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转运

以下是罗塞塔打开家门时看到的画面:
离门最近的地方站着佛提,依然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涣散,一脸“反正看哪都一样哪都没意思”的表情。
P.A,他们家的猫,坐在佛提跟前,半眯着眼瞪向房间另一头,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超越物种界限的鄙夷气息。
角落里,本该是P.A吃饭的地方现在趴着一个人,正以一种狂热的姿态把猫粮扒进嘴里,边嚼边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奇怪声音。
“快停下,图!别做这种蠢事!”罗塞塔冲过去,把图从猫碗前一把拖开,同时批评边上两个旁观者,“你们也不知道拦着。”佛提自然是充耳不闻,猫则是闭起眼睛,气呼呼地挪到碗前,故意吃出很大的响声。
“不怪他们,是我失了智……”图丧气地擦掉嘴边的残渣,“还好你回来了,罗塞塔。我竟然饿到不顾人类的尊严……你说得对,这实在太愚蠢了……”
“呃事实上,我是怕你吃了猫粮就没办法安心吃草了。吃了好东西会让人抵御诱惑的能力变弱,懂吧?”
图一脸震惊,随后失落地垂下头:“原来如此。”说完捂嘴强忍住一个干呕,意识恢复后,猫粮的味道从喉咙底泛上来了,一股特意合成的肉腥味,刚才的软饼干口感根本是幻觉,吃的感觉果然没有闻上去那么好。“这算好东西?”图忍不住问。
“至少对饿肚子的人而言够香。”
“的确难以否认……”
“而且话说回来,这也比你平时吃的有营养得多。但我不可能用猫粮喂你,你吃不起。”罗塞塔提了提手里的袋子,“回来时顺路又拔了些扁草,去洗一洗准备吃饭,你身上全是猫粮。”
图叹了口气,照做了。
正在摆弄料理机的罗塞塔忽然感觉有人戳了下自己后背。是佛提,他顶着一头毛毡玩偶似的卷发,将手里的绘图板举到罗塞塔面前,尽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在总是很迷糊的脸上显出一个期待的表情。
“嗯……”罗塞塔对着他的作品托起下巴,“并不是把哥特、furry、异色瞳和银发这些特征堆在一起就能受欢迎的,佛提。”
他眨了下空洞的双眼,在画板上切出另一幅画。
“扶她是很妙,但是这个姿势人类做不出来……的吧?”
佛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你的画技已经非常厉害了,就连我这样的人看着都会脸红心跳呢!”罗塞塔一脸镇定地补充道。
从洗手间回来的图与返回房间的佛提擦肩而过,下意识往旁边避开半步。“你再这样放任下去,那家伙会误入歧途的。”等他走远后,图小声告诫罗塞塔。
“那又如何,我不是他监护人。”
“警察可不管,他要是真犯了什么事,把他捡回家的你多少也得负责任吧。”
“反正他知道底线的啦。在他看来,把不符合年龄的个体用作素材,就跟用手戳非交互式屏幕一样不可饶恕。”罗塞塔想了想,撇嘴道,“虽然不少人还真能干出那么恶心的事。”
比起这个,更应该担心的是那些堪比古神分泌物的作品内容把人看疯吧,图这么想到。但并没有说出口。
“与其担心他,还不如考虑一下你自己。”罗塞塔把煮好的食物隔着桌子推过来。
图再次叹气,低头看向盘里那一根根绿色的、又扁又长的杂草,往嘴里扒了一口咀嚼起来。熟悉的味道很快从齿缝间蔓延开,并不难吃,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味——和刚才的猫粮比的话。如果吃得够多,也不至于太快饿肚子。但连续吃两个多月的扁草,任何人都会想尝尝猫粮的。
扁草,听就知道这不是它真正的名字,事实上这的确就是罗塞塔临时乱取的。而罗塞塔声称这也是无奈之举,植物图鉴识别出来的名字被禁用了,只能看到屏蔽的黑块。至于原因,就跟大多被屏蔽的东西一样难以寻觅,也“没必要”深究。至少它可食用、烹饪方便、生长迅速,能应付图的日常饮食就足够了。
吃了几口,图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果然变得吃不下草了?都怪那两个家伙没看好你。”罗塞塔懊恼地扶住前额。
“不是,这顿吃得有点早了。”图看了眼时间,放下筷子,“我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哦,对,那个能为你一天省下两顿饭的时间表。说实在的,严格遵循它的毅力已经足够你下决心杀个把人了。”罗塞塔翻了个白眼,把一个购物袋甩到桌上,“但今天不准睡。这是刚给你买的两套衣服,试下尺码合不合适。”
“什么?不,这怎么行?我穿捡来的就可以了,怎么能让你出钱……”
“先别急着拒绝,这算是借给你的工作专用服,毕竟出门不能再穿你那身破布。就算没人看得见也不能放弃自己啊。”
图更慌张了:“什么?工作?出门?”
“有个委托人必须面谈,安全起见,我需要雇你当保镖。你看,是保镖,这总没问题吧?动作快点,我们下午就出发。”
“可是我……”
“我可不是在逼你,即使每天只吃一顿你的存款也只能再撑四天。”
图沉默了半天,难为情地小声说:“你能照顾我的自尊心,从没提过拿钱来施舍我,这一点我一直很感激。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去外面工作。我不是没试过,每次的情况你也都知道的。上上个月,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能做的超市导购员兼职,却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破坏了七个监控摄像头。”
“只是暂时瘫痪,又没让你赔。再说他们最后也没查到是你干的。”
“那后来给仓库做安全测试临时工的时候,我不小心拆掉他们的安保机器人那次怎么说?”
“那个嘛……正好说明他们的产品质量有问题啊。”
“再有问题也不能被人徒手拆了吧!”
