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儿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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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孩子的记忆。
—— Christopher Nolan
一 期末考
期末考试后的一个星期,是杛的节日。 他敞开肚皮吃雪糕冰淇凌,跟着姥爷去东大游泳,跟小区里一学期都没见的小伙伴玩滑板,接小表弟来家里串门,碰碰让妈妈藏在角落里的风轮小汽车、让爸爸束之高阁的长柄宝剑和模型手枪。他可以天天上网玩两个小时的塞尔号,杛的精灵多得很,每一个他都喜欢,不把它们全部练到100级,去挑战BOSS盖亚决不罢休;他随心所欲地把钢琴乱弹一气,边弹边大声唱:“要有洁白 如初春的融雪般纯洁无暇 要有海蓝 像我的眼睛深邃而让人迷恋 要有金黄 如阳光洒落我徽章这般 要有碧绿 华美而庄严的水晶之剑 —— 当夜晚来临时 风声能过耳 星光能够漫进来—— ”换小声:“大人们没什么了不起!大人总喜欢把任性都没收!我的力量不够!我还能快乐多久!我的力量不够!我还能快乐多久!”最后,只要给爸爸、妈妈弹一首《梦中的婚礼》就能赢得掌声一片。 每一个遇见他的大人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田家大公子,考试考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永远是:好,挺好的! “天知道我考得好不好,那是一个星期以后才会操心的事。”杛在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其实除了小学一年级考过一次双百以外,原来他的成绩一直也不出色,总是在七八十分左右徘徊。爸爸很不满意他的成绩,每次家长会回来都会冷着脸,不搭理他几日,仿佛他不存在。 妈妈会皱着眉头拿着卷纸帮他分析、要他找出错误,写总结写保证。二三年级时,他还会写个1234,再泪眼矇眬地向妈妈保证下个学期如何努力,这两年当妈妈再苦口婆心的恳谈时,他开始变得沉默不语,惹得妈妈说着说着就提高了调门。私底下他听见妈妈这样开导爸爸和安慰她自己:长大以后有所成就的人都不是当年的尖子生,排名中等的人际关系更好,孩子压力小,生活更轻松,将来更有出息……。这回一考完他就知道自己考砸了,只不过之后的一个星期他选择了自动屏蔽,杛就这么个本事,他不想考量的事儿,他能一下子就抛到一边去,且快活它几日再说。
疯玩的白天出了很多汗,夜里有风吹起印着小花马的窗帘,杛躺在妈妈给他铺好的竹凉席子上,有时候戴着耳机听歌。他喜欢听的歌都拷在步步高学习机里,尽是羽泉、汪峰、许巍的歌(爸爸的车载音响里整年都是他们的歌,想不爱听都难),最近因为外语班老师的推荐迷上了Declan Galbraith 的歌,时不时跟着伴奏哼唱:Tell me why , does it have to be like this……
有时候,也读妈妈推荐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因为他在上个学期过于沉迷在哈里波特的魔法世界里,妈妈就推荐她上学时最喜欢的武侠小说。这下可好,他又开始在江湖里仗剑走天涯了,在梦里打败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拉着黄蓉骑上神雕自由飞翔!他也喜欢蓉儿,因为她能做那么多好吃的。妈妈说他像郭靖,别看天然呆,关键时刻有胆有识有勇气。净想美事,杛知道自己没什么胆色,看《卡洛琳》那天晚上他怕得睡不着觉,他怕他的爸爸妈妈也变成纽扣眼儿。
杛就快满十一岁了,个子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一些,黑亮的头发,眼睛大大的,鼻梁挺直,小而厚的嘴唇,脸庞有点婴儿肥。他不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圣诞老人玉皇大帝,但他会问:妈妈,是降龙十八掌历害,还是六脉神剑历害。他在六岁生日时种下的那棵洋槐树干上刻名字,妈妈说:别这样,树会疼,会流泪的。他会鄙夷地看上妈妈一眼:拜托,你是不是童话看多了。可当他开心的时候,会乐不吱地宣称就要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信,带上太极和行李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去学魁地星和黑魔法;当他难过的时候,会抱“太极”倚在窗台上,一声不响地冬天看雪夏天看云。
“太极”是一只猫,从额头、耳朵、后脑勺到脊背、尾巴是黑色的,其余都是雪白雪白的,名字是妈妈起的,杛觉得叫“Bruce”(布鲁斯·韦恩Bruce Wayne即蝙蝠侠Batman)更合适。太极是去年秋天妈妈从楼下车库老大爷那里抱回来的,一个月大,小绒球一样。渐渐地,杛与太极变得像胡萝卜和豌豆一样形影不离。杛看电视,它就跳进他的怀里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跟着一起看哪吒传奇、三国演义。杛写作业,它就老实地蹲在小床头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杛睡觉,它就跟着缩在被角处,枕着雪白的爪子。后半夜暖气停了,它就偷偷钻进杛的被窝里。半梦半醒的孩子会把它抱在臂弯里,打个呵欠接着睡。等到早上,妈妈看到他们两个头挨头枕在荞麦皮枕头上睡得哈喇子三尺长。
二 家长会
星期一,一清早就暑气难消,不知谁家妈妈让校门口的小卖店送了一箱中街大果,一人一根。左边的几个男生舔着雪糕,边看边听陆子强在炫耀的苹果4;右边的同桌捧着杨红樱的《笑猫日记》看得如醉如痴,雪糕化了,顺着手指头一下下滴到裙子上。前排的几个小子挤在一处热烈地聊着周末刚看完的《玩具总动员3》,跟着太极一起去探险的杛同学望着黑板神游天外,分给他的雪糕正在桌子上的咖啡色树脂杯里慢吞吞地融化。班主任都在办公室忙着上分、排榜、写评语,学生处的老师为下午的家长会和放暑假做着准备:写封条、拉欢迎条幅、挂宣传板、调试传音器……。
杛知道今天将是难熬的一天,因为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63分,语文66,英语85分。班级排名37,倒数第三。这个学期一开始的几次小考,他都没及格,寒假没补课的后遗症真是立竿见影,几次放学挨留,被班主任没好气地叫到讲台前。班主任是位四十出头的女老师,齐留海,菊花头,肤白脸平,细眉细眼,拎着卷纸,看他是一脸嫌弃的表情。老师当然都喜欢学习好、有主见的孩子。偶尔也喜欢嘴巴甜的小男生,像段雨轩那样的,虽然学习不好,但总是跟周星星附身似的,哄得老师哭笑不得拿他没办法。要不就像林天雄那样的,铮铮铁骨,一脸地不容侵犯,虽然年年倒数第一,却总是义薄云天地跟老师拍胸脯,“要是咱小哥在校外挨欺服了,老师你就找我,别看他们是初中生,不好使,我准保把他们收拾地背背服服地。”小哥指的是老师那刚上初中的宝贝儿子。要不就像陆子强那样小大人似的,跟老师唠家常:“老师,我知道我不是学习那块料,但我都想好了,到时我就接管我爸妈五爱街那几个床子,穿地用地老师您说话,我一分儿不挣,给您上货价,比淘宝还便宜。
像杛这样的孩子老师最不待见。“考成这样,你到底是怎么样想的?”
杛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的班主任,嘴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一声不吭你是什么意思?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私底下蔫吧主意更正呀,你。我问你,你倒是说话呀你。你的嘴巴用来干啥地?嘴巴是用来干啥地!”
