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我有过许多的疯狂往事

有时，春天的风是呼啸的，今天却尤其温柔。春风将花儿染上颜色，有姑娘就露出肩膀；风朝耀眼的黄夕阳一吹，天儿就昏暗了起来。人走在世上，就那么忽而明亮，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

对于作家萧红来说，明亮的时光就是往祖父的头上插花，祖父那么老，已经要70了，而她才4岁。家里的花园足够大，可以消磨一年四季，看着时而像马儿突然又变成大黄狗的火烧云；想着这一颗玫瑰花怎么开得那样艳丽、那样硕大而不自知。等冬天大雪覆盖园子，就在想象和期待中守着，直到春天开出第一朵花。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儿叫了，就像虫儿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1939年，萧红和丈夫端木蕻良客居香港，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她写下了《呼兰河传》，这本在当时显得不合时宜的小书，它不写国家，不论时事，无关政治，却又那样天真，那样真实，那样残酷。此时的她已知生命不会太久，三年后，萧红去世，享年32岁。

“如果你想把一些隐形的痛苦写得让人痛彻心扉，就用小孩子的眼光写。只要你是一个成年人，你就会理解这种纯净的放大镜下最难忍的痛。”《呼兰河传》写得是回忆，每个人都自带着的乡情。鲁迅写过，沈从文写过，郁达夫写过，那个时代的文人许多写过，可谁也绝不像萧红写到的她的家乡，那是一种冰天雪地里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疼痛。

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眷恋家乡吗？那个被唤作呼兰的地方，乍一听倒觉得是天真无邪的回忆录，事实上却只有天真无邪的伤疤。

她呀，就这样想着出生的小城，那些人那些事儿，东大街的泥坑，陷进去了多少的马，也没人去填，人只有在出事儿的时候纷纷跑出去观看，就像是在欢庆某些节日一般。

人家漏雨的房屋，好生被人羡慕，恐怕雨过之后的房顶蘑菇才是真实的原因吧。豆腐已经好吃得不得了，何况偶尔来一次蘑菇炖豆腐，就是把人魂勾走了也愿意。所以谁都说住着漏雨的房屋是捡着了宝，自己何时才有那好福气呀。

性情很古怪的有二伯，他喜欢和天空的雀儿说话，他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和人一起，就一句话没了。他偷了家里的鸡，偷了家里的鸭，偷了家里的铜酒壶，他什么都偷，口头禅却是一辈子没昧过良心。我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那个小团圆媳妇，因为太活泼而不断遭打的媳妇儿，被打出病后又不断被折磨的小团圆媳妇，把她脱光了放进滚烫的水中以治病的小团圆媳妇儿，被围观者看着她慢慢死去的小团圆媳妇。那个连哭带叫着送我回家送我回家的小团圆媳妇。萧红写道：好像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伤痕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她写夜晚的鼓声：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的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写完《呼兰河传》的萧红，已经是上了天的萧红，谁也已经拽不下来了。

你更喜欢萧红还是张爱玲？或者你怎么看待她两个。有很多人会问这样的问题。

还真没法比，萧红和张爱玲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想一想，就24岁而言，24岁的张爱玲刚与胡兰成结婚，此前经历过的挫折不过是18岁那年的离家出走和之后的辍学。而萧红在24岁时已经经历了母亲和祖父去世、抗婚、流浪、同居怀孕、被遗弃、产女送人。怎么比呢？当然谁也不能说张爱玲的痛就不痛，但二人的痛苦本质上根本不一样。

在爱情上，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总是奇装异服的摩登女孩张爱玲，萧红可算得上全能型主妇了。她用从店铺七毛五分钱买来的绒布头，缝制了一件衬衫给萧军，随后萧军拥抱了她。

爱情的拥抱是甜腥而火辣的，像喉头流出的血，断断续续，止也止不住。对萧红来说，那是一剂止疼药，但可能也只有一点点的消解。

总是一副瑟瑟的样子，总觉得匮乏