罗塞塔努力往声音里掺入几分同情:“的确比较夸张,但最后也摆平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很多公司因为不肯放弃人形机甲的执念,关节部位都做得不怎么样。”
“好吧。那就最近一次,做餐厅侍应那次。就因为有客人外放了枪战游戏的声音,我被吓得用托盘削掉了半张桌子!店里的自动报警都被惊动了,差点我都要被抓起来审——”
“噗……”
图忽然结束了这场可怕回忆,对拼命憋笑的罗塞塔怒目而视。
“抱歉,抱歉。但那次真的很精彩。”罗塞塔嘴角抽搐地摆出严肃脸。
“那也是最后一次,本来还会招人类的简单工作就很少,出了那种事之后已经完全没人敢用我了。”图气恼地移开目光,说,“顺便提醒你,在我看来你身上至少有十二个优先打击点和五个致命弱点,只要意识介入整套动作马上就能启动,我必须时刻集中注意才能阻止左手拧断你的脖子。”
罗塞塔立刻收起了无意识的傻笑。
“所以说,现在别说工作了,我单是走在街上都该被定点清除。”图把脸埋入双手,闷声说道。
“然而不得不说,你的遭遇实在无法引发同情。”罗塞塔毫不留情地指出,“一个表面普通却拥有未被发掘的过人才能、不断努力却不断失败,但从未放弃希望的人才能方便别人移情,产生正常的励志感,因为大多数平庸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有潜力的。而你,只会让人看了生气。所以说,除非你能自己赚到下周的饭钱,否则就给我乖乖听话。”
图只好顺从地试起了衣服。
罗塞塔所从事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性质类似于私家侦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给委托人找东西。不过这些委托并没有私家侦探的那么严肃,它们多半是某个旧照片上的物件、某部难以找到下载的影片或者某些比较机密的文件,当然,有时也做做那种常规的个人信息调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调查我?”当图第一次得知罗塞塔的工作内容时,不免有种上当的感觉,“关于我的过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但一直瞒着我?”
“为什么要调查你,你又给不起委托费。”
“虽然的确是这样……难道你不会出于好奇主动做些委托之外的调查吗?”
“不会。这是我的工作,又不是我的爱好。我只是刚好擅长这一套。”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找东西的过程才做这种事。”
“天啊,怎么可能?当然不是!就算是,当它成为工作的时候就不能再当爱好了,就像在沙地里滚过的冰淇淋。啊我干嘛要用这个比喻,想想就心疼。”
“好吧,如果我想请你帮忙调查我的过去,委托费是多少?”
“取决于要找的东西值多少。”
这个委托很快就不了了之,再也没被提起过,反正无论多少图都付不起。
“但不得不说,我对你还是有那么一丝兴趣,没想到那具身体竟能毫不费力地通过安检。”走出机场时,罗塞塔用足以令路人起疑的眼神疯狂观察着图,后者却仍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没来得及阻止。
“请走快一点,罗塞塔,我眼里全是锁定框,提示我去打爆别人的头。这东西怎么总关不掉……”图不安地嘀咕,都不敢抬头看前面的路。
“别担心,这段彻底宅在家的时间里你早被SLS打上了最劣质用户标签,在别人眼中你已经被过滤掉了,而你甚至没机会发现。”
“这样吗……那我现在岂不是很容易撞到人?”
“分流系统会做引导式替换,我猜他们视野里你应该是个扫地机什么的。等等,我关一下白名单。”罗塞塔盯着眼镜里的投射界面,在身前的空气中点了几下,扬起嘴角,“嗯,差不多,是个垃圾桶。”
“什、什么!一个会动的垃圾桶不会显得太奇怪吗?”
“你还真是善良呢,竟然首先关心其他人的感受。骗你的,你是个透明碰撞框。”
图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应该令人伤心。
一小时后,两人终于平安无事地抵达酒店。刚放好行李,罗塞塔便接到了委托人的新邮件。
“这家伙要气死我!都说了不收视频非要发视频,脑子喂猪了吗?”说完罗塞塔敲了几下键盘,更生气了,忍不住猛捶桌子,“图,过来帮我看!”
一直以来,罗塞塔都有个难以理解的坚持:绝不收纯文字以外的邮件,包括语音。
但架不住所有人都爱发视频和语音,视频尤其多,毕竟再多的声明也无法改变一个时代的习惯。于是罗塞塔只好找人定制了一个解析软件,把视频内容提取出来。大部分时候软件表现都还行,但总有识别不出的情况,这时候就会用到图。
“能派上些用场是很开心,可我还是不明白,视频就那么讨厌吗?”图问。
“废话,视频太费时间了,沟通效率极其低下。我宁愿读几千字的邮件也不想看一秒钟的视频。”
图被弄糊涂了:“你是不是说反了?视频明明能传递更多信息,会比只用文字高效很多吧。再怎么说,看几千字的邮件也肯定会比同样内容的视频花时间长。”
“没错。如果把我们的生活拍成电影,不需要特别介绍观众就能一眼看出你是个有着白嫩大腿和完美巨乳的色气美人,而我是超绝可爱的混血美少女,并且我们都由当红偶像出演,不要说这种无聊的对话,就算表演吃屎都能有一千亿票房。但如果是小说,直到第一个人称代词出现前都没人能知道我们的性别。”
“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图低头看了自己的胸部一眼,红着脸把头转向一边。
“只是举例说明信息载体的的区别。问题就出在这。表达变得太轻松,人就会不自觉开始浪费。只要一拍起视频,每个人都恨不得变着花样制造冗余信息,明明几个字能说完的事他们能浪费好几分钟,却连一份基本的纯文字邮件都写不出来。而且关键在于,这种类型的信息只能被动接受,对方说多慢我就得听多慢,中途还几乎没法打断,简直要命。以前的语音本来就够烦,自从流行起短视频,有效的交流变得更加困难了,听说SLS还在开发全息短信平台,我觉得发布那天我最好赶紧自杀。”罗塞塔大发了一通牢骚,吐了口怨气,总结道,“总而言之,这是种方便自己麻烦别人的方式,我讨厌的是它代表的态度。”
回想起之前代为处理过的那些邮件,图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是对的。但她打开这封刚刚收到的邮件时,看到的却是一段广告,就跟刷牙时会挡在镜子前的那种烦人广告一样。
她转过身求助:“那个……罗塞塔,我是不是该直接删了它?”
“怎么回事?”罗塞塔靠过来查看,然后把她彻底挤到一边,“不可能,我用的又不是那些蠢得要死的商业邮箱,怎么会有垃圾邮件?而且委托人直接打了预付款过来的,开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处。”
“预付款?”
“对,还没开始谈就先给钱了,不然我才懒得跑这么远来面谈。”
闻言,图认真审视起这段广告来。
完整看了两遍之后,她拿过触控板写下一行字,说:“视频帧率不正常,里面插入了六张只显示1毫秒的图片,拼在一起就是这个。”
罗塞塔开心地大叫:“啊!是那个高速动态视力功能吗?我真是爱死你这只义眼了!”