每到这个时候,杛总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嗓子眼里一个声音正在慢条斯理地抢白着:“嘴巴,嘴巴当然是用来吃饭的,水煮鱼就很好吃,红烧肉也不错。还可以用来喝水,夏天的冰镇可乐,冬天的珍珠奶茶。还可以用来唱歌: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有时候,他会在心里默念着“统统倒挂或者阿瓦达索命”之类的咒语,再把手里的凤凰木魔杖潇洒地一挥!想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班主任一下子变成一只碧绿色角蛙呱呱叫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于是他就只好微微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家长会。家长一个一个陆续来了。先到老师那儿打个招呼,老师一边递上成绩单,一边招呼孩子过来。考进前三名的,老师总是带着欣慰的笑容,拍着孩子肩膀,跟家长商量:你家儿子又考进了年级前五,一会儿家长会,一定要给其他家长介绍介绍经验啊。那些个爸爸或妈妈们也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嘴里还不住地说:“都是老师教学有方,要不,咱孩子哪能考这么好呀。”
等到爸爸高高瘦瘦的身影闪进教室时,杛本能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老师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怯生生地走了上去,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爸爸。爸爸并没有看他,只是微笑着,跟老师打着招呼。杛知道爸爸一定已经收到家校通信息了,知道他的儿子又创造了历史性的新低。
老师一边递上期末成绩单一边说:田杛爸爸,看看你儿子这成绩,这评语,有啥感想?
“老师,说实话——您的字——写得真不错。” 田杛爸爸一脸真诚,田杛的眉眼轮廓倒像极了爸爸。
“哈~,真有你的!” 老师方才还一脸庄严,瞬间春暖花开。
“开学就上六年级了,就这种学习状态,明年小初升怎么办?”老师开始语重心长。
“寒假没补课吧,平时作业写的也不认真,上课总溜号。”
“倒不打扰别人,就是坐在那儿干磨蹭……。”
“寒假是我让孩子坚持练琴考级的,这个暑假我们一定补!杛爸打断了老师的控诉。
“老师,您看我们都补什么?阅读理解,大作文,奥数……”
“不是我说,田杛爸爸,都什么时候啦,那业余爱好放放吧,”老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我知道你们家不差钱,拿个万八千择校费,一样去重点初中,再花个十来万上名校高中借读,可等到高考呢,高考怎么办?
杛拼命地地低头,低到只能看见爸爸的卡其色休闲裤角和脚上那双棕黄色溯溪鞋。
“咋能不差钱呢,咱也没有多大产业给孩子继承,逮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杛爸仍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
“我知道你和田杛妈妈信奉什么快乐教育、素质教育,弹琴打球爬山露营画画的,去年居然翘课去逛世博会,也是没谁了,现在可好,搞得孩子自由散慢,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老师批评的对,我们也是第一次当家长,没什么经验,摸着石头过河……”
“你就跟我贫吧,”老师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你家田杛这性格咋一点都不像你呢!”
“呀,宋涵妈妈!你儿子这回考得不错!”老师一边大声跟刚进屋的家长打招呼,一边小声跟爸爸讲:“得重视啦,孩子的成绩也是学习能力的体现不是,我们找时间再聊哈。”
田杛刚一抬头,就撞见爸爸一脸漫开的愠怒,听见他低低的吼道:你的座位在哪儿?
他低眉顺眼地把爸爸引到靠墙倒数第二的位置坐下,自己拎起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把书桌上的新书、笔袋、保温杯一样样往里装。老师在前面拍两下手说:“我们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同学们收拾好所有个人物品离开学校。”爸爸始终也没正眼瞧他,又低吼:“去小饭桌等我。”
(三)许愿瓶
操场上,低年级的孩子在生活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牌子排着队走出校门,四五年级的学生则由体育委员组织排着松散的队伍,六年级的大孩子今天都没穿土里土气的夏季校服,个个衣着光鲜,不怕热的男生穿上了磨蓝牛仔裤,印着英文字母的圆领衫,要不就一身儿耐克篮球装;女生各色连衣裙,蕾丝边、荷叶袖,银色发带,三三俩俩,在校园合影留念。田杛拎着书包,没精打采地站在队伍之中,从考完试到现在,他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成绩单自责,第一次觉得有点对不起爸爸,他能感觉到爸爸方才在老师面前极力维护他那点小小的自尊。这时,陆子强从后面搂过来说:“嗨,大公子,看他们彻底解放啦,看我们这身儿,磕碜死了。”“拉倒吧,初中校服也好看不到哪去。”杛心不在焉地搭腔,他倒从没在意过身上这天蓝色过膝六分裤和鲜绿色白领T恤。“一会去汉堡店打穿越呗?”“不了,今天不想玩。” 队伍出了校门,满手拎着各色教育中心宣传塑料袋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把小孩子一一认领回家,大孩儿们要不钻进了小卖部、汉堡店,要不就围在小路两边小摊上吃烤肠配酷儿橙汁汽水,再很满足地说一声“Qoo~”;男生把奥迪双钻爆烈飞车的赛道架子围得满满当当。杛一点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拖着书包,默默地向小饭桌方向走过去,今天地摊上的东西格外丰富,陀螺、悠悠球,铠甲勇士、三国坛BB战士,各种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正在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来吸光孩子们口袋里的零花钱。一周后是杛十一周岁的生日,妈妈曾答应他,如果期末考进前二十名,就给他买四款限量版爆丸……别想开壳了…… 忽然,午夜蓝的大绒布上一字排开的透明玻璃瓶子吸引了他,瓶子里装着五彩的细砂,细砂上半埋着海螺,海星,贝壳,白帆船,瓶口塞着软木塞,是许愿瓶。杛注意到这个趁着开家长会来凑热闹的小摊整整齐齐地摆了不少好玩的东西,魔方、飞碟杯、音乐盒、粘土玩偶,小鸟陶笛、喜羊羊蜡烛,可以分层的魔术笔筒,还看见段雨轩正蹲在那满头大汗地试图复原一只三阶魔方的白色面,一抬眼看见他热烈地招呼:大公子,快来快来。一把拉他过去,向他展示一条Q版鲨鱼,灰色的脊背,张着大嘴露着尖尖的牙齿一脸坏笑。“我刚买的,可好玩了,它的牙齿可以按下去,你试试!”杛伸出右手食指从中间向左一个一个尖牙按下去,咔咔咔咔——,真的可以按,按到最后一个,鲨鱼的大嘴巴突然咔哒一下合上咬住了他的手指——哎呀,倒是不疼却吓了他一跳。段雨轩已经哈哈哈咧个大嘴笑开了。“段星星,你的笑点也太低了!”杛不屑地抽回手指头,把东西还给他。“你也买一个,多好玩。”“不买。”
