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短篇小说）

一连许多天，我都从地铁站走回家。有一次下了地铁，我本来还在想着关于真实影像的事情，在闷热的细雨中感到十分烦躁，那段路因为雨后的缘故十分泥泞难走，使我几乎后悔选择这条路线；然而想要回到家去，前方我还必须从一个不大的湖中穿过——本地的居民将它称作月牙湖，因为湖的形状是月牙一样的。我很长时间没有来过湖边，因而踏上这条湖边小路的时候不免感到惊奇：小路比以往铺得更加整洁，两侧的芦苇和其他水生草漫过脚踝。快到对岸的路边得一小块土地上，一对夫妻坐在水果摊后面扇着扇子。我从旁路过，忽然闻到一阵桃子在湿热的空气中腐烂的甜味，这雨的闷热便不再使我感到烦躁了。我感到周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真实得不得了，不禁惊讶得四处打量。来到湖对岸，走进小区花园，我放慢了脚步。向树荫下的喷泉池中看去，透明池水的底下是一块块圆滚滚的青石，使得池水呈一种祖母绿色，盛在浅色的巴洛克风格的池基中显得甜蜜又清凉。细雨在水面上冒起点点银色的涟漪，我的内心立刻宁静下来，好像周遭的景物与声响一下子涌到了我的眼里、耳朵里一般。我立刻感觉到，周围树木愈丰茂的地方湿气愈重；而从每一团湿气的深处，都传来秘密的鸟鸣，仿佛很远，又清楚得仿佛就在耳边似的。我才走了几步，就像喝了甜酒一样，整个人都在这远远近近的鸟鸣的包裹中晕乎乎、醉醺醺的了。

为了在雨中行走，我穿了一双凉鞋，因此很快就踩中一块长了青苔的砖块，然后滑倒了，打断了我的白日美梦。

“喂！”身后一股大力猛得把我拽起来。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皱着眉头说，“没摔坏吧？”

看到昔日好友，我惊讶地挠了挠头。这里是近十年开发的新区，许多原本居住在城市更中心位置的市民都倾向于在这里购置新的房产，于是大家都慢慢地搬到城郊的这一带来了（也许正如地理书上所介绍的“逆城市化”）。我立刻想到也许袁铎家也是这样。为了印证猜想，我便问他：“你怎么住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我是去年搬到这里来的。”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的裙子都湿了。”

因为向后滑倒在地，我的屁股后正好湿了一大块，真是让人不快。我看到花园的小径边有一个石长椅，周遭是在雨中异常翠绿的灌木丛，便收起伞，果断地坐到了湿漉漉的椅面上，打算在此停留一阵。袁铎打着伞跟过来，盯着长椅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哭笑不得。

“你怎么还是这么奇怪？都快要到家了，一般人都会快点回去换件衣服吧？”

“嘘！”我打断这个啰嗦的家伙，“你听到鸟叫了吧？”

袁铎不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倾听起来。没有了雨伞，我立刻感到茸茸的细雨粘在我的眉毛上，这感觉十分新奇。无论是哪个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花园中四处响起的模糊鸟鸣，都会被它的魔力给打动的——果然袁铎蜷在一起的眉毛慢慢地舒展了，锐利的眼神涣散开来。

“哦。”他轻轻地赞叹了一声。

我重新快活起来，和袁铎激动地互相对视。雨伞倾斜过来，他俯下身，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我开心地抱住他。

当时我想，每天从地铁站走回家，我都会走过月牙湖，走过花园里的水池边，走过石长椅。有的时候天也会下雨，正是和这天一样的小雨，细蒙蒙的，只能微微地沾湿夏天穿的衣裳；但是我从没有听到过那样多的鸟鸣在湿气的深处响起。因此，我感到，今后我在回家的途中依然会为了闷热的暑气而感到烦躁，但是却再也无法听到这样的鸟鸣、体验到如此超凡脱俗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