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身由己,婉娈入江湖
几天后,黄仁贤高度腐烂的尸体,才被左邻右舍觉察。想必,刚过六十岁生日的黄仁贤死得突然。
看到黄仁贤的尸体前,在一楼的楼梯口处,张迪威便闻到腐尸的恶臭,熏得人直要作呕。一步一步往上爬,戴着医用口罩的张迪威仍然感到眩晕,呼吸困难。
黄仁贤是人海中的浪子,是大海的浪花,是众神的迟疑。尽管曾经与张迪威分分合合,黄仁贤始终是张迪威的知己,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黄仁贤死了,张迪威很难过。
301房的大门被暴破打开,门口的警察戴着医用防护口罩,窗也都打开了,正通风透气。房间中,整张脸浮肿起来,黄仁贤像个猪头,布满暗红色尸斑,肚子涨得像个球,几乎要把衣服撑破。
“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黄仁贤的座右铭太便宜了,只值两个便士,只能说明黄仁贤在深夜哭过,却不一定能证明黄仁贤足以谈人生。
真是一个浅薄的口头禅!张迪威觉得,一辈子都在长夜哭泣,也抵不过在寒冷的北风中,深吸一口黄仁贤散发的醇醲惨烈的尸臭味。
万古到今同此恨,张迪威的心很沉重,只因其中立满了墓碑。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在五十岁时,黄仁贤退休。
那一年,张迪威五十三岁,也退休了。一辈子开车,是件苦差事,张迪威的身体受不了。司机该有的毛病,张迪威一件也没落下。
年轻时,张迪威是一名货车司机,常往湾仔货运码头拉货,跑遍香港的大街小巷,看尽维多利亚港的美景,潮涨潮退,日出日落。
喜欢大海,张迪威喜欢那里的烈日,碧空,海风,还有水手们的刀削出来的肩背。自小心中有一个秘密,张迪威爱美丽的女人,也爱漂亮的男人。这个秘密,让张迪威特别的累,如在钢丝上行走。
厌弃张迪威,也讨厌向西屯,甚至讨厌张迪威的一切,林颖佳喜欢湾仔,湾仔有上海滩的烟火气,有在半山的坚尼地台18号,有沉雄苍劲的男人味。张迪威爱太太林颖佳,爱在湾仔的家。张迪威也爱向西屯,那里有宗祠,有儿时的伙伴,有一栋房子,还有黄仁贤和何燕丽。
张迪威一个也不想割舍,日子过得辛苦,爱得也痛苦。好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首先在罗湖的向西屯吹起,几间祖屋旧改,变成一栋九层的独体楼,才盛得下对林颖佳、黄仁贤和何燕丽的爱。
年青时,黄仁贤是一名水手,有刀削一样的肩背,有斯巴达战士古铜色的肌肤和线条,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定型的静态的眉一旦动起来,眉比眼更迷人。说话时,黄仁贤眉在飞,色起舞。
烛光中,闲适饮酒,恣肆抽烟,静静发呆,黄仁贤的神色益发高逸,俊朗。
“在《桃园三结义》中,你觉得我扮什么角色好?”黄仁贤在湾仔码头休整时,张迪威问。
“你适合演桃花。”灵智的黄仁贤俏皮地答。感性的黄仁贤很性感,比肉欲更性感,张迪威非常着迷。
年轻时,黄仁贤已能耐得寂寞,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喜欢男人,欣赏男人,爱慕男人,一直在男人堆里混,黄仁贤特别寂寞。
耐人寻味的应答,听得肉跳了一下,心吃一惊,脑袋一怔,兴奋的张迪威感觉有点缺氧。张迪威要寻找的耐味人,正是黄仁贤。准确地说,是性奋,张迪威尤难为怀。
当张迪威开着货车过文锦渡时,只要黄仁贤休整,总会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欣赏聚精会神开车的张迪威,感受光影的幻化。天地日月,风雨山海,黄仁贤有一句没一句地撩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黄仁贤是深圳的常客,是张迪威的人客。后来,黄仁贤又成东莞的常客,张迪威也伤心过。
张迪威是主人,是回老家,向西屯就在深圳河的旁边,文锦渡的北边。张迪威记得清楚,儿时的向西屯十室九空,每天饥肠辘辘。年关将至,母亲带着张迪威和妹妹到文锦渡南边下田耕作。那日,母亲没停下脚步,一直往南走,直下湾仔。几日后,母亲带着张迪威才找到父亲和姐姐,一家终于在湾仔团圆。
十年!