嘴上这么说,杛的眼光却一直没离开那几只闪光的许愿瓶。段雨轩也跟着他一起端详,“这个好,看这个全是手折的幸运星,送女生不错,哎那个那个,你知道那个帆船是怎么放进瓶子里的吗?杛却被放在最边上的一个吸引了:那是一只带着浅浅蓝色的许愿瓶,里面嵌着一块湖蓝色的天空,银色的细丝线缀着几朵棉毡白云。确切地说,是三朵。一朵像只正在奔跑的小犬,另外两朵一大一小,轮廓神似小飞龙和小兔子。瓶底的五色许愿沙半插着一个缠着细麻绳的牛皮纸小卷。正待定晴细细端详,一只大手将那只许愿瓶递到他眼前,“买一个吧,小伙子,可以在里面的纸卷上写上你的愿望。”
(四)定时器
台灯映着小花马窗帘,杛出了一身透汗,他蜷缩在床头轻轻抽泣一下,又一下,印着湖蓝色24号的白背心紧紧粘在脊背上。阳台上传来太极的呜咽一声,又一声,房间里一地狼藉。
撕碎的卷纸,新发的课本,思乐的小鲸鱼,从上海世博会买回来的飞机摸型,从成都带回来的变脸小人,大馆淘来的蝙蝠侠和猫巴士手办,多得数不清的土黄色、鲜红色乐高块,那是去年生日爸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们一起用了三天才拼好。一只半米高的大恐龙。一个咖啡色好时巧克力铁皮盒敞开,他收藏的宝贝散落无踪了吧。海边拣的绿石头和雪白的海鸥羽毛笔,KFC机器猫钥匙扣,红猫蓝兔拼图,一张充过值的米米卡。还有一捆小木棍,一叠手工纸板,圆形、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五角星形。那是刚上一年级学算术时,老师要求家长准备的教具,和同学们花里胡哨的塑料教具套组相比,爸爸亲手给自己做的这套教具连老师都多看几眼,说你爸爸这手真巧,又精致又环保。还有,还有什么东西,在书桌下面的阴影里闪着光。淡蓝色玻璃碎片和五彩许愿沙。
客厅里的时钟“咔哒咔哒”,好像是自己无意间触发了定时器,一瞬间爆炸。从什么时候开始倒记时的。从爸爸一上车,就把正在播放的《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停了,一路上车子里安静得可怕。从自己一进家门,看到桌子上的准备好的晚餐(妈妈为什么偏偏今天上夜班)。从爸爸把太极关进了阳台的猫笼子。从他说:儿子,我们来谈一谈。从他说人家一口一个大公子大公子的叫,你就真以为你是田家大公子啦。从他说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一普普通通的小康家庭。从他说我们一起来制定个切实可行的暑假计划。从他说我们从头开始一起加油。从他说我们一起给新书包上书皮,写上名字画个画。爸爸从书包里翻出了新课本,和那个装在蓝格子束口袋里许愿瓶。那时候的自己刚刚卸下战战兢兢的防御,和爸爸一起开始憧憬未来。“这,这是什么?”“许愿瓶,今天我在地摊上用我的压岁钱买的,我打算下星期我过生日——”
爸爸说过永远不会因为学习成绩打他的。爸爸食言了,只不过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整个人像那次一不留神吃了一口芥末酱,惊恐,无助,绝望。暴风骤雨,停不来的闪回,杛不知所措地想抱紧什么,才发现太极不在身边。他要去解救它,它是他的守护神。他吃力地起身,从床头的缝隙间抽出了他的魔杖——那是春天时,他在小区的灌木丛里甄选了半天,一枝笔直凛然的丁香木。大字仰躺在床上的小小少年,一脸傲然地将他的魔杖伸向虚空,高喊一声: Expecto Patronum!呼神护卫!他在心底拼命地搜索,记忆里那快乐片刻,和陈子强一起吃了一袋牛排香肉两袋拖肥三十串豆皮,还一人手里一把饮料呲水枪……金色的雷伊打败了盖亚……得到了全套的《小淘气尼古拉》……去花脖山露营……去代钦塔拉骑马……三个人一起唱蓝莲花……一阵风呼啸,吹灭了灯火,小花马窗帘乱飞,黑暗中魔杖末端喷射出闪亮的银色气体,影影绰绰幻化出一只姿态矫捷的银色“太极”!杛瞪大了眼睛,咧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眼泪和心跳,都像断了线了珠子,扑嗵扑嗵……
(五)两道杠
太阳还没露脸,浅橙光线穿过银色淡雾,空气新鲜得像滤过似的,有泥土的芳香,玉米叶子上薄露珠,障子边上一棵苹果树。田杛看着闪着银光的太极翘着长长尾巴头也不回地弓身一纵,窜上郁郁树冠不见了,绒绿的叶子背后藏着正在长大的青苹果。有人站在树下,悄悄地说话,听到声响回过身来看他。是一个女生,个子跟自己一般高,扎着长长的水辫,耳朵边上能看到两个塑料圆球一半白一半粉,像扎了一对棒棒糖。白衣裳,湖蓝色背带裙,裙摆上两道白色波浪线。
“你谁呀?也是前街来过这儿过暑假的吧。她自问自答。
“嗯。”杛在嗓子眼里嗯了下,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我养过一只猫,叫咪咪,是只母猫。可惜它去年死了。姥姥把它埋在这树下,你想过来看看吗?”
杛迟疑了一下,凑上前去。树下有一个小石头子围成的小小土丘,前面立个一指长的小木板,再前面并排摆着三片珍珠白色的大月季花瓣,花瓣上供着黑紫的小浆果,金黄的菇娘,嫩绿的三叶草。“这些可不太像是小猫爱吃的东西。”“我知道,去年我在那上面写了字的‘咪咪之墓’,还画了一条它最爱吃的小草鱼,”那个女生指了指小木板,“可惜,后来被雨水冲没了。” 沉默,田杛转头见女生眼角有星光一闪。“我的猫叫太极。”。
“你也养猫?什么样的,公的母的?” “黑白花,是只公猫。”
“你带它一起来乡下了吗?能让我看看吗?”“没,没有。”
“哈,没带来也好,免得像咪咪一样,吃到死耗子——”“我家太极不吃老鼠,吃猫粮,再说汤姆和杰瑞是好朋友。”
“猫粮是啥?汤姆和杰瑞又是谁?”“汤姆和杰瑞你都不知道,你外星来的吧。”
“你才外星来的呢,我就没听说过什么汤姆、杰瑞,小红和小明倒是听说过!”
“呃,小红和小明我也知道,数学界大名鼎鼎,一二年,他俩人总因为分糖果分西瓜、数数几个小鸡几个鸭子争个你死我活,到三四年,他俩人又开始计算起从家到学校再到图书馆的距离,要不就是两人相对而行啥时候能相遇这样的蠢问题!”杛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哈哈哈哈——”两个人忍不住笑出声。女孩不笑时总蹙着眉头、紧着鼻子总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笑起来倒有点像柯南里的小哀。
晨雾消散,天光越加明亮,太阳露出了小半边脸,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群小鸟在歌唱。吃过黄菇娘的田杛和女孩一起尝了黑紫色的小浆果,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天天儿”,吸食了三叶草的茎叶,女孩叫它“酸溜溜”。
“我们去抓蚂灵吧!女孩又发出诚挚的邀请。“蚂灵”是啥?杛一脸惊惧。
“就是蜻蜓。”。“呃。”
跟在女孩身后,沿着障子间的青砖小路,他们走进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是三间青砖黑瓦房,屋檐下露出的椽头涂着天蓝色的油漆。院子西头有一架葡萄藤,垂着一串串绿葡萄。女孩从房山拎出两根结实的干苞米秸,每根苞米秸顶端左右各插上围成半圆形的粗铁丝。“这又是啥?用这就能抓蚂灵? 他的问题脱口而出,以前他跟女生很少主动说话,还突然变得这么话唠——“抓虫子的网子应该是这样的,他一边比划一边说:“长长的竹杆,上面白色的布袋,圆锥形的……”
“这个是我的,这是我妹妹的,先给你用吧。”
“妹妹?你居然还趁个妹妹?”“是啊,比我小一岁,我们形影不离的。”
“呃,那你们家一定很有钱!”“她这学期末考了全年组第一,去参加市里的夏令营了,去北京天安门,去参观中央电视台!
“呃,她还比你学习好。”“学习好她也是我妹妹!哼!”女孩一脸的不高兴,“再说我也是我们班第一名,我还是两道杠呢!”田杛这才注意到,女孩儿的蓝裙子背带穿过白色肩带,肩带上绣着两道红杠。
“看到了吧,学习委员,你呢,是班干部吗?