“即使那样也请不要舔它……”图艰难地把她推开。
“可惜的是你把解密过程完成得太快,一点戏剧性都没有,还缺几个站在旁边咋咋呼呼的愚蠢配角,这可能会赶走很大一部分观众。”
“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两人闹了一阵,重新研究起那条隐藏信息。它的前半部分是个地址,括号里注明希望当晚能到此地见面。后半部分则是一串很长的数字。
图小声问:“这难道是……酬金?”
“是的,你心跳声大到我都能听见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按住心脏以防它跳出来。”
“别这样,罗……别这样……”
罗塞塔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笑着问:“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呃……没什么!我绝对不是在想你有钱了我的生活会跟着好过一点,绝对没那个意思……那都是你的钱,我不是那种人!”
“放心,谁都知道你最正直。”罗塞塔遗憾地摇摇头,“说实话我倒希望你没这么正直,因为如果你愿意卖身的话我就能第一个买下你了。”
图只能假装自己没听见。“你真的要去赴约吗?”她担忧地问,“这么拐弯抹角的委托实在有些可疑。”
“事实上,这样一来我反而放心了。用密信来联络,说明对方比我们更怕出意外,有诚意的人才会如此谨慎。唯一让人不爽的是必须面谈,有钱人怎么都喜欢面谈,好像他们个个都是微表情解读专家一样,还是说能在当面交流时散发促进谈判的信息素。都什么年代了有事不能网上解决吗?”
“大概这也算‘诚意’的一部分吧……”
见面地点定在一个酒吧,带舞池那种,毫无新意的安排,不过这样的公开场所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更安全。
或许对图而言并不是。她站得笔直,双手紧紧贴住身体两侧,墨镜下机械化的右眼疯狂转动,未改造的左眼却满是惊恐。
罗塞塔不经意回了个头,差点被她吓到:“我的天!你要不要这么紧张?搞得好像全酒吧都想杀我一样。”
“不,我不是怕他们,我怕我自己。”
罗塞塔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嘱咐:“待会儿正常点就行。”
委托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多分钟到,看上去是十分端正的商务男士,和这间闹哄哄的酒吧有些不搭。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进来时特意把领带松开,像个下班来放松的一般社员。和罗塞塔验证过电子名片后,他在卡座对面坐了下来。
“抱歉,为了避免一些麻烦,我只能随机错开时间。”他很有礼貌地说,“你好,罗塞塔·蕾彻斯黛纳里亚小姐,我叫李华。”
这个名字害罗塞塔差点脱口而出“我认识你”,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说什么。
随后没等她问起,李华便主动递上几份纸质文件,并切换到私密频道,屏蔽掉酒吧的噪音。“我想委托你找一个杀手,因为我没有这方面渠道。”他第一句话便让站在旁边的图心中一惊。
“这是目标的资料。”李华继续道,“附录1是目标接下来七天的日程安排,加粗的地点可以自由出入,标红的外人无法通行;附录2是目标活动范围内的摄像头分布,可能有遗漏,只是提供参考。另外,请在存档后销毁原件。”
罗塞塔看了看文件第一页的照片和姓名,又看了看李华:“这目标不就是你吗?”
“是的。”
“你雇杀手杀你自己?”
“是的。”
她喝了口酒,清清嗓子郑重道:“李先生,关于这个委托的一些细节我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请。”
“嗯……这是为了骗保……不对,是为了进行一些特殊的财务操作吗?”
“不,我只是在自杀上遇到一些阻碍,需要借助外力来完成。”
“原来如此。”罗塞塔松了口气,如果是骗保险她还真不太想接,毕竟可能扯上很多后续麻烦,自杀就没事了。“不过冒昧问一下,你应该不会中途反悔吧,因为我所了解的这类委托基本上最后都会后悔。”
“不会。不会临死时突然觉醒求生意志反悔,也不会因杀手可能出现的意外失误导致我不想死了,但如果连续多次失手的话我会要求更换杀手。”
“这个自然,你因此撤销委托都是应该的。”
“另外,如果杀手的性取向包括直男,我也不会出现不慎爱上杀手或者让杀手爱上我的情况。”李华严肃地补充道。
罗塞塔不禁对李华刮目相看:“李先生,您真是我见过最专业最干脆的委托人!”
“过奖了,你能联想到的那几部电影我都看过。”
“但你在政治正确方面同样做得无懈可击!”
“过奖了。请问委托能在七天之内完成吗?”
“七天啊……”罗塞塔考虑了一下,突然换上很有把握的表情,“没问题。事实上,我身后这位就是杀手,直接省下了联系的时间。”
李华这才注意到那个透明碰撞框,半信半疑地问:“这么巧?”
图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急忙摆手:“什么?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她的意思是,自己出现在此并非巧合。”罗塞塔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基本上都是一起行动的。你知道,李先生,有时委托会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一些秘密,客户往往会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因此需要一个长期合作的杀手,以便……”说到这,她戏剧性地闭上了嘴,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是为什么……难道你的朋友刚见面就拉黑我了吗?”
“这是利用了SLS漏洞的伪装手段,她一般不轻易露面。”
“原来如此。”
图从背后拼命拉扯罗塞塔的衣角,试图阻止她继续胡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才安分下来。
随后她从容地回到生意上:“抱歉李先生,让你见笑了,毕竟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特别的委托,杀手比较担心……鉴于你目前的双重身份,我们最好明确一下酬金的支付方式。”
“了解,毕竟我死了就没法付钱了。”
“啊哈哈,是这个道理。”罗塞塔发出商业性的笑声。
随后他们聊起了一种延迟转账流程,还有些别的细节,但图都没怎么听进去。她脑子里塞满了白噪音,像台没信号的晶体管电视。直到李华突然看向她,说:“那么现在就动手吧。”
“什么?在这里?”
图说完半天,李华也没反应,反而一脸困惑地等着。直到罗塞塔提醒他添加白名单,他才能看见图并听到她的声音。
“什么?在这里?”图只好原样重复了一遍。
“可以到酒吧后巷,那里有一个监控盲区。”李华说,看起来他对见面地点也做过详细调查。
“可我……可我……”图手足无措,最后胡乱说道,“现在没带武器……”
“别表现得那么业余,你明明全身都是武器。快去!”罗塞塔的信息忽然在她的义眼画面里弹出。
图赶紧也用信息回道:“不要这么乱来啊,快帮我拒绝,求你了!”