如果早十年,黄仁贤在张迪威生命中出现,也许张迪威的生活将会彻底不一样,也许不会有太太林颖佳的出现。偏偏,黄仁贤出现时,张迪威已成家立业,拖家带口。
黄仁贤的出现,林颖佳特别伤感,应该说,是哀伤。退一万步而言,张迪威纳个二房太太,林颖佳也会觉得,那是能理解的事,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香港常有。令林颖佳疑惑不解的是,张迪威与黄仁贤?两个男人,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不是有病?到底你爱我,还是爱那个男人?”怨怒,林颖佳吼起来。
“我肯定爱你,我也爱这个家。你和一个男人吃什么醋?”张迪威很痛苦,为什么自己爱女人,也爱男人。
“我接受不了!哪怕你纳二房太太,毕竟是个女人啊!你滚……滚……”歇斯底里,林颖佳激动得抓狂。
“我滚,我回向西屯老宅……”张迪威很无助,“……但我每月会交家用。”
张迪威说到做到。自此,张迪威每月都交足家用,且越交越多,尽一名父亲的责任。
有爱就有恨,或多些,或少些,有幸福就有烦恼,除非都不要。
“你等一等,我……我需要时间处理家事。”当与太太林颖佳勃溪时,也与黄仁贤龃龉,黄仁贤执意退开,张迪威不舍。
“等人,总是愚蠢的。”寂寞能耐,黄仁贤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干脆地离去,上船出海,“只能说,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一个不正确的人。”
张迪威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黄仁贤不需要别人理解。
湾仔的家,张迪威回不去了,太太林颖佳非常坚决。一家大小,也都有疑虑。无奈,孤寂的张迪威回到儿时熟悉的向西屯祖屋,继续货运跑车,来往于深港两地。
风雨啊,江湖啊,草木啊,都是很悲伤的,它们忍住罢了。遭太太厌弃家人不解,黄仁贤也退开离去──尖担担柴两头脱──都不讨好,张迪威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会当身由己,婉娈入江湖。

“我在香港有太太,也有子女……”张迪威坦诚相告,一点也不隐瞒,前车之鉴不远,“虽然他们拒绝我,我会等……等到他们理解我。”
自重,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经历了家庭,经历了黄仁贤,住进西向屯的张迪威坦诚相告,张迪威是自重本份的人。
“你会爱上一个男人?像爱我一样?你太神奇了。”
强烈的爱,开始总会告诉自己,无关乎性,何燕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对张迪威的爱,绝对是柏拉图式之恋。
“我对自己发誓,除了阿贤,我不会再去爱男人,何苦呢?”每次想起对太太林颖佳的伤害,张迪威都痛恨自己。
“黄仁贤会喜欢女人吗?”何燕丽问得天真。
“不会。”避开黄仁贤不谈,张迪威把对黄仁贤的情爱关在心底深处。
“你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难道……你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双性恋?”把声音拉得绵长,何燕丽明知故问。
“试一试,你就清楚……”张迪威顾左右而言他。
在生命中,何燕丽出现了,出现在张迪威孤寂的时候。不早,也不晚。
人,因爱而了解,也因了解而爱。
黄仁贤又出现在向西屯,出现在张迪威和何燕丽面前。
“这位是黄仁贤先生,”张迪威尴尬地介绍,“这位是何燕丽小姐。”
“何小姐,你好。”就差亲吻何燕丽的手背,叼着烟斗的黄仁贤风度翩翩,眉飞色舞,“我是爱吃菠菜的大力水手……波比……”
“贤哥,您好帅!”眼前一亮,何燕丽想也想不到,站在面前的黄仁贤如此与众不同。
头戴蓝色格子鸭舌帽,黄仁贤嘴叼烟斗,雄浑俊野,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儒雅柔媚,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一个尤物妙人。
后来,不管何燕丽如何逼问,黄仁贤也从不谈与张迪威的往事,覆水难收。
守口如瓶,往事醇而弥珍。
精灵古怪的何燕丽总有各种问题,改革开放之风也渐打开何燕丽的眼界,而黄仁贤喜欢讲水手的各种趣事,各国风情也如数家珍,都能娓娓道来。黄仁贤只近男色,不爱女人,何燕丽与黄仁贤成为好友,这是张迪威想也不敢想的事。
“贤哥,你能娶我吗?”何燕丽总爱与黄仁贤开玩笑。
“可以啊,这有何难?我这里一直有一个名额,正好适合你……哈哈……”黄仁贤毫不避讳,“你这主意好,正好给你办个香港ID,将来也有人叫我Daddy,yeah!”