“一年级的时候当过小队长算不算?”田杛小声回应。
“算,当然算!” 女孩笑着说:“那你是有哥哥还是姐姐?”
“没有。”
“那是小弟了,比你小几岁?
“没有。”“呃,你是独生子呀,怪不得!”女孩脸上怜悯的表情立现。
田杛这回没吭声,切,趁个妹妹还显摆上了。
女孩却会错了意,很认真的说:“在乡下这些天,你都可以来找我玩儿,我和妹妹每年暑假都一直呆到开学才回去。”
蓝色的椽头与屋檐之间一张车轮状的银色大网,在阳光上闪着光。田杛看着女孩举着手里的苞米秸走过去,往网子中央一拍,用力一绞,灯笼形的铁丝间就布满了黏黏的蜘蛛丝,女孩用指头轻轻蘸了一下,说:早上的蜘蛛网最粘,粘到蚂灵一个也跑不掉!
他也想跟着照做,寻见院墙边一棵树梢已高过屋脊的枣树,枝桠间颤微微挂着一张细密蛛网,一只黑褐色大肚子蜘蛛一动不动地守在网中央。正犹豫间,女孩一手把自己的蚂灵网塞给他,一手夺过他手里举了半天的苞米秸,啪地一下拍上去,一绞一翻一带,那只肥蜘蛛拖着看不见的细丝在那来回晃悠,吓得杛后退了好几步!女孩从容不迫地放低杆子,蜘蛛一着地便上前轻轻一踩一提,脱了线的蜘蛛不情不愿地爬进了树旁的草窠。
“胆小鬼,连蜘蛛都怕。”女孩一脸鄙夷。“我那不是怕,我是还不想变成蜘蛛侠,再说,你也太没爱心了,那是人家的饭碗,被你给砸了,让人家吃啥,人家会不会饿死,再说你这叫啥抓蚂灵网,你这应该叫‘移动蜘蛛网’……”面对杛的抢白,女孩一脸“你是不是生病了”的表情。
盛夏八九点钟的太阳,就照得一切都变成了低饱和色,人走在光里像是慢慢走近火。杛发现院子前面一大片菜园被刚刚走过青砖小路一分为二,园里种了很多很多的植物,一片绿色海洋。田杛只认得顶着小黄帽子一身翠绿的黄瓜、半红半青的西红柿、小灯笼似的辣椒,还有长长的紫茄子仿佛刚打了蜡。挨着障子一趟茎叶挺拔舒展的玉米秆,豆角秧蔓缠绕着爬到穗子那么高,开了白花紫花,缀满了高高低低的长豆角,最后他还是被一排停在障子尖上,翅膀折成各种角度的蜻蜓吸住了目光。
女孩捏手捏脚走过去,用手里的家伙什瞄准其中的一只,从左下到右上轻轻一搂,蜻蜓竟被粘上去了!女孩回过身来摆头示意,田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样复制粘贴,小心翼翼,斜杆瞄准,呼地一搂,那只蜻蜓却比他快那么千分之一秒起飞了,蜘蛛网被障子尖戳了一个大窟窿!
看他一脸沮丧,女孩唔着嘴,笑弯了腰。“没,没事儿,我们再去找一个蜘蛛网来补。”
也许有了心理阴影,这之后杛更愿意向正在空中飞着的蜻蜓下手,用力一挥速度够快一样能粘住一两只。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蜻蜓,黄蚂灵,红辣椒、花楞棒、大老黄,女孩给蜻蜓起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字,数量最多、样子最普通的黄蜻蜓被她残忍地用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穿成串儿,再一只只喂给一群刚长出翅羽的小鸡崽,这其间杛非常果断地拒绝了跟她一起喂食的邀请和一起去热哄哄的鸡窝里捡鸡蛋的提议。好看的花楞棒和大老黄很机警,它们很少落在障子尖或院墙的栅栏上,而是落在更高的瓜架上,女孩费了半天劲都无功而返,最后他居然用手捉住了一只红辣椒!女孩把那只红尾巴蜻蜓装在一个小玻璃药瓶里,“你逮的,归你。”“我不知道怎么养蜻蜓呀。”
“谁让你养了,可以做标本啊。你没见过昆虫标本吧?我有!我去拿给看看!”女孩兴冲冲地跑进屋子,压根就没心思听他接下来说的啥。“标本谁没见过,自然博物馆多得是,东北虎、藏羚羊、丹顶鹤、大天鹅、枯叶蝶、鹦鹉螺,你都没见过吧,哼哼,应该连听都没听过!杛自说自画着,还没来得及懊恼太久,女孩像捧着出土文物似的捧个牛皮纸盒,小心翼翼钻出了挂历纸编的串珠门帘。
他们一起坐到葡萄架下圆木头桌前。原来是个大鞋盒子,盒盖上扎了好多小孔,等女孩轻轻打开盖子一看,满心不屑的杛愣没禁住一声“哇噻”!盒底平铺着一层细白海绵,各样昆虫用大头针固定得齐齐整整,有蝴蝶、蜻蜓,还有甲虫。
“漂亮吧,这几只蝴蝶都是姥爷抓到的,这个白色的是我在韭菜地里捉的,”女孩清了清嗓准备接着介绍,“这叫菜粉蝶,是害虫!”这回杛马上抢过话头开启讲解员模式,“这只叫黄钩蛱蝶,看这个,大红蛱蝶,这个最好看的,是凤蝶,看到它后面的小尾巴没,所以它又叫‘燕尾蝶’。”
女孩听完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看得他越加得意。“哎呀,说真的,这些名字不是你编的吧?”这话惹得他瞬间满头黑线,“还能行不,你编一个我听听!我还知道,一早上让你操家的蜘蛛学名叫大腹圆蛛,它织的网是垂直的,还有一种长脚蜘蛛结的网是水平的,他边讲边比划,再看女孩的表情,放心多了,“后来我们补网见到的那个黄色小蜘蛛叫横纹金蛛,它可历害了,它还能织出英文字母呢!《夏洛的网》读过吗?”
“是啥,小人书?”女孩对突然出现的问题没什么准备。
“是本童话书,里面那个叫夏洛的蜘蛛就是织了“了不起”三个字救了小猪威尔伯。所以我断定夏洛应当是一只横纹金蛛。”
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大段,杛终于可以在女孩崇拜的目光里休息一会了。
“你太牛了,你不是怕蜘蛛吗?怎么对它们这么了解?
“因为我是蜘蛛侠的铁粉呗。”杛伸出手臂,曲起中指和无名指。
“蜘蛛侠是哪派的,《射雕英雄传》三部我都看了,没蜘蛛侠呀?”
这回轮到田杛“哈哈哈”笑弯了腰。
“瞅把你得意的,那你逮的这只“红辣椒”的学名叫什么?