没想到李华很快答道:“没关系,我能接受被勒死,最多150秒就能办完。”
你这么专业还找什么杀手啊!图不由得在心里发出绝望的呐喊。“快说点什么,罗塞塔!”图瞬间用这条信息刷满了罗塞塔的眼镜视野,但罗塞塔竟然直接摘掉眼镜,愉快地说:“既然如此,咱们走吧。”
“但是!我……”图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紧张得浑身发抖。
好在李华忽然低头看了下表,说:“抱歉,情况有变,恐怕时间不够了,我必须马上离开。”
“那还真是遗憾。”罗塞塔说,“不过放心,委托我们已经接下,保证会在七天内杀了你的。”
“那就拜托了。”李华略一点头,匆匆离开。
他一走,图就瘫倒下来,不顾形象地跌坐到地上。“你怎么就答应了!”她埋怨罗塞塔。
“因为我不是什么有钱人,这么多酬金无法拒绝。”
“那也不能听他的话当场杀人啊!”
“放心,只是想验证一下他的决心,借口都想好了,到时候不会让你真动手的。我又不是蠢,不能全身而退的刺杀行动还有什么意义。”罗塞塔把图从地上拉起,按到沙发上,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不过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差点害我没谈成。”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乱说我是……杀手。”图努力了很久,才最终说出那两个字。
“我可没乱说。”罗塞塔严肃道,“虽然你一直回避,但有种可能性确实是成立的。那就是被我捡到之前,或许你本来就是个杀手。”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因为被罗塞塔捡到之前的记忆几乎全然遗失了。
当罗塞塔在城郊的垃圾集散点发现图时,那些改造部件就已经装在了她的身上。那时的情况,怎么看都像是某个刺杀失败后被围剿、却因埋在垃圾堆里侥幸逃过一劫的杀手。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埋伏在垃圾堆中却不慎被臭晕的雇佣兵。
“那也不至于被垃圾熏到失忆啊,得有多臭才能失忆!”对于罗塞塔的这番推测,图给出如此评价。
“这可说不准,垃圾堆里有不少放射性废料。再怎么说,也比你那个‘被疯狂科学家敲晕后带回实验室做人体改造,但实验失败又被当作废品扔掉’的故事靠谱得多。”
然而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图的记忆起点只到垃圾堆为止。
单纯用失忆来描述并不准确,所有的基本常识都还留着,图并没有从此变成一个智力只有三岁的搞笑角色,只是记忆中似乎缺少了“我”的概念。
除了作为知识的记忆,图仍旧能隐约回想起一些过去的经历,但它们就像一幕幕电影片段,能看到某些人做了某些事,却不知道其中哪一个属于自己。就连“图”这个名字,也只是因为被发现时她脸上盖着一张残破的楼盘广告,上面只有个巨大的“图”字可以辨认,而随便取的。
这就让回忆变成一件恐怖的事,让“图”这个代词变成了一堆宇宙尘埃,空落落地飘荡在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的虚无中,无法聚合。
好在罗塞塔并不计较这些,对于能一个往家里捡报废AI的人来说,再多捡个来历不明的报废杀手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从酒吧回去的路上,罗塞塔抬头望向图,“为什么图你对杀手这个身份这么在意呢?”
“这还用问吗?杀人是违法的!”
“说的也是哦。”罗塞塔恍然大悟。
“你才发现啊!”
罗塞塔托着下巴,皱眉道:“这下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担心以你为原型的电影因为这个敏感身份无法通过上映审查。”
“根本不是啊!”
“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不过话说回来,你都已经没有社保账号了,对这个社会来说你就是个不存在的人。而以SLS的标准,你的消费水平还不如一个僵尸用户,至少人家为了ID能活下去还会充会员呢。”
图自然能听懂话里的嘲讽,但这就是她的风格,并不一定就含有多大恶意,更重要的是,说的是事实。“就算我已经失败到不配做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违法也还是会被抓的。”图无力地反驳。
“也就是说,你在意的是违法的问题。”
“嗯……不是!不对,也是!唉,差点被你绕进去了。不管有没有违法,我都不能杀人。别再变着花样怂恿我了,为什么非得是我?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罗塞塔遗憾地叹息道:“只是觉得太浪费了。对于才能无处施展这种事,我一向是觉得非常惋惜的。而你之所以现在过得这么惨,都是因为你还有退路。”
图低头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句残酷的实话,毕竟再怎么不堪,还有人拔杂草来喂养,还能通过睡觉这种可笑的方式节省食物。如果当初没被罗塞塔捡到,自己是会选择饿死街头,还是激活手腕里的高频振动匕首,从惊恐的陌生人身上夺取下一顿饭钱呢?这样的问题,几乎每个失眠的深夜图都会苦苦思索,但最终也只能忍耐着胃部的绞痛,蜷缩在温暖的旧毛毯里再次睡去。
“我不会用‘这是做好事是帮他解脱’来为你粉饰,这算不上安乐死,无论在哪它都属于无法定义的灰色地带。善恶的争论不是留给我们这种人的,我们没那么有空。情况很简单,现在有这么一大笔钱,你想不想赚,决定吧。”罗塞塔把毛衣领子拉过下巴,隔着衣服呼出一团白气,“如果你拒绝,我也可以找其他人。就像你说的,这并不困难。”
图望着前方,她们仍未走出酒吧所在的小巷,贴地蠕行的薄雾被主路上来往的路人卷起,每个人的眼球上都覆盖着热闹非凡的信息流,就连倒在小巷里的流浪汉也盯着破眼镜上的广告,谁都没空注意她们。
“好吧,我试试。”
职业杀手的办事流程是怎样,图并不清楚,尽管她拥有一整套怎么看都绰绰有余的专业装备。用罗塞塔的话说,就像一个自带顶级外挂,却连新手村都出不去的玩家。
不过这倒让图有些欣慰,看来她以前并不是个杀手,否则怎么会一丁点相关的知识都没留下?光是研究身上那些装备怎么用都花了她两个月,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功能没搞懂。但活已经接了,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可是如何开始呢?
“首先你得勘察地形,做前期规划,电影里都是这么做的。”罗塞塔在通话里说,“别露出那种表情,我能有什么办法,给你买个三天速成的知识付费服务?”
