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的《天空中的蓝光》解读
这个短篇8页纸,没有繁复展开,但清晰有力,作为体会残雪文学的一个基础篇目,正合适。
一、父亲是什么角色?
女儿阿娥被碎玻璃割破脚板了,他一反平时的惩罚手段,采取了另外的方式:不问不管,然后又通过小女儿阿仙传达阿娥将会破伤风死去的判断,还说这玻璃是装毒酒的瓶子,这次阿娥再不能死里逃生了。后来,通过阿仙的口,我们还知道这碎玻璃就是他故意摆在那里,设计好等待阿娥的。这些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等到阿娥被恐惧激发出了倔强,决心要自己走出村口的时候,他及时追上来,吼着警告她不要找死,要她回去躺着,阿娥辩解说自己没事,好好的,他却讽刺着反驳说“好好的!就快有好戏看了!”为什么一再警告不许她外出,要她回去躺着呢?有什么好戏看呢?仅仅是责骂和要阿娥接受死亡吗?好像也没这么简单呢。他多么高深而难以揣测啊。果然,阿娥一再地做噩梦,在梦里走到森林中,看到苍天松树,却被竹尖刺穿脚掌,疼痛难以忍受,尖叫着一次次醒来,又怕疼又想搞清楚一些事而想入梦,在半睡半醒之间,反复折腾。这都是父亲设计的好戏呢!
阿娥是很顽强的孩子,面临绝境,下意识地要找朋友,她又去找小梅了。但小梅不再理她,急急地用力把她往外推,还把她摔下了台阶。小梅的家人都面有怒色,还称她扫把星。这些都是父亲在背后的作用吧。他要断绝女儿的生路吗?可是,当阿娥面对这些遭遇还能有沉着的时候,他又夸赞了他。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在最后我们看到了。当阿娥穿越了所有的绝望苦痛,又一次有了“一定要走到村口”的倔强愿望,流着泪,穿过从没感受过的那种静悄悄的空白空寂, 一直走到村头的老樟树下,当死寂袭来,当树上棕色的长蛇荡来荡去向她吐着信子,当梦中可怕的情景突然全部重现,当她抱着头疯跑而伤口又再裂开……这个时候,父亲来了。他蹲下来,背起了她 ,她带她走进河流,沉入水中,她奇怪自己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天空里的蓝光……
我们已经看到,父亲,他就是最高理性。一切都是他策划、安排,一些都受他掌控,看似严酷无情而实际却是爱得深厚无比啊!他就是爱啊。正是在他的指引下,阿娥走上了真实的旅程,走过了精神一个又一个的关口,而最终澄明一片,走进光明。那天空里的蓝光啊,这是胜利的光芒!它属于那些忠诚于理性而倔强无比,一路走到底的灵魂!
二、阿仙是什么角色?
阿娥被碎玻璃割伤脚板,回家后自己偷偷拿破布包裹止血,是想掩盖过去的。是妹妹阿仙发现了,她大嚷大叫,“那么多血!你的脚!闯了大祸了啊!!”慌慌张张跑去告状了。然后,又是她一再地用可怜哀伤的眼神和话语来提醒阿娥她就要死了,父亲的种种话也是从她嘴里听到的,说是装了毒酒的玻璃,这次再难死里逃生了,又让她转让礼物,准备告别。
阿仙是暧昧的,她最爱去亲近和讨好父亲,揣测父亲的意思——有时候呢,还虚荣地把父亲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搬呢,比如她就曾撒谎说那些玻璃是她布置的,后来才承认是自己虚荣了,她怎么可能有统观全局的策划力嘛——可是呢,她往往没有得到父亲的好脸色,她又爱粘阿娥,什么都和阿娥说,慌张的时候也是找阿娥。
阿仙是聪明有心计的,她没有阿娥那么单纯,所以会察言观色,往往关键时候点拨阿娥,比如当父亲让阿娥不要到外面去,阿娥和父亲争辩说自己好好的,阿仙就会说:“真傻!真傻!歇着去吧!”她也会提示让阿娥猜老爸在干什么,听!有时阿娥听不到,但阿仙是听到的,她敏感而紧张,多嘴多舌。
她对阿娥是羡慕、妒忌又有浓浓的爱意和体贴啊!
