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之后是否可以继续“我爱你”？

很少看国产电视剧，《过把瘾》是朋友介绍看的，介绍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杜梅不死。这样的女人一直都存在。”

先说下，王志文，江珊版的《过把瘾》是上个世纪1992年拍的。1992年，那时候很多人都还没有出生，剧本是由王朔小说《过把瘾就死》加《永失我爱》组合修改而成。

那么，这部电视剧说的是什么故事呢，其实很简单，就是讲一男一女恋爱了，结婚了，结婚后干些什么呢，生孩子玩儿？花钱买学区房送娃上名校？不是。

里面那女的天天都在问“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一直都爱我？”男的说“我不爱你。我恨你……”“你撒谎，你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实话……”“你就天天防贼一样地防着我爱不爱你了……”

就这么点事儿，翻来覆去的，结了离，离了又想复（婚），作天作地鸡飞狗跳地搞了七集，到了第八集是大结局，男人得了绝症，不想让女的痛苦，想隐瞒她，可到最后还是知道了。结尾时年轻时代的王志文和江珊，还都水灵灵的，小脸红扑扑，满脸的胶原蛋白，两人山青水绿地站在那里，相视而笑，剧终。

看到这样的剧情，特别是类似里面男女主角“毛骨悚然一般”的表白：“现在谁离了谁还活不了啊？“我离了你活不了”……心里特别诧异，但，竟然也有几分感动。

要知道，那可是1992年（王朔的小说应该更早），那是什么年代？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手机（连BB机都没有），没有网络，没有卫星电视，普通人的文化娱乐是什么？曾经有个作家说过，在那种匮乏的年代里，底层人娱乐的巅峰，快乐的巅峰就是男女交媾了，其他什么快乐都没有，都比不上。

作为文艺片，作为言情剧的男女主角，比交媾的快乐再上一层的，那大约就是这种情感的纠缠与愉悦了吧——“我离了你我真活不了”。这句话，王志文演的方言可能不相信，但是我信。

同时，假如现在翻拍这部剧，无论是由当红小鲜肉流量小花，或者当红的“老戏骨”来演，“我离了你我真活不了”——妈的我不信。那些精明世故商业化的一塌糊涂的戏子们，无论擦多少粉底用什么滤镜，都演不出那份傻乎乎的纯情。

我相信你也不信。

那是一个前消费时代，所有高科技，高智能的东西都宛若科幻世界里的产物，遥不可及。在那样的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有时候是会纯粹一些的（注意我说的是“有时候”），是会“我离了你我真活不了啊”，现在行吗，“是游戏不好玩了，还是手机不好玩了？”哪个异性（或者同性），有游戏，有手机那么具有不可替代的吸引力呢。

至于说到前文说的“杜梅不死”的问题，是这样的。

某些类型的女人作为一种标志性的存在，是永远不会死，只会更新换代推陈出新的。比如潘金莲（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身上集中了女性的所有缺点）；比如杜梅；杜梅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沉溺于男女情感世界的“小女人”，挺招男人喜欢，但同时，那个男人若是身子骨或者神经不够强韧的话，也真的吃不消她。

比如在小说里（包括电视剧也一样），两人刚一领结婚证，男的问：

从此就不算通奸了吧？" 她（杜梅）看我（方言）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自个忽然大了。" "没人管了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得做贼似地才过瘾？你要是觉得后悔，现在改正还来得及。"说着她便站住。 "走呵。"我拉她，"你瞧你这人，还开不得玩笑了。" "本来就是嘛，我不想留下话把儿，好象我逼着你结婚似的。"

谁说你逼我结婚了？" "我听你那话就是这意思，莫大遗憾似的。" "开玩笑。" "我觉得不是开玩笑，你心里就那么想的。" "你这人怎么那么小心眼呵？" "你才发现呵？对，我就是小心眼儿，我毛病多了，瞧不上我早打主意。" "真他妈烦人！" "觉得我烦了是不是？现在就觉得我烦了，那将来我看咱们也没什么好结果。" "不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后悔跟我结婚了？你要后悔那我成全你，咱们回去离婚。" 一句话说完，她流下眼泪："我什么时候说过后悔？自己后侮，又不好意思说，往别人头上栽赃。"

吵吵嚷嚷闹了一通结婚了，办婚礼，杜梅一个朋友（姐们）都不请，说："从今后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其实杜梅有个好朋友贾玲，对她非常好。而杜梅小心眼，把她当成假想敌，老是以为老公会看上她，防贼似的防着，还时不时地常常拿话敲打他，讥讽他。