那就勘察地形吧。图调出两份附录的照片,把它们半透明化,放在视野右上角。李华的格式规范得令人发指,基本不需要什么额外处理,义眼的地图插件就能识别这些纸质文件,并自动匹配出所有坐标,只要跟着导航走就行。
“哎,你说这些装备会不会其实就是一套杀手培训系统?没见过哪个杀手用这么多辅助工具的,简直像学步车一样。”罗塞塔分析道,“这么细致的功能,熟练的杀手都会嫌烦吧。”
“谁会做这种东西……”
“某个觉得自己即将开拓全新市场的产品经理?”
李华上班的写字楼位于人流量巨大的核心商圈。和往常一样,没有人注意到图的存在,她以透明碰撞框的形象混在人群中,把附录中标注的区域都走了一遍。
说来奇怪,当她真的开始像一个杀手来行事的时候,体内那些植入设备反而变得异常安分。针对无辜路人的锁定框全都消失了,只为她标明附近的安保人员;摄像头干扰器也没有胡乱运作,而是静静地把每个监控区纳入计算,分析出最佳逃脱路线。
但没出意外也许只是运气好,图依然不敢在外面持续待太长时间。她已尽量小心,然而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先没考虑过的因素会触发那些装置。
相比之下,罗塞塔倒是异常轻松,好像整件事真能放心扔给图去办似的。她买了一大堆零食把自己包围起来,没日没夜地在酒店玩康布拉牌,玩腻了就打图的手机进行名为关心实为骚扰的闲聊。
“你这样一点忙都不帮,就不怕我失败吗?”图忍不住问。
“最坏也就是赚不到钱呗,李华不可能为这告我们。”
说到李华,图不禁想起这段时间的所见。每当她用义眼隔着几百米观察自己的刺杀目标时,总能看到一幅怪异的画面。这个试图雇杀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活得比任何人都正常,就像某种标准化的正常人模版。他专注工作,偶尔摸鱼,以极其合理的频率与同事聊天,在有人说出笑话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他正常得让人心慌。
“那和我们有半毛钱关系吗?”罗塞塔不以为意,“转账已经发起,七天内完成委托,让他无法撤回,这才跟我们有关系。”
“可我想不通,活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自杀?”
“把这一切当成他的面具就合理了。”
图有些明白过来,缓缓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但是为什么要请杀手?”
“合格的杀手不会问雇主理由。”
“我非常不合格了。”
“倒是对自己有很清晰的定位……那你想怎么样,再约他出来问清楚?”
图认真考虑道:“有这个必要。那个让他无法自杀的阻碍也有可能成为刺杀的阻碍。”
“别傻了,这么做只会让李华立刻撤回酬金。”罗塞塔断然拒绝,“没人喜欢爱提问的杀手,解决那个阻碍本身就属于你的工作内容。你该做的不是在这想象自己会遇到的困难,而是马上行动。”
“好吧,好吧……早跟你说杀手这行我做不来……”图小声嘀咕着,再次启动刺杀预演。
准备阶段已进入第四天,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模拟了。义眼切换到VR模式,重现出整个街区的模型,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勘察,场景细节已搭建得跟现场基本一致。各色路人陆续生成,大堆面目模糊的人体模型与她擦肩而过,重复着购物观影用餐等消费行为,和现实中没什么两样。
唯一有脸的李华模型出现,图迅速跟在他身后进入同一家快餐店,在他拿到食物之后从旁路过,右手小指看似随意地从杯子上一掠,将一滴毒药注入其中。随后图拿着一份外带的汉堡离开,转移到远离现场的另一栋楼,调节义眼焦距观察情况。两分钟后,喝下饮料的李华抽搐倒地,并于30秒后确认死亡。
在电脑上观看同步画面的罗塞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我觉得可以不用再练了。本来就是件很简单的事。”
“唉,希望如此。”
第五天,无论多么不愿意,正式行动的时刻还是来了。图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两根小指的末端同时旋开,露出隐藏的针头。
她买不起枪,匕首之类的近战武器给人心理压力太大,她做不到,其他手法也出于各种原因不能用,于是就只剩下下毒一个选择。但她买不起现成的毒药,同样买不起制毒原料,现在用的是靠她体内的肾上腺素加上其他一些看不懂的分泌物合成的毒素,资料上说它能促成自发性的心脏麻痹,无法追溯来源,这让她对自己身体的感觉更微妙了。
“别纠结了,图,放开点,做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罗塞塔说,“我在这接应,只要你能从店里出来,我就保证能带你安全离开。”但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和图一起出门,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
“我们会不会太想当然了?”图低头看着她,一脸不安,“就这样继续下去能成功吗?一个从没杀过人的杀手,一个要雇杀手来帮忙的自杀者,这事怎么看都很不靠谱啊。”
“有什么问题?把它看成是工作就好。一群不靠谱的弱智不情不愿地凑到一块,做一件不靠谱的事,工作可不就是这样吗?”说完,罗塞塔又掏出手机传过来一个文件。
“这是什么?”
“自定义显示的小插件,帮你度过难关。”
图运行了它,然后哭笑不得地看着弹出的图片列表。她选了其中一个,在她的视野中,远处的李华立刻被替换成了一面靶子。除了这个,列表里还有野鸭、小熊气球、卡通丧尸等各种选项,但图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用一个完全不含生命成分的形象。
“我猜这样下毒肯定比给活人下毒成功率更高一些。”
“谢谢你,罗塞塔。”图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12时15分,李华准时走下写字楼,按照三家店循环轮转的顺序,前往其中一家用餐,与他所提供的资料丝毫不差。恐怕他是世界上最为杀手着想的目标了,这让图油然而生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下定决心尽力而为,不辜负这位好雇主。
她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全流程,默数足够的时间后,深吸一口气,推开快餐店的门。当她进店时,那个巨大的靶子正好取了餐开始找座位,这个时间计算已在模拟时做过很多遍,果然没有出错。然而就在图要进行下一个动作时,一名店员挡在了她的面前。
“不好意思,女士,这个时段我们无法为您提供服务。”她毫不掩饰地盯着图头顶右侧的用户标签。
图被她吓了一跳,弄清状况后又转而开始紧张。她环顾四周,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她,他们的SLS默认开启着分流,但店员出于工作需要通常会取消屏蔽功能。“为什么?我明明前天还来你们这吃过饭啊。”她不解道。
店员维持着虚假的微笑,说:“现在是高峰时段,为了保证其他客人的用餐环境质量,按照规定我不得不请您出去,毕竟您所在的用户组……希望您谅解。”
有人往这边看了,虽然多半看不到什么。图没办法,只能暂时离开。“我遇到麻烦了。”她赶紧联系罗塞塔,“他们不让垃圾用户进店,我这几天不是消费过了吗?怎么还……”
“评级更新没那么快,而且据说要有持续性消费行为才能认定你确实属于有价值用户。”罗塞塔懒洋洋地回答。“执行B计划。”
“我们哪来的B计划?”