阿娥曾经怀疑她是真是假。当然她要遭到阿仙的责备。
是啊,阿仙是真实的呢。她就是我们的肉身,我们的感官,我们的欲望,我们的念头。我们原始的生命的鼓动。没有她,怎么行呢?她是那么实在,那么伶俐,有时又那么谦虚。可爱的阿仙!
三、阿娥是怎么认识父亲和听从父亲的?
阿娥本身就是野孩子,不是那种天生乖乖的。应该是多少次闯祸,多少次死里逃生了吧。说来奇怪,也许父亲暗地里就是喜欢她这样,也只有她这样,父亲才可能策划更多的好戏借她上演啊,当然了,也因为如此而考验更为严酷。还有,她的这种倔强不服的脾气,表面好像是背离了父亲,其实啊,恰恰就是父亲所期待的呢!比如吧,父亲说她死定了(其实是经过阿仙说的,这里有微妙区别),她还是怀疑父亲武断了,偏偏要试验来证明自己的生机呢,再比如说,她有时也要争辩几句,这不正是父亲要的吗?还有,像“就快有好戏看了!”这样似乎以责备口气说出的话,是不能消极理解的,他多么需要有倔强的一股气啊。
阿娥当然一开始就知道父亲是有很大权力的,这不,刚割伤脚的时候,阿仙一进来,她就叫:“不要告诉老爸。”。她有一种天真,以为有些事情可以瞒得过父亲的。哪里可能呢?(首先妹妹就是爱向父亲撒娇、告状的人,有什么她不会说啊,再说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他,一切都在他掌握中。)要全面而正确地认识父亲,可是不容易啊,这件事情的发生,其实质不就是父亲让她认识自己的一次机会吗?
她怀疑,她争辩,是不断体认父亲话中深意的过程。他为什么故意布置玻璃来割她?为什么故意让阿仙恐吓她?为什么不让她外出而让她躺在家里?他为什么连她最好的朋友小梅和她的家人都隔离掉,让自己孤独无援?阿娥不傻,她都在想,在不断加深体会的吧!当小梅把她推出门而摔下台阶的时候,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父亲确实在统领全局,感受到了不可违抗的父命。但转瞬父亲又夸赞她。在这里面,她有很多功课需要做呢。
阿仙提示过让她猜父亲在做什么,让她听。但严肃教导她的,是阿俊的妈妈,(她是哪里出来的高人呢?这是真正的高人啊!她就是洞察力本身吧。)一方面,她要让她体会平平凡凡、无忧无虑、知足常乐,要她学会笑,“啊,你不会笑,可怜的孩子,那家伙对你太严厉了。”另一方面,她叮咛和要求:“不要由着性子在外面乱走,待在家里的时候,不要睡懒觉,时刻张起耳朵听你父亲的动静。”她叮咛完了,阿娥还是不能完全领会,还是心里有凄惶,看到小梅和阿俊在那边就又开声喊小梅,于是引来了“阴毒”的教训。“‘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救药。’然后猛力在她背后抠了一把,痛得她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再醒过来,她全身无力,努力了好久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一次有了倔强的愿望:一定要走到村口。她流着泪,走一走,歇一歇,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门口静悄悄,连往常牛吃草的那一片坡上,现在也是一条牛都不见了。当阿娥走到村头的老樟树下,当死寂袭来,当树上棕色的长蛇荡来荡去向她吐着信子,当梦中可怕的情景突然全部重现,当她抱着头疯跑而伤口又再裂开……这个时候,父亲却来了。他蹲下来,背起了她。……啊,父亲!是在这个时候,阿娥才真正认识了父亲,体会到了他严酷背后多么真挚浓烈的爱,在所有的谋划背后的用心良苦。她趴在父亲出汗的阔背上,思绪万千。她将小而薄的耳朵贴在父亲的躯体上,清晰地听到了男人的啜泣声,但是父亲并没有哭。声音从哪里来的呢?父亲背上的哭声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她忘记了惊恐,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对家人的怨恨,一切一切都离她远去了。她凑在父亲的脖子后头轻轻地说:“我的脚已经不痛了。”