“没有蜻蜓侠,所以不太了解。
这次是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了。接下来他们一起看了标本盒里的花楞棒、大老黄、大绿豆和女孩最喜欢的“烟袋锅”,一起合作,用一根缝衣针把“红辣椒”扎在海绵上,又对盒子里的一只天牛、一只绿螳螂、一只独角仙研究半天。
“还差一只蚂蚱,秋天去稻田地可以抓到很多,炸蚂蚱可好吃了。”
“我现在又渴又饿又热,但我不想吃什么炸蚂蚱。”杛小声的回应。
“嗯,我也饿了,跟我来,我请你吃好吃的!“女孩拉起他一人脑瓜顶上扣个大草帽,跳进菜园,两人东看看西瞅瞅,挂在黄瓜架上的旱黄瓜,瓜身上面坠满透明的小刺儿,揪了一根又一根,洋杮架那儿,选顶红蒂绿的,摘了一个又一个。出了园子,女孩操起水缸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教他引井压水,压上来的地下水冰凉清透,两个人先喝了个够,又接了满满一铁皮水桶,把新摘的黄瓜洋柿子扔进去镇着。
女孩钻进偏厦的小灶间,杛拍着咕咕直叫的肚皮跟在后面,看着她从碗柜里拿出两个蓝边二碗,掀开灶台上的大木头锅盖,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却发现只有半锅白米饭。女孩不着慌地盛了满满两碗,用筷子在米饭中央转了转,“挖个洞,”灶台上一个陶罐里刮两勺白油脂埋进去,“放点荤油,”又拎起个玻璃瓶,边倒边画了个圈,“淋点酱油”,回身案板上切了细葱花,饭上一洒,筷子一拌,“好咧!一人一碗荤油拌饭!”他们一起坐在葡萄藤下把饭碗吃得素面朝天,咯嘣咯嘣一口一口咬着嫩黄瓜,又从水里捞个大洋杮子,使劲一掰,一人一半,咬上一大口,冰凉酸甜,好一会儿温热的空气里都有一股子清凉好闻的味道。女孩去园子里割了两根“甜杆”回来做饭后甜点,甜杆他头回吃,吃法和味道都像在吃甘蔗。
两个小孩嚼着甜杆儿,出了院子走在乡村小路上,炙热的阳光被挡在大树的浓荫之上,走走停停,走过一座小石桥,白花花光影下一小片水塘晃得人睁不开眼,半池绿叶圆圆,小荷尖尖,几个男孩,脸膛晒得黑红,在水里推着一小捆蒲草打闹嬉戏。女孩笑着大声打招呼,把杛介绍给他们,说他是省城来的小伙伴,她管其中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叫“七舅、八舅”。他们一起冲上岸拉他一起玩,女孩问他会不会游泳,他说当然,但我妈说不能野浴!几个小子笑着推着他喊: “快去快去!水里老凉快啦!杛有点不好意思地脱了白背心,甩了洞洞鞋,穿着牛仔大裤衩就冲进了水里,他白得亮眼的肤色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嘲笑,不过他已经顾不得反驳了,踏着水,拼命扑腾着两手,全身被冰凉又温暖的水包裹的感觉太棒啦!
一到水里,他们几个就好像认识了很久的好朋友似的嚷着、叫着、闹着,打水仗,比谁游得更快,他们一起去逮落在荷花骨朵上的白肚皮、二愣子和藏在水草间小鱼小虾小青蛙(可惜什么也没捉到),揪下大荷叶小莲蓬,翻转浮在水面上的小黄花,下面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嫩菱角。一会太阳晒得脊背像着了火,其中一个小子就咧开嘴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南北边上都是大绵羊 !烤羊肉串哩,正宗的新疆羊肉串!两毛钱一串哩!想吃就来尝一尝 ……女孩坐到岸边的柳荫里,看着他们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此刻的杛心里被快乐添得满满当当,他在水中熟练地翻个身,四仰八叉在躺在那儿,手脚轻轻摆动,像一尾自由自在的小白鲸。
玩累了爬上岸,女孩迎过来,他们一人顶一片大荷叶,坐在一处剥菱角、吃莲籽,晾干湿乎乎的身体。日头偏西,热气渐渐消散,偶尔吹过一股风,有人提议去荡秋千,得到热烈响应,急吼吼地套背心、找鞋子,一队人马大呼小叫地冲将出去——
村口的一棵老杨树,树梢高得看不见,树干粗得几个孩子都合抱不过来,幽绿繁茂的叶影后藏着好几个鸟窝。几个孩子在树下转悠了好几个来回,寻又壮又高伸得又远的树桠,两根粗麻绳一头系块红砖头,一个男孩示范,杛跟着学,一起瞄准使劲往上抛,一次,两次,三次……绳子终于绕过枝桠,顺下来齐腰高各打两个结实的结,长木头板凳往上一架一撑,秋千就搭好了。女孩先坐上去,又鼓动他叉着腿站上去,底下的两个小子合力把秋千往后拉,再向前、向上一送,一下一下悠过来,荡过去。杛两手攥紧麻绳,借着劲儿曲膝、伸直,再曲膝、伸直……秋千越荡越高,女孩的裙角随风飘舞,他那印着BRTANT 24号的宽大白背心也一下鼓张开来——再高点!再高点!浓金色的天际,橘红色光线,筛过翻飞的树叶,点亮两个孩子惊喜的瞳仁!再高点!再高点!快荡到树上去啦,快荡到天边去啦,天边红彤彤的,是今天的落日,是明天的朝阳。
六 海魂衫 “你们俩个从哪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一个半大小子两手拄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此刻,田杛和“两道杠”女孩一脸茫然地站在这个长方形小操场边,身后是一排钻天的小白杨,和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这是哪儿?” 两道杠冲上前半步,瞬间反客为主,怒目圆睁,还不自觉地叉起腰来给自己壮胆。
“朝阳呀(居然真是朝阳),朝阳育红子弟小学!迷路了吧你们俩,都是。”男孩语气轻蔑。
男孩长得精瘦,个子比杛要矮一点,细胳膊细腿,穿着好像大了两号的蓝白条半袖背心,海军蓝的肥短裤,脚上一双白帆布胶鞋,眼睛大大的,鼻梁挺直,小而厚的嘴唇,前额的头发湿漉漉的,还有汗珠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学校都放暑假了现在,你俩哪的,不是这片的吧。”男孩继续刨根问底。
杛正要回答,两道杠转过头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要不是你说你是独生子,我还以为他是你弟弟呢!”
“说什么呢?区区话,烂嘴巴(四声)!”“哼,你管不着,又不是你们家的地方!”
“怎么不是,这是咱们印厂的子弟小学,外面小孩不让进!”
“嗨,哥们,别生气。”杛急忙站出来打圆场,“你一个人玩啥呢?”
“我在跑步拉练! 院里那帮小子说好过来一起训练,到现在没来,一个比一个懒。”
“你这是体能训练?”“嗯,我的目标是坚持每天跑十圈,一圈四百。”男孩身后那个长方形的土操场东西两头各立了个没有网的足球门。
“瘦猴似的,还想当运动员参加奥运会咋地,呵呵。”知书达理的两道杠不知怎么就是看这小子不顺眼。
“谁说我想当运动员,我长大要当人民解放军!”男孩挺立腰板说:“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一只帆布黄挎包,手握钢枪保边防!”
“呃,穿个土气土气的海魂衫就想当解放军啦,我觉得警察的大盖帽更帅。” 两道杠继续翻白眼。
“嗨,哥们,你呢?”男孩学着田杛的口气,装大孩样,你长大想当什么?警察还是解放军?”