“啊不要在意那是康布拉牌的音效。不过你真没有制定后备计划吗?”
“你没说要做啊。”
“拜托!杀手肯定要提前考虑行动中的意外事件,不然你以为其他人都会配合你去接你的子弹吗?”
“早跟你说我不适合当杀手……”图丧气地望向店里的李华,“目标都这么配合我却还是搞砸了,唉。要不今天先算了吧。”
“明后两天是周末,目标不上班,所有行动条件全部会变。鉴于目前为止的效率,我不认为你能那么快调整过来。如果你确定不干了,我就马上联系别的杀手,不然赶不上。”
图的胃部传来一阵绞痛,她紧紧按住腹部,用力把那疼痛压下去,说:“别,我干。”
几分钟后,李华以一个靶子的形象很快吃完了午饭,起身返回公司。图咬咬牙跟了上去,与他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右手小指打开,伸出针头。与此同时,干扰器自动劫持了所有对准这片区域的摄像头,让它们的画面出现持续5秒的延迟。如果直接让它们瘫痪,等于是向警方大声宣告这里出了问题,因此她只能趁这五秒完成刺杀。
只要划破皮肤即可,甚至不用见血。图告诉自己。
时机转瞬即逝,动手吧。
五四三二一。
义眼视角亮起了警报,一串红色数字提示她的瞬时心率已超过180,而她的左眼连同她的整个意识在这一刻暗了下去。
[可调用资源不足,未能规避撞击]
[检测到活动目标]
[环境威胁值过高,正在进入应急模式……]
在一阵电流刺激下,图恢复了些许意识,勉强睁开右眼。
但也只睁开了右眼。她侧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对她视而不见,没有人过来扶她,哪怕询问一句情况,但他们分明都看到了她的碰撞框,随后若无其事地绕开了。她只听到有一个人抱怨说:“收容所怎么还不来?”像嫌弃一只没被及时清理的蟑螂。
图浑身无力,只能转动机械义眼,想要找到那个唯一熟悉的身影。
罗塞塔,快来救我……
为什么还不出现?你不是该在附近接应吗?
她努力聚焦视线触发义眼界面,试图打开短信功能求救,但只换来一个个猩红的错误窗口。然后,在她逐渐黯淡的视野中,新的一行红字闪现出来。
[机能严重受限,即将进入强制休眠]
再睁开眼时,图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一股成分复杂的臭味钻进鼻孔,让她迅速清醒过来。她猛地弹起身,右手横在胸前,从手腕内部弹出一把匕首。
“你醒了?”一个平静的声音问。
图转过身,匕首直指前方,然后茫然地垂下手臂。“怎么是你?”她注视着那个巨大的靶子,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她赶紧关掉了插件。
“我没法假装不认识你。”恢复了人形的李华说,“虽然不太合适,但当时只有我这一个人选。”
岂止是不太合适,身为一个杀手,不但没杀成人,还反过来被自己的刺杀目标救了,这也算前所未有的伟大失败了。图惆怅地收起匕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很脏,不仅如此,她全身都脏兮兮的,那股臭味竟然就源自她自己身上。怎么回事?那条街的路面不至于这么脏吧?
“我帮你叫过救护车,但他们说你没有医疗保险,帐户余额也不足,不,准确地说是没有银行帐户,所以医院不肯收。然后收容所的车也到了,把你吸了进去,在它把你运走之前我把它拦了下来。这些脏东西就是那时沾上的。我想你不会愿意别人乱碰,就没擅自处理。”李华用新闻播报员一般的冷漠语调解释道。
“谢、谢谢……”图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当时出了什么事?你在行动中遇袭了?”
“不,是一些……私人原因。”图红着脸说。醒来之后她便已看到义眼上的提示,但这实在是难以启齿。
都怪自己平时老是吃扁草,这几天忽然能吃正常食物了反而吃不下,真是的,跟罗塞塔说的完全反过来嘛……再加上从来没同时调用过那么多体内的装置,身体终于还是吃不消了。唉,如果让雇主知道他的杀手是因为过度紧张加剧了低血糖而晕倒,那也太丢脸了!
“对了,李先生。”图迅速转移话题,“这是哪?”
“就近找的一家酒店。没办法,情急之下只能把你安置到这了。我联系过罗塞塔,但她一直没接。”
图皱起了眉。她瞥了眼视野一角的时间,距自己昏迷已经过了27分钟,差不多是一场康布拉八人长局的用时,难不成罗塞塔那个混蛋是因为打牌才不接手机?这可是刺杀途中,即使是她也离谱过头了!图压下怒意试着联系罗塞塔,然而同样没有回应。
“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李华低声自语,这是图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不安。
“他们?”她追问道,“就是你一直在躲的那些人吗?你去酒吧时就好像在试图摆脱某种监控,现在看起来也一直在担心有人跟踪。我曾对罗塞塔提过相关风险,只不过她认为解决这个也是我分内之事。”
“果然……虽说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但我以为杀手是不会问原因的。”
“可惜接委托的是个极其业余的废物杀手。”图自嘲地摇摇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至少让我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毕竟我和罗塞塔似乎已经被迫卷入与你有关的某种危险当中。”
“抱歉。”李华低头静立,像是在犹豫。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快步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说:“请替我转告罗塞塔,委托撤销。”
“不行!”图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在他开门之前把他单手按倒在地,紧紧压住他的脖子。
李华生气地说:“怎么?一个如此失败的杀手,难道还指望我继续傻乎乎地付钱?”
“不用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图努力稳住自己的手,头又沉又痛。刚才的昏迷只是让身体稍稍得到喘息,不及时补充糖分的话,随时都可能出现更严重的发作。即便如此,她也只消伸出小指在李华脖子上划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命。“但在事情说清楚之前,我不会杀你。”
闻言,李华不再挣扎,收起那份故意装出来的愤怒,很是失落。“告诉你之后,你保证会杀了我吗?”
