毒,最后自杀了。拜托,谁的人生是这么简单的?”她说,“问题在于,他身边的私密圈子太小了。今天还有几个人能真实讲述李(麦昆的中间名,他的亲友都如此称呼他——编注)的故事?他妈妈,去世了;他的伯乐伊莎贝拉,也去世了;有的朋友直到今天也不能提李的名字,他们心都碎了;还有人想要讲述,手头却没有材料。”
3.5万张底片,长达13年的友谊和台前幕后的拍摄,安·雷似乎成了亚历山大·麦昆故事唯一合适的讲述者。
但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她所讲的版本。把麦昆描述成一个“时尚界的坏小子”,一个“鬼才”,更容易,也更经济。而安·雷的回忆,极端零碎,因为想保护隐私而缺乏细节,想要积极探讨麦昆在艺术上的构建性……这都不是什么讨喜的话题。
“孩子”
刚认识时,安和麦昆都20多岁,“还是两个孩子……我管他叫‘李宝宝’。”
那是1996年,“我刚毕业,巴黎花神咖啡馆是我和一拨艺术家朋友的大本营,但我只点得起咖啡。不过当学生的时候,一杯咖啡也可以让你聊很久。”安回忆说。“李也从学校出来没多久,是个新晋的伦敦艺术家。他特别穷,做了几场时装秀,办了自己的小公司,在很努力地让外界了解他做的事情。”
在巴黎,有人介绍他们认识。“我们都很害羞,第一次见面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安说,“但我们在偷偷打量彼此。李很擅长解读别人,读你的心。”
很快,也许是害羞天性的互相吸引,也可能出于对安·雷照片的喜爱,麦昆邀请安来给他拍照。不过他不喜欢坦诚对别人的欣赏,只是略带挑衅地说:“你来给我拍照,作为公平交易,你可以随便挑走我的衣服。”
麦昆和身边人相处也是如此。那时,他旁边围绕着一个小团队,成员是帮英国蓝领:麦昆自己是伦敦东区一位出租车司机的儿子,珠宝师肖恩·利尼来自伦敦北部郊区一个建筑工人家庭,时装造型师凯蒂·英格兰来自柴郡农村,还有设计助理凯瑟琳·布里克希尔,来自一个半吊子艺术家庭,从小就知道“穿着比基尼增加自己的女性魅力”。这群人带着一种“健康的不敬”,延续着伦敦从20世纪60年代起就以引为傲的叛逆和突破。
1997年初,当时设计死气沉沉、经营状况不容乐观的法国品牌纪梵希剑走偏锋,决定雇用麦昆当他们的首席设计师,麦昆就带着这么一群人到了巴黎。纪梵希觉得他名气不大,没必要提供好待遇,于是只给他们租了个普通的四卧室公寓,“搬进去时刚装修完,光秃秃的”。很快,他们就把那里搞成了一间“典型的英国摇滚青年公寓,满地都是薯片、啤酒罐和插满烟头的烟灰缸”。
“我不在乎他们是谁,只在乎他们能做什么。”麦昆曾经说。他用自己的想法挑战团队里的人。比如珠宝师肖恩·利尼,过去做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戒指、项链,但麦昆要求他用金属做出一件女人穿的盔甲,“很有挑战性,肖恩就得自己去想办法。”安说。
“如果你有才华,你就会带着所有人一起前进,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包括我在内,团队里所有人都随他一起被推得高高的。我们就想做到最好,超越自己……有人看到肖恩做的那个带刺的盔甲,说:哎呦,这很阴暗,很扭曲。但到底有什么阴暗的?我看到的就只有激动人心的创造过程。”
“女人”
安·雷从没把麦昆当做一位时装设计师。“我本人觉得时尚就是狗屎。”安说。“李是位全职艺术家,这点毫无疑问。人们总说他是天才,但天才是什么?单纯拥有才华、创造力并没有意义,你得找到分享、传达、实现这些才华的途径。而做衣服就是李的途径。”
这也是麦昆最让时尚界困惑的一点。“他是时装设计师,还是舞美特效师?”“为什么他的时装秀都像拉斯维加斯的娱乐表演?”从20世纪90年代起,麦昆所有走秀就都有和时尚毫不沾边的主题:苏格兰被侵略的历史、圣女贞德、精神病院、人和机器的关系,还有未来的海洋世界。
在这些表演中,模特就是主角。麦昆从来不用“模特”这个词,他管她们叫“创作者”。不止一个模特曾回忆说:在后台,麦昆会给她们讲解这场走秀背后的理念,告诉她们应该呈现怎样的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他就像个导演,把她们都当做演员。”安说。
“李不喜欢很傻很天真的女人,也不喜欢女人走在路上,有男人冲她们吹口哨。他觉得女人应该强悍,一出场就让人不敢说话。”安说。
现实生活中,环绕在麦昆身边的也都是这样的女人:妈妈乔伊斯,麦昆的工人家庭中唯一支持他追求艺术的人,每场走秀她都不落下,在后台给所有人做三明治;大姐珍妮特,麦昆从小看到她遭受丈夫的家暴毒打,姐姐的强悍和对她的同情是麦昆对女人审美的起点;还有他的伯乐,英国老牌时尚编辑伊莎贝拉·布罗,出身名门却满嘴脏话,喜欢戴巨大的帽子,人称“行走的萨尔瓦多·达利”,连她爸爸都曾感叹:“我这个女儿,到底谁会娶她呢?”