“呃——,”杛万万没想到逃到哪儿都会被问这个问题,“也许,也许可以开一间像肯德基那样的全球连锁快餐店吧。”
男孩愣没听懂,反应了半天才问,“快餐店——你的意思你长大想当个厨师?!”说完就哈哈哈地笑个没完。“不许笑!”两道杠咬牙切齿地命令。
杛大度地摆手,说:“没关系,他一定没吃过汉堡、炸鸡、薯条,还有嫩牛五方。”
“嗨,哥们,我闹着玩的,我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男孩抿着嘴角,右手从裤兜里拎出一把钥匙,上面还系着一条红塑料绳编的小金鱼。“我的车就在操场那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那是一辆旧旧的白山26寸自行车,半链盒,车架子上包的大红色绒布已经变成暗红色,但车铃是新换的不锈钢卷铃,车圈和一根根细车条都擦是油亮。
“咋样,不错吧,看我骑一圈给你们瞧瞧。”男孩得意地说。
“呀,你居然有辆自行车!”两道杠的语气终于正常了,“我要上高中才可能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男孩打开车锁,双手扶把,左脚踩在脚踏上,一带脚踏,右脚一推地,悠动整个右腿向后飞跨过去翻身入座,挺着身板踩住脚踏,顺着操场跑道的砖牙子,骑得有模有样,按得车铃叮叮响(请忽略车踏板有时骑半圈回半圈或扭着身体狠踩一下空传半圈,因为腿还有点不够长)。男孩骑了一大圈缓缓勒闸,右腿麻利地从前面横梁跨回来,动作一气呵成,很是潇洒。落地一瞬间两道杠女孩已经开始拍手,“你还会这么上下车,太帅了!我溜车学了很久,都没学会。”
“哈,这车我爸刚帮我叫过油,可轻飘了,你俩也来试试。”男孩美得咧嘴笑。
“我还不会骑呢,怕摔。”两道杠直摆手。
“我倒会骑,但不能跟你这么像演杂技似的上下车,”杛老实地回应,“我爸爸会这么玩。他说我的山地车不能这么干,好像有点危险。”
“你也有自己的车?”另外两个一起瞪眼睛。
“嗯,一辆捷安特26寸变速山地车。”另外两个一起摇头表示听都没听过,并就最好的自行车是永久凤凰达成一致意见。
之后,三个小孩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骑自行车,乐此不疲地变化各种组合。一个小孩把老旧26白山当越野山地骑,扭着屁股横冲直撞,急刹飘移,让另外两个站在那一半心疼,一半惊诧地长吁短叹; 两个小孩你载我,我载你,骑得差点冲进小杨树林去;三个小孩组合最热闹,二道杠脚直接坐到车座上去,战战兢兢地踩着踏板慢慢晃,两个男生一左一右保驾护航(平衡、助力、刹车全能),女孩兴奋地傻笑着越骑越快,直刺刺地向升旗杆前的土台子冲了过去——
田杛急得大喊:“刹车!快刹车!”
男孩高声抱怨:“转弯转弯,你到转弯呀!”
女孩害怕的尖叫:“快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
惊得林边的小鸟扑腾腾地飞,吓得太阳都躲到那朵厚厚的积雨云里去了,大海一样蔚蓝平静的天空一下子热闹起来。直到那个穿海魂衫的男孩两只手搭在眉头上方瞄了一眼钻出云层的耀眼阳光,很不甘心地说:“我想……你们想不想去喝瓶汽水?”
校门口卖汽水的铺子前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正在买冰棍,手里那两张绿色的五分纸币,田杛见都没见过,他看着铺子里的老奶奶从一个藤条暖壶里倒出两根奶油冰棍 ,一人一根颠着脚跑开了。男孩打着招呼要了三瓶桔子汽水,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上面有个手持钢钎,戴前进帽、黑墨镜的人。“你哪来这么大票?”两道杠大吃一惊,表情好像看到了一个江洋大盗。“你喊啥,这是我自己的钱。”男孩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你俩饿不饿,我们再来帘面包吧。”三瓶汽水,他们用挂在小窗口边上的瓶启子打开盖,小面包一帘九个,三个小孩一个一个掰着吃。田杛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好玩,汽水瓶子不能拿走,要站在这里一口一口喝完,小面包没夹芝士没夹培根,却有一股好闻的香气。男孩说他的钱是卖铁得的,他把拣到的条钢、铁棍、铁丝、铁片、甚至牙膏皮都攒起来埋在院里的一棵老槐树底下;他说他家就住在小路对面的七四九印刷厂大院里,大院里有家属楼、礼堂、食堂、有托儿所、卫生所、还有篮球场;他说吃饱喝足后可以带你们去参观参观。
一进大院,穿海魂衫的男孩真跟个导游似的,带着他们俩个挨盘转。这是我们大院的收发室,看,往扫帚菜后面跑的那个只猫没,我们都叫它“杂瓣糖”。这是我们院的食堂,我最爱吃每星期三的蒸糖三角,对了,食堂后面还有个猪圈你们要不要看看。看到那个快让绿藤蔓吞没的房子吗?那是我们厂的照像部,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在那儿照全家福。这是我们的家属楼(一个二屋的L型灰色小楼房,能看见窄楼梯和长走廊),看到窗台上摆了一盆灯笼花没?是我家。
楼前的树荫里有小女孩聚在一处,跳皮筋、捉迷藏、在地上画格子玩跳房子,他俩跟在男孩后头从家属楼旁的胡同拐个弯过去,就看见了篮球场——
热火朝天的篮球场上,一大群穿各色背心、短裤头的男孩子正聚一块玩“拉马”。所有参加的小孩分成两个队,组成“战马”和“骑兵”,壮实的大孩驮着善战的小孩两两对战;上场后还要相互威慑,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故作深沉:“空气在颤抖,天空在燃烧!”对面也不示弱:“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十来岁的小孩儿都扯着嗓门大喊:“俺乃常山赵子龙是也!”“俺乃行者武松!”话音未落,已经打到一处;一会马嘶人喧,一会人仰马翻,手里织着毛衣的大妈、端着大茶缸子的老大爷、还有穿花裙子的女生,都站在边上看得大呼小叫,真比一场篮球赛还惊心动魄。
一见这阵仗,男孩立马拖着杛飞奔过去,呼朋唤友地加入其中一队,快得杛来不及反对(好像他自己也有点跃跃欲试)。“看我的,哈。”男孩拍着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他看着男孩利落地翻身上马,冲锋现阵,气势汹汹地拉扯、扣肩、搭腕,然后拼命地把对手往自己身前扯,拉据战几个回合,眼看着对手连身体都跟着使劲地往后挣脱,男孩突然缓手借势向前一送,跨下的“战马”再合力一撞,对方“骑兵”一下失了重心,只能翻身滚下马来!四下叫好声一片,两道杠和几个女生站在一处评头论足看热闹。
轮到杛是骑兵,男孩扎稳马步说要做他的战马。他有点笨拙地跨上去,男孩用力地扳住他的两个小腿站起来准备应战。瞬间,是小时候骑在爸爸脖子上的感觉,一下子离开地面那么远,他拼命地搂住爸爸的脖子,瞅住爸爸的短头发。他那么又开心又害怕地骑在爸爸肩膀上,闻一朵枝头刚开的桃花,吹一个五彩的小风车,扯一片火红的树叶,逛人山人海的大集,眼前的世界都随着爸爸的呼吸跟步伐,像踮着脚跑的小孩一跳一跳的。他还记得自己振臂冲上去时的大喊:惊雷切!霍雷斩!瞬雷天闪!男孩,化身桀骜的战马载着他一身金盔金甲,冲撞、躲闪,扭扯,撕打,战得天暗地昏,难解难分,直到把敌人斩落马下!刹那,在弥漫汗味、尘土味空气中,他和男孩,和伙伴们很大力的拥抱在一起欢呼跳跃,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脸无所畏惧的傻笑,心里乐不可支地像脱线的风筝一下子飞上了天。田杛觉得,这个人人都相信自己是个盖世英雄的时刻,他能回味整个夏天。
“你这小腿上有点瘀血,我按按看,疼吗?不疼?胫骨应该没事。杛很认真地帮男孩检查。“你怎么知道这是胫骨?”两道杠一脸问号。
“里胫外腓,小腿有两个骨头,里面的是胫骨,外面的是腓骨。”杛慢条斯里地说,“我妈妈是医生,她告诉我的。”