“说完需要多久?”
面对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李华还是认真思考后给出答案:“不会超过五分钟。”
于是,图在他的注视下打开左手小指的注射器,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仿佛不忍而别过了脸。“毒药十分钟生效。”她简短地说。
李华终于露出释然的微笑:“好,我告诉你。因为我是所谓的人类之子。但很多人应该不知道,人子是不能自杀的。现在你明白了?”
“等、等一下。什么是人类之子?”
“看来你比想象中要年轻,我以为二十多岁的人应该都听说过,无论真相还是传言。这算是那个年代的大事件。”
图想要辩解,但又放弃了,失忆这种事没必要现在提。
“没关系,我说的五分钟已经预留了解释的时间,毕竟这是一切的关键。”李华有条不紊地继续说,“有一段时间,人人都在为老龄化问题忧虑。当时整个社会的人口组成已经濒临崩溃,没有人愿意生育后代,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晚年将会过得很惨,但很多人乐于看到社会垮掉,毕竟在这个时代你很容易就能得知自己所处的位置,而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无知而幸福地作为可持续资源供人榨取。无奈之下,他们开启了人类之子计划。人造子宫很快研制成功,事实证明只要有命令,很多事并没有声称的那么难办到,只要无视背后的牺牲。但在第一批无母体生产的人子出生之前突然爆出丑闻,人造子宫是承办公司的骗局,实质上是利用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批量代孕,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同时出于人类的叛逆天性,也出于某种宏观的自我调节,人们忽然变得愿意生孩子了,许多国家就这样度过了危机,这段旧事也变成了大家不愿提及的耻辱,一条差点走错的歪路。然而人造子宫并不是骗局,第一批人子已经出生,并且出于研究目的没有处理,而是让他们秘密融入社会,观察后续进展,毕竟这是第一手资料,这些宝贵经验以后很可能会再用上。而我就是其中一个活体样本。”
图听得入神,直到这时才出声打断道:“人类之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李华苦涩地摇摇头:“本来,人子是不会知道自己身份的,可惜凡事总有意外。不过这个该死的身份并非直接原因,我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身为公有财产……”
“嘘!”图竖起手指,她忽然听到了某种声音。她转过头,一台无人机正躲在窗外,闪着它那组猥琐的三联摄像头。
“跑。”李华迅速打开房门,自己让到一边。
“你也一起啊!”图着急地伸手拉他。
“我没关系,它是冲你来的,他们只会清除威胁我生命的目标。而我用不了多久就死了,他们抓到我也没意义。”李华再次愉快地笑了一下,接着推了图一把,“快跑。”
但图没有动。“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她问。
“与你无关,况且现在没时间——”
话没说完,一面窗玻璃突然整整齐齐地碎裂,无人机底部射出两根套索,却被横跨一步的图同时拦下。在接触的一瞬间,套索两端的圆球立刻开始放电,图全身抽搐着倒了下去。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李华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在他俯身查看图的情况时,她竟又自己站了起来!“你被电成那样还没事?”李华大为震惊,据他所知,这种防暴电索能毫不费力地电晕一头安哥拉荒原大象。
“我想这正好解决了饿肚子的问题。”图的视线焦点从[临时充能:400%]上划过,停在[开启主动防御]上。“已选择最佳防御策略。”随着义眼提示,一道无形的定向波扫过无人机,它的电磁引擎顿时失效,冒着火花坠落。“这很关键,李华。”图嫌弃地解开缠在身上的电索,“因为你还不会死,你必须认真考虑被他们抓到的后果。”
“可你刚才不是给我注射了毒药?”
“那是骗你的,不然只要30秒你就死了。”图坦白道。正说着,视野一角闪过一抹亮光。几乎同时,她的义眼就锁定了瞄具反光的来源,随后手臂收到反馈,向旁边一闪。
抓住了一颗子弹。
“唉算了,总之先逃掉。”图把受了强烈精神冲击的李华甩出房间,自己也跟着跑了出去。
两人冲向电梯,在半途被图拦住,她瞥了眼地面之下的红外人形轮廓,说:“走楼梯!”
他们撞开安全出口的门,一阵脚步声从三层以下的楼梯传来,图又说:“去天台!”
于是他们两个跑了几十层楼,终于冲上天台。李华早就累得快要脱力,最后几乎是被图拎上去的。而到达天台之后,图的临时充能也只剩下20%,不禁让她惊恐万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手机电量。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图睁大眼睛疯狂乱看,尽力把周边地形纳入义眼,以分析逃脱路线。“这边。”她回头叫上李华一起跑到楼顶边缘,“我先过去,然后接住你。”说完,她竟没有半点犹豫,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直接跳到了十米远的另一栋楼上,然后打开掌心往回射出一道钩爪,对李华点点头。
“不行……”李华摇头,脸色发白,“我可做不到像你那样。”
“不用像我这样,你只要抓住绳索往这边滑。”图看他不动,继续劝道,“坡度足够平缓,没事的。”但李华望着高楼之间的深渊,依然拒绝。
这时候,天台的门后已经能看到人影。
“那就抓紧,我把你拽过来。”图叫道,“快啊!你想被抓吗?”
李华一狠心,闭起眼抓住了钩爪。背后一队武装人员举起了枪,威胁他们不要再乱动,但图已经收回绳索。眼看着李华就要被拉到这一侧时,他却极其不合时宜地睁开了眼。然后,吓得手一松,掉了下去。
图大惊失色,才想起来射出另一只手的钩爪,却来不及了。她猛地缩回脖子,脑海里全是李华砸到地面前那个难以名状的表情,既开心,又有些不甘。
“野猪野猪,目标坠楼,请求回收。”对面的通话声把图拉回现实,她正想继续逃跑,却发现那些人仿佛没看见她一般,一副下班时间到了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往回走了。
“第一次行动感觉如何,亲爱的?”