婚后又查问老公在她之前和多少女人睡过觉。 "没有。"我（男主角方言）一口咬定，"你是头一个。" "有没有比我好的，长得比我漂亮的。" "没有。" "就是说她们都长得不如我？" "既不比你长得漂亮也没不如你，我是说压根没有。" "好吧，不管有没有，反正从此以后她们就都不存在了，从没存在过，你心里只许想着我一个人。" "好吧，就当她们没出生过。" "真能像她们从没出生过那样忘干净？" "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呵，你还是有过。不不，不必解释，这不怪你，怪我没有早点认识你，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扔在社会上，社会多复杂呀--我失职。"

杜梅的父母在她少女时离异，她缺爱，从来都没有安全感，情绪不稳，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哭闹不停，歇斯底里大发作，而最终目的不过是希望得到男人更多的爱与“爱”的肯定。小说中写：

事后我也严正地向她指出"你这人一点控制能力都没有。"她也承认，但就是改不了。一点小事就能欢天喜地要么痛哭流涕。像开滦煤矿工人有特别能战斗的光荣传统一样，她也特别能哭。一哭起来十分骇人，常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短暂地晕厥，使你看着可气但不哄又恐怕哭出毛病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全力以赴不顾死活地去哭，我相信如果我置之不理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哭死。在一个正在痛哭的人面前，你是无法申辩的，只有像个坏蛋一样忏悔。杜梅使我掌握的词汇量激增，很多诸如"认贼作父"、'不稂不莠"等成语我都是那时学会准确运用的，并对"闻风丧胆"、"不打自招"之类的成语有了切身体会。我在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我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胁肩陷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

　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像虫子会对农药产生抗药性一样，我对杜梅的歇斯底里和恐吓症也渐渐习以为常。有时隔一段不闹，我还会蓦然一怔，若有所失："咦。这阵怎么没闹？" 　　我曾经试图弄清她发作的周期和间歇规律。有聪明人讲过这和女人的月经周期有关系。还有人认为和潮汐、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我观察和记录，也不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这，要一直闹到杜梅把老公绑在床上，逼问他爱不爱自己，后来因为杜梅要去给病人打针，方言就跳窗逃跑，闹完这一出，两人才离了婚。离婚的原因也不是不爱，而是太“爱”，特别是杜梅，在她的整个世界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爱情”。

杜梅是一面镜子，让很多类似的女性可以照见自己，而且，在那样的时代里，普通人几乎是——还没有业可”创”，只有业可以“造”，也没有别的娱乐与精神生活，只有“爱情”，只有“爱情”还算是一种“创作”，一种把平淡生活过得有点滋味的调味剂。

不过杜梅与方言最好的地方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爱上其他人，他们也不去祸害其他人（这两人都有再婚的机会），他们只祸害他们自己。在一个大家都很穷的社会里（那时候暴发户还很少），男的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女的说，“我又不是嫁给洛克菲勒”；女的说“我不会和你性交的，除非你是我丈夫”，而男人认为和老婆吵闹之后——“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对于“开仓放粮”他是欣喜与享受的，老婆希望他说甜言蜜语，因为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这种需求如同鱼儿需要水，他就发现“我在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我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胁肩陷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

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呢，谁又能说这样鸡飞狗跳动刀动枪严刑逼供“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离了我活得了活不了”这样的生活，其实他们自己也挺甘之若饴的呢。

但，这一切都不能脱离那个时代，只有在那个时代才会有这样的饱满到歇斯底里一般喷薄的情绪，换到现在则是根本不可能，也完全不可信。

记得马未都和王朔是同时代的朋友，马未都说过，在当时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大家都没钱，都做着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唯一的区别是外表不一样，长得不一样。

所以外表和性格比较倜傥的男人，就比较容易“把妹”，他们“把妹”的资本都是非常原始和最基本的，而王朔就是其中的高手。他是一个“格物致知”的作者。

因此，王朔前期的某些小说（比如过把瘾就死之类），我都当成言情小说来看，后期他再也没有写过类似的文字。

我记得王朔在中年之后写过一句话，说“上帝知道我太孤单了，所以派我女儿来陪我”（其实女儿和他 关系挺疏远），在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终于明白了“你离了我也活得了，但是很孤单”，可无论上帝派谁下来陪你，你都很孤单。

孤单，是我们每一个人永恒的宿命，世世代代，直到海枯石烂。

PS：本文首发于我的 个人公众号：wochengjinghong 浮世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