麦昆把衣服当做盔甲,把这些女人武装起来。许多年来,时尚编辑都指责他有厌女症,但“看到那些佩戴着尖锐首饰、面目狰狞的女人,你会觉得:哇,她是名战士;还有那些包裹住身体的金属,有人说是女人的监狱,可它其实是战袍。”安说。
安喜欢穿麦昆送给她的那些衣服,尤其是夹克,“觉得很强大”。现实中,麦昆提供的保护还包括他的温柔。“有一次他在进行走秀彩排,有人打电话来说我儿子病了,家里没人,我急得哭了。”安回忆说,“他马上放下彩排陪我去了医院。我很愧疚,但他说:衣服只是创造物,但孩子是真实的生命。”
“肖像”
13年时间里,安·雷给麦昆拍下了各种各样的肖像。
“悲伤的是,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漂亮,他不喜欢自己。”安说。在时尚圈,设计师们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和衣服一样亮眼,但麦昆很长时间里都是个胖子,穿脏衬衫配破洞牛仔裤,牙床因为牙龈炎总是粉红闪亮,牙齿还磕掉了一块。
“拍肖像让他觉得很不耐烦,他会一直问:拍完没有?拍完没有?你拍我的照片有什么用?”安说,“有一次在后台,我看到一束很美的光线,恳求他站过去,用5秒种拍张照。结果他拒绝了,说:‘你试试来抓我!’”
13年里,麦昆不断改变着外貌,“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好看,就会努力变成一个好看的人:你剪了短发,想染个头发,吃得太多所以有点胖,然后又节食减肥……每个人都这样不是吗?”安说,“有场秀,模特都染了白金色头发,他就说:我也想要!”
但她也说,“外表是面具,不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为了保护隐私”。13年来,麦昆越来越像个圈内人:做了吸脂和缩胃手术——后来因为吸毒几乎形销骨立,整好了牙,开始穿名牌。
钱可以带来很多改变,但改不了你是谁,也买不来别人对你的认可。麦昆很清楚这点。他出名后有次参加电视节目,主持人问:“现在你成功了,你爸妈能接受你同性恋的身份了吗?”他说:“我爸是个出租车司机,他以前晚上开车回来会特别兴奋地说:今天差点在苏荷区碾死个死基佬!……如果他那时候不能接受,现在又为什么要接受?”
很多人喜欢用“阴暗”形容麦昆的性格和创作,但安·雷不喜欢这个词。“我对阴暗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更喜欢用‘脆弱’。‘阴暗’很吸引人,就像黑丝绒,但这个词很危险,会伤害人、毁灭人。”
形容麦昆“阴暗”的人大多都不了解他的灵感来源。安和麦昆都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粉丝,总在一起谈他的电影,安的照片也抓住了许多麦昆的灵感源头,你会发现它们如此简单和流行,比如希区柯克的《惊魂记》,库布里克的《闪灵》,雷德利·斯科特《银翼杀手》中的女主角瑞秋……还有许多来自麦昆喜欢的自然元素,他小时候就是“青年鸟类学家协会”成员,后来喜欢待在伊莎贝拉的希尔斯庄园,在那里训练猎鹰,或者和自己的狗在山坡上跑步。
2001年,麦昆的母亲因为肾衰竭去世,葬礼前一天,他在自家衣柜里上吊自杀了。“一个明亮的故事最后以悲剧结尾。”安说,“但生命本身就充满悲剧。”
麦昆去世三周后,安·雷去拍了他留下的最后16件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拍,最后只能勉强拍了拍背影。”
许多年来,安·雷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在拍摄麦昆,“大家会评价一句:恩,有意思。但从来没有人要求看一看这些照片。”保存这些照片和记忆的过程很“具象”,“一箱箱底片……因为我并没把照片都数码化。”2018年,为了阿尔勒摄影节和随后在厦门举办的集美·阿尔勒摄影季,她冲洗了不到200张,“剩下那些照片,可以说它们都不存在,因为我是唯一的知情人。我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安给这些照片起名为“未完成的”:“李未完成,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也未完成。”
起初这些照片意味着凭吊一位故人,但“最近我突然意识到,只要活着,就是未完成,就代表还有希望……那就保持‘未完成’吧,未完成也没关系。”安·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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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dy_Bum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6-25 09: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