“啊……”何燕丽吓一跳。
“呃……但我就有一个要求,你和张迪威的小孩都要叫我Daddy,”黄仁贤不容何燕丽反驳,“就这么办了。”
黄仁贤一直深爱张迪威,爱屋,也及乌。
一夜透雨,寒意沁胸,像在诉说,深圳不是秋末了,已是寒冬。行人匆匆,全不知路上正在发生的,和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贤哥死了……哗哗……你快点来……哗哗……”电话中,何燕丽的声音在颤抖,人在呕吐。
“人在哪里?我刚过关,很快能到。”接电话时,刚过罗湖关口,张迪威很惊讶,深吸一口气,寒意沁胸。
“在301房……哇……哇哇……我在楼下等你……哗……哗哗……我不敢上去……吓死人了……哗哗……”何燕丽吞吞吐吐地说。
何燕丽吐个不停,没吓死人,被死人吓破了胆。
“没进去看,你怎么知道是阿贤死了?”一周前黄仁贤还活崩乱跳,张迪威不敢相信。
“……呃……哗哗……警察电话通知的,我还没到301门口,我到二楼就下来了,太吓人了。听法医描述,肯定是阿贤,估计死几天了。”吐得翻江倒海,何燕丽擦擦嘴,火燎火急地说。
当走到301门口,张迪威才明白何燕丽为何不敢上楼。黄仁贤的尸体腐臭味,只能用酷烈形容,吹之不散。好在何燕丽心细,没在楼下白等,从药店买来几个医用口罩。但用处不大,张迪威觉得应该戴防毒面具。
“你觉得臭吗?”穿着隔绝服,戴着防护口罩,法医像个外星人,若无其事地问。
“臭!”听法医莫名其妙的问话,张迪威也想呕吐。
“臭就对了,这些气体有毒,会渗透到头发和衣服里面,停留很长时间。”法医提醒张迪威,“戴好口罩,回去记得洗头洗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好的……谢谢。”万万没想到,张迪威见黄仁贤最后一面时,黄仁贤成了教学工具,像希腊诸神的死掉,死得安然。
“你认识黄仁贤吗?和他什么关系?”法医转入主题。
“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我们是……”差点把爱人两字说出,硬生生将换成“朋友”,张迪威很悲恸,“……是老朋友,他是何燕丽的老公。”
“何燕丽不敢上来辨认,你靠近仔细辨认一下,”白手套在空中挥了挥,法医示意张迪威靠近辨认,“死者是不是黄仁贤?”
“绝对是黄仁贤,从他脸的轮廓线条和他身上的衣服便可认出来。”上前两步,张迪威肯定地答。
根本不需要上前,也不需要看脸的轮廓和身上的衣服,只需看一眼黄仁贤的下巴靠喉咙处,张迪威便肯定死者是黄仁贤,那里长着三颗黑痣,几乎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他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特殊的标记吗?”法医追问,“容易辨识那种。”
“在他臀部,左右两边都有,上面有锚的纹身图案。”脱口而出,张迪威不假思索。
“他屁股上有纹身,你也知道?”法医很意外。
“他年轻时是一名水手。”往事涌上心头,张迪威老脸一热,“我是码头的货运司机。”
达·芬奇内心的秘密,根本不写进他的笔记中。畴昔的情人如远山,淡淡而见其巅。
“噢,原来你是老司机……哈哈……”法医不经意地笑。
法医走了,殡仪馆的车将装在袋子里的黄仁贤也运走了。
一下子,301房空空荡荡起来,张迪威的心也突地空了一块。忽有说些什么的欲望,张迪威环顾,阒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