“她还告诉我,人身上一共有206块骨头,你们知道最小的骨头在哪吗?”杛自问自答:“是耳朵里的镫骨。”“两道杠一脸意想不到的表情后,由衷地感叹:我一直挺害怕去医院的,现在觉得当个医生也挺历害的哈。”
“呃,求求你了,听到阿拉伯数字我就头大,男孩拍着额头说:“我没啥事,就方才玩撞了一下。带你俩去咱们院的礼堂看看吧,那里面凉快,还特别富丽堂皇。”
大院的礼堂是个有高高三角形屋顶的红砖房,有一排土黄色对开的木头门,门上有厚实的八字型不锈钢长把手,其中最高最宽的一扇门上面镶着系绶带的麦穗和大大的带棱五角星,男孩领着他们从最后头的一扇门溜了进去。“今天一早大喇叭就广播了,晚上礼堂放电影张瑜的新电影《小街》。”男孩小声的说话仍在偌大礼堂里带着回声。
“《小街》都是好几年的老片啦,好不。”两道杠跟着低声抢白。
“是新片吧。”杛用更小的声音嘟囔,他没看过,甚至听没都听过。
眼前的礼堂里不像男孩说的那么富丽堂皇,一排排数不过来的土黄色木头长椅,带着矮矮的靠背,杛只在公园里见过它们的身影。天花板上是一排带暗绿色铁皮灯罩的荧光吊灯,两排三叶片吊扇,其中的几个在慢悠悠地转。最前面是个舞台,背景板上斗大的美术字写: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一架底下带着两个宽踏板的白色风琴(杛以为是钢琴),沉甸甸的深红色大绒幕布,半掩在舞台两边。
也许是从高高的气窗照进来的那一道道柠檬色阳光,也许是拉马游戏后,燃烧的小火苗还在心底闪闪烁烁,杛愉快地穿过走道、走向那个小小舞台,自信地坐到风琴前,“多, 来 -米 -发- 索- 拉- 西……”他双手搭在琴键上轻巧弹了几下(好像哪里不对,不过随它去吧)。“你竟然会弹琴!”男孩先冲到舞台前,瞪大的眼眸亮闪闪的,和此刻在舞台上的杛一模一样。“那你能弹个《原野牧歌》吗?‘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的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
杛坐在那儿,带着婴儿肥的脸红扑扑的,抿着嘴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穿好像大了两号海魂衫的男孩,还有她,刚刚从过道走到台子前,穿蓝裙子肩带有两道杠的女孩,用清亮、有点颤抖的声音说:“接下来唱一首英文歌,送给你们。”
“哆来咪发-咪哆来——来咪发梭—发来咪——一粒粒音符随着指尖的跳动发出声响,随着节拍杛轻轻唱了起来——
I wish I had your pair of wings Had them last night in my dreams I was chasing butterflies Till the sunrise broke my eyes Tonight the sky has glued my eyes Cause what they see's an angel hive I've got to touch that magic star And greet the angels in their hive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an angel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you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an angel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you
歌声最初怯怯的、安静的,干净又婉转,像微风拂过,晨雾正在慢慢消散——渐渐地声音变得清亮、自在又深情,像高高的天空有鸟儿,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飞过璀璨星河飞过黎明微光……当一曲终了,I wish I were you 仍在礼堂上空回响,当杛起身走向舞台中央像模像样地躬身谢幕时,那两个仿佛中了“通通石化”咒语的孩子才回过神来,使出吃奶的劲儿“噼里啪啦“地拍手鼓掌,狂风暴雨般,经久不息。
“吱纽、哗啦——”伴着开门的声响,礼堂的大门被推来,几个大人,扛着笨重的放映机、提着方方的音箱和一长卷黑边电影幕布走了进来。“嘿!你们几个小孩!怎么进来的?”
那个大人的呵斥声还没落下,男孩一下子冲上去、一手拉着不知所措的田杛跳下舞台,一手拖着还没回过神来的二道杠,龙卷风一般飞狂奔而去——边跑边喊:“Follow Me——”三个小孩跳着、笑着、叫着,撞开门冲进金色阳光里,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 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 把浩瀚的海洋装进我胸膛 即使再小的帆也能远航……”那个唱嗨的小孩在心里为他们自己脑补BGM——一直到跑到上不接下气,他们才停下来,带着一脸胜利大逃亡后的坏笑。
Follow Me,跟我来,带你们去我的地盘吧,我保证,那里会很安全。男孩煞有介事的说。
男孩的地盘在厂区和大院交界,一片无人打理的地震棚旁边,在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平台之上。他们先在家属大院里拐来拐去直到没了路,然后踩着附墙跺爬上院墙,在院墙上张开胳膊驾轻就熟(心惊肉跳)地走了好一段,又翻过一棵歪脖老槐树干才爬到这儿。平台上蔓生的杂草,结着细细的长穗;不知哪年飞鸟衔来的种子,在此间生根发芽,长出翡翠色枝叶,长到和他们几个一样高,是一棵小小的羽叶披拂的香椿树;站在树旁就能看见西沉的落日收敛光芒,一条大河平静得像一匹弯延的丝绸。
平台上还有个水塔和一个斜顶维护工具间,离工具间十几步远,便跟一间厂房又高又宽的水泥房山墙挤在一起,墙上有五色粉笔画的画。田杛和女孩凑过去看,梅花,气球、红灯笼,天安门、五星火炬队徽、敬队礼的少年队员,手握钢枪的解放军,“一帮一,一对红”的立体美术字,还有带出入口的迷宫,猜字谜。
“500克,打一字。”杛一边看一边读出声来,“500克加500克,打一字……。”
“哈,我记得那小子不是听到阿拉伯数字就头大吗?”女孩有点不太确定地回应。
这时,男孩不知从哪儿端出半盒五彩粉笔,红、黄、蓝、绿、白,自豪地宣称他是班级里出黑板报的主力。接下来干什么用脚都能想得到了吧——女孩在墙上画了白云、小鸟、花朵、蝴蝶还有七星瓢星,杛画了喜羊羊、卡布达,精灵雷伊还有机甲霸王龙;男孩画了机枪、大炮、飞机、日本鬼子,还有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是三个乐飞边子的小孩……。
夕阳一般火红的天空慢慢褪成橘蓝色,这漫长又短暂的一天,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三个小孩斜靠在画满各种粉笔涂鸦的山墙前,安静地凝望着头上的浅蓝天空,一颗一颗星子次递闪现,越来越亮,越来越多,直到沉甸甸的繁星,把幽蓝色夜空拉得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得一伸手就能触到。
“嗯……我哥已经去省城念高中了,我爸说明年我们整个大院也要搬回去了……所以……我想……。” 男孩突然变得吱吱唔唔。
“所以,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女孩飞快地回应。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杛轻声附和。
女孩向着夜空招招手:嗨,刚才你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杛回答:《An angel》,《一个天使》。
男孩转过头,眼角星光一闪:歌里唱的是什么?