图转过身,看到了罗塞塔那张恶魔般的笑脸。她脑子嗡的一下,大堆信息闪过,很快回过味来。
“我是不是被你耍了?整个所谓的刺杀委托都是假的,是不是?”图气得双唇发抖。她早该察觉到的,先不说刺杀途中罗塞塔那莫名其妙的消失,哪有“存在心理障碍的杀手第一次接活就遇到想雇杀手代为自杀的委托”这么巧的事。
“别那么激动啦,这是正常的对冲交易,做生意要考虑风险的嘛。”罗塞塔恬不知耻地解释道,“当然顺序上确实是那家公司在前,你这边也的确有一部分拿李华练手的成分。你看,我也是有私心的。”
“何止是有私心,你是在拿一条人命开玩笑,没有比这更自私的了!就算他是人类之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图怒斥道。
然而罗塞塔无动于衷,愉快地问:“咦,你都知道人类之子了?看来你们聊得挺多的嘛。很好,这样我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可以轻松一些。你们还聊了什么,提到正能量工程了吗?看你表情应该没有,简而言之,为了防止公有财产损失,人子出生前都做过一套基因改造,包括一些神经附件什么的,合起来叫正能量工程。总之做了这个,他们就不会动不动思考人生抑郁自杀啦。”
听到这种奇怪的消息,图一时都忘了自己在生气这回事。“那为什么李华还要自杀?他的正能量失效了?”
“并没有,他的正能量运作情况好得很,你看他在公司时那个样子。真正的问题在于设计这玩意儿的人就是智障,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控制一个人想什么不想什么,他身上的正能量只会让他更容易察觉那些情绪空洞,进而意识到自己是个放错地方的垃圾。更要命的是正能量会在他试图自杀时激发强烈的愧疚感,外加一堆生理上的不适以强制他放弃自杀行为,换成是你,你能怎么办?”
“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谁都没问过我们的意见就把我们生到这糟糕的世界上来了。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被设定的。”罗塞塔故作感伤地撩起一缕头发,望向远方,叹道,“我们无法选择出生,但可以选择死亡。如果连这点自由都没有,所谓的高等智慧又算什么呢?”
图目瞪口呆,这下她能理解李华为什么要雇人杀自己了。“每个人类之子都会这样吗?”她不由得问。
“如果一辈子顺顺利利,活在一个人人友善的环境下就没事。但可行性还不如把他们关在与世隔绝的铁屋子里度过一生来得高。”罗塞塔耸了耸肩,“不过早发现早治疗啦,等他们真的开始造人子的时候至少不会再犯这种神经病错误。”
“你在说什么,李华不就是第一批已经出生的人类之子吗?”图又一次搞不懂状况了。
“这个就留到路上说。”罗塞塔邪笑道,“这样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聊天的旅途就不会显得漫长啦。”
以下是罗塞塔打开家门时看到的画面:
P.A转身转了一半,没来得及掩饰自己提前到门口迎接的事实。
猫屎都有好好铲,家里干干净净的,令人十分愉悦。
佛提听到声音,从房间里探了下头,取了画板走到她面前。
“看家看得真不错呀,佛提,简直像家里养了个可爱女仆。”罗塞塔笑眯眯地抚摸他的头,然后接过画板,大声赞叹,“哇!这个……太棒了,太色情了,我要出钱买下它,佛提!不过先藏起来……”
跟在她身后进门的图还保持着晕晕乎乎的状态,依然无法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虽然隐约猜到李华的委托是在罗塞塔一系列隐秘暗示下达成的,罗塞塔是先接触了那家生物科技公司才找到李华,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李华是个测试用的仿生人!
“很正常啊。开发新技术肯定要做实验,为了不惹伦理道德政治正确那堆麻烦,用仿生人非常合理啊。就是看看人造子宫里出生的婴儿能不能做些优化。是的,肯定有人反对基因改造,但关我屁事。”罗塞塔如是说道。
“没错,人类之子那堆记忆都是设定的,弄成黑历史的风格,这样李华就不会拿这个到处宣扬,也不会在意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到处寻找人子同胞之类的。是的,就是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注入他的记忆里,让他以为是过去的事,所以你不知道这段历史也正常,不是因为你失忆。”罗塞塔如是补充道。
“不是很棒吗?公司要求回收逃到这个城市的仿生人,李华要求你杀了他,这样就win-win了呀!一出道就赚这么多钱,虽然大部分是我的功劳,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吃杀手这碗饭了!唉,别那么说,你的杀手潜质还算可以了。我觉得适合走细分市场。比如你不是下不了手吗?那就可以给目标一笔钱让他到别处改名换姓展开新生活,不过你没那么多钱。专门杀仿生人也可以啊,反正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也不会缺失杀人快感。哦对了……”
确认飞机停稳后,罗塞塔严肃地说:“其实你也是个仿生人,我定制的,你失忆是因为我懒得编你的人生经历。证据的话……”她想了想,笑道:“你可以充电啊!”
我真的是个仿生人?图失魂落魄地晃进家门,不小心在门上磕掉一根手指都没发现。“我真的是个仿生人?!”她抓住罗塞塔的肩膀用力摇晃。
罗塞塔收起笑容:“不,我骗你的。”
“什么?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有很多含义,你可以再想想。”罗塞塔又笑着说。
“什么!”图简直要疯了。这时,她忽然看到了罗塞塔藏在背后的画板一角,皱起了眉。“这是什么?”她伸手去抢,“给我看看!”
罗塞塔挣扎了一会儿,终究没抢过她。看着画板上那个正在吃猫粮的自己,那个爬在地上的糟糕姿势,图瞬间涨红了脸,羞得话都说不出来。
而罗塞塔已经抛下大脑宕机的图,搂着佛提开始聊天。“事情基本就是这样。”罗塞塔说,“我觉得你可以画成漫画,扩展一下创作领域。”
“你觉得太无聊了?进入剧情太慢,嗯……那么把枪战放到开头如何?弄得火爆一点。或者把模拟刺杀的过程放开头。对,可以改成用狙击枪的那种,符合大家心目中的炫酷形象,然后再倒叙,结果是个剧情欺诈,哇,太烧脑了!”
“关于信息渠道的那段讨论不好改编?你可以换一种讽刺角度啊。当然你要说前三分之一只画不体现性别的特写会赶走读者也是有道理的。对对,这一点很重要!关键台词一定要加粗,台词分成很多行,全部弄成不超过十个字的碎句子,这样大家才愿意看,才看得懂。”
“我觉得一定会火的,《罗塞塔和图的大冒险》。”
“《罗塞塔和图奇遇记》?”
“《没头脑和不高兴》?《废物杀手爱上我》?《我超绝可爱的房东逼我成为巨乳杀手肯定是搞错了什么》?”
“《图与罗塞塔》,好了,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