父亲笑了,他带心爱的女儿回家,走了另外一条路,经过了河流,河水淹到他的脖子,阿娥用力撑着父亲的肩头将自己的脸露出水面,父亲的大手却轻轻地将她往水下拉。是在这个时候,阿娥听到了阿仙哀怨的妒忌的哭声,她闭上眼睛,在睡梦中喝了好多好多的河水,她奇怪自己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天空中的蓝光。
四、生死问题
理性指出来的第一个就是死亡。它逼着人去深入死亡,探究死亡的真相。它逼人抵达绝望。——但这是假象,并非理性的真实意图。(哲学史、文学史,无数人陷入了这一假象中,指虚无为实,因而有了一系列悲观人生。这是生命力的贫弱,是理性的夭折。)
理性另有真实意图。正如本文所展示,父亲岂是要女儿认命去死?他要的是激发。实际是,人在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同时,也就有了真正生的意识。是死亡的临在激活了存在的明证。阿娥要独自走出村口,要证明自己的生机,正是因为有了死亡的激发。
但表面的活着,那样一种浅薄的求存在,依然要遭到理性的否定。父亲不允许阿娥就这样走出去,吼着让她回去躺着,要她演出好戏。在这一步,理性逼人沉思。阿娥一次次进入梦境,一次次受惊吓而尖叫,但还是又要回去,这位好女儿她已经在听随父亲了。在这场戏里,人在梦境与现实中两头奔忙(我们更细致地看梦境,在竹尖刺穿脚掌的梦里,还有一棵棵苍天大树,自然的生机始终在那里;还有,竹尖刺穿的是谁?死的是谁?这是阿娥要一次次入梦去搞清楚的。还有第二个梦,同样的森林里,蝎子,到处都是蝎子,枯叶底下,树干上头,叶片后面都在探头探脑,“比死还难受”,一种虐心的东西,一种更为险恶和恶心的现实,阿娥要去面对和消化),阿娥想找小梅,想转移,但父亲暗地里已经让所有人拒绝阿娥,不允许她转移。梦境有着比现实更为真实的意蕴,这门课程必须学完。
这篇小说是从一个被动者视角下来展示灵魂的生长。阿娥有点被动地引导着层层深入,这是炼狱(《神曲》的结构),一次次死亡,一次次被激活,受了更深的启示。我们看到,在一个关键环节,由阿俊妈妈给阿娥点明:既要体味尘世的平平凡凡、无忧无虑、知足常乐,要笑,笑!又要约束着性子,不睡懒觉,时刻张起耳朵听理性发出的声音。
理性到底是什么?毫无疑问,它不是那么单一的逻辑(沿着这样的逻辑,落入的是虚无和消沉),它有着你意想不到的深情和深意。只有在最后,当阿娥豁出去,不再想生和死,只是那么一种沉着,穿越种种的空寂(在她这次的路程中,所有生物似乎都隐去,没有任何旁依地往前走,阿娥是在这个时候似乎获得了真正的勇气),在这个时候,依然还是会遇到困境和恐惧,但是,这个时候,理性的拯救如期而至。——这是因着信心,因着爱而来。——毫无疑问,理性有着宽厚的光芒和色彩。已经难辨阿娥在父亲背上所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啜泣声,无法命名,但这里分明有着悲悯,有着无尽的情意,这也许是附着在理性身上的——理性深深懂得人穿越而来一切的痛。这个时候,阿娥才真正“忘记了危险,也忘记了对家人的怨恨,一切一切都离她远去了,她凑在父亲的脖子后头轻轻地说:‘我的脚已经不痛了。’”——来到这里,生命实现了新生。
紧接着,生命的光来临。这是理性的光芒,胜利的光芒。请注意细节,父亲的大手轻轻地将阿娥往下拉,“她闭上眼睛,在睡梦中喝了好多好多的河水,她奇怪自己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天空里的蓝光。”——这也是生死合一的光芒,是梦境和现实合一的光芒。
小说最后,第二天阿娥醒来,太阳照在蚊帐上头,“阿仙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看着她,那张脸新鲜得像早晨开放的南瓜花。”——阿仙是始终都在的,在这个漫长的事件里,她不是被削弱,而是受到了滋养。
“阿娥,快来剁猪菜……”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