杛回答:世上的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天使,他们的父母也是。
能再给我们唱一遍吗?当然——
I wish I had your pair of wings 我希望拥有你的一双翅膀 Had them last night in my dreams昨夜在梦中实现 I was chasing butterflies 我追逐着蝴蝶 Till the sunrise broke my eyes 直到黎明的光芒照亮我的眼睛
Tonight the sky has glued my eyes 今晚的天空吸引了我的目光 Cause what they see's an angel hive因为它们看到了一片天使的领地 I've got to touch that magic star 我触摸到了那颗神奇的星 And greet the angels in their hive我飞到那片天使的领地向她们问候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an angel 有时我希望我是个天使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you有时我希望自己就是你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an angel有时我希望我是个天使 Sometimes I wish I were you一个像你一样的天使 ……
七 男孩不哭 杛醒了,欣欣然睁开了眼,周身沉重而舒坦。视力恢复中,晨风吹开一半窗帘,房间里半明半暗。太极抱着那只丁香木魔杖,卷缩在他的臂弯下轻轻地打着呼噜,粉嘟嘟的小鼻翼一张一翕,有从小小的奶茶杯里钻出来的气息。紧接着,听力恢复中,他听见爸爸和妈妈在房间外的小餐厅里说话。 “还记得儿子小时候我们一起读过亲子绘本吗?里面讲一只小企鹅,被企鹅妈妈生气的大吼大叫吓得全身都飞跑了。它的脑袋飞上了天,肚子落进了大海,翅膀掉进了丛林,嘴巴插在高山,它只剩一双脚,跑呀跑,想叫但没有嘴,想找但没有眼睛,想飞但没有翅膀……”妈妈在轻声的叙述中回忆着。
“后来,妈妈把丢掉的部分都找回来,重新缝好,跟它说对不起——我记得,当时儿子说,但小企鹅还是会疼啊,因为是它们是缝上去的……。”是爸爸低低的沙哑声音,
“一会我要跟他道歉的,子不教,父之过——可我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人家老师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升学、择校、高考这些现实的问题摆在那儿,不考虑行吗?”
“嗯,是呀,彼得潘和长袜子皮皮也得长大,长成当初他们最讨厌的大人。”妈妈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奈。
杛一动不动躺在那儿,静静地听他们说着话,慢慢地抱紧太极,也许心里更想拥抱的,是那两个小孩,更想安慰的,是这两个大人。 “对了,昨晚我们几个老同学还在QQ群里一起聊关于孩子的教育呢。念一段给你听听吧——每个孩子都是一粒花的种子,只不过每个人的花期不同。有的花,一开始就会很灿烂地绽放,有的花,需要漫长的等待。不要看着别人怒放了,自己的那颗还没动静就着急,相信是花,都有自己的花期。细心地,呵护自己的花,慢慢地看着长大,沐浴阳光风雨,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妈妈在安慰爸爸,也在说服她自己吧,“听明白没,田杛爸爸,兴许你的儿子永远不会开花,因为他是一棵参天大树呀!” 。
“哈哈,你个大阿Q,”爸爸的声音轻快起来,“忘啦,名字是我早就起好的,可等真当了爹才知道,管它什么小草大树花。”“昨晚睡不着,我就翻以前给儿子记的成长日志,那会他上一年级吧,我问儿子:未来,是什么意思?儿子答:未,就是没有的意思,来,就是到来的意思,未来就是没有到来的意思。我问:那你未来想干什么呀?儿子答:为什么总想着未来的事?爸爸,今天我们一起玩点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在日记本上写,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呀。”
“看到没,孩子才是真正的哲学家。”妈妈小声地开着玩笑,“瞅着你也跟我昨值夜班一样一宿没睡好,要不吃完早饭眯一会,再去公司吧。”
“不了,上午还要去谈个企业客户,工装能拿下来不容易。”
“好吧,我现在去帮你打扫战场。”
“我也去,看那小子一眼就走。”
“别叫他,让他多睡一会。” 拣起了小鲸鱼和变脸小人,摆正了蝙蝠侠和猫巴士,一本本地归拢课本和笔记,妈妈在椅子下面,摊开的六年级语文课本旁,找到了那个系着细麻绳的牛皮纸卷,她轻轻地解开绳结、展开,蹑手蹑脚地帮忙四处收集乐高块的爸爸也凑了过来。纸卷上面是用1.0碳素笔端端正正写着两行字,
一行写着:送给爸爸妈妈 愿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Forever。
另起一行又写:我想知道,你们十一岁的夏天在干什么? 后面还画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笑脸。
这时候,那个躺在床上、一直装睡的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彩蛋,不知道算不算
1.
妈妈把许愿瓶里的树脂蓝天和棉毡小云朵,改造成一只小风铃,挂在窗子前,轻风吹起小彩马窗帘,银色的小铃铛晃动,叮铃叮铃叮铃。
2.
妈妈:儿子,今天想吃什么?
孩子:妈妈,今天我来给你做吧。
电饭锅焖饭,热腾腾盛了一大碗,中间挖个坑,埋进去一大块黄油(厨房翻了半天,没发现猪油),等一分钟的时间里切了细细的葱花;淋上生抽,撒上葱花,呼啦啦一拌,美滋滋地端到了妈妈面前。
3.
孩子:爸爸妈妈,你们俩个是怎么认识的?
爸爸:呃,儿子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我和妈妈是别人介绍认识的,说起来有意思,和你妈第一次见面,爸爸就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妈妈:对对,出了公园大门,你爸居然问:要不,我们再去哪儿玩会?好像我们俩认识了多少年了似的。
4.
孩子捧着DK昆虫大图鉴钻研了好几天后,跑到坐在电脑前正跟《沈阳地区新生儿先天巨细胞病毒感染状况研究》大作战的妈妈很认真地说:白肚皮的学名叫玉带蜻,大绿豆的学名叫碧伟蜓,花丽棒的学名叫小叶春蜓,钢笔水儿的学名叫异色灰蜻,对了,还有你最喜欢的烟袋锅,人家学名叫做狭翅豆娘,别看它长得仙,它会用锋利的口器在植物的枝茎上切左一个右一个小口,然后把卵产在里面,巴拉巴拉巴拉……妈妈仿佛看见了外星人,瞬间石化。
5.
郊外露营。大树下弹吉它,溪水边看星星。
爸爸:爸爸住在朝阳大院那会儿,有年夏天院儿里来个小子,不知谁家亲戚,但我记得那小子挺伶透的,他知道离地球最近的行星是火星、然后是水星——
孩子:嗯,我知道,水金地火木土天海冥。
爸爸:他不光知道银河系和北斗七星这些小儿科,还能在夜空中找到夏季大三角——
孩子:嗯嗯,天琴座的织女星,天鹰座的牛郎星和天鹅座的天津四星,如果想像在天津四和织女星之间连一条线对折,就会发现跟牛郎星重叠的属于小熊星座的北极星……
爸爸仿佛看见了外星人,瞬间石化。
孩子:爸爸,为什么当初你非让我学弹钢琴,而不是跟你一样弹吉它?
爸爸坐在那儿,追忆良久:好像还是因为那个小孩,他在我们大院里礼堂里,用舞台上的风琴边弹边唱了首外语歌,那简直,简直帅呆了!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将来必须让我儿子学弹钢琴,这么一曲下来,不得迷死老鼻子女生啦……
孩子满脸黑线,瞬间石化。
6.
月半弯,夜风凉,空气里秋天才有的气息,营地立灯的光亮吸引了数不清的昆虫和嗡嗡小蛾子扑扇着灰翅膀,撞得“布楞布楞”响。男孩怅然轻叹,暑假快过完了。爸爸看着他,弹起木吉它和着溪水淙淙轻声唱:
夏日一阵雷雨后 看到美丽的彩虹 当你偶然回想昨天 四季悄然在流转 你曾有不平凡的心也曾有很多的渴望 当你仰望头顶蓝天 才发现一切很平常——
男孩也跟着唱了起来:
这一切的转变 是如此地简单 这一切的转变 在你不经意瞬间 这一切的转变 是如此地简单
这一切的转变 在每个平淡瞬间
他的声线从起初的清亮,慢慢变得和爸爸一样暗哑沧桑——
这一切的转变 是如此地简单 这一切的转变 在你不经意瞬间
这一切的转变 是如此地简单 这一切的转变 在每个平淡瞬间
妈妈:呃,儿子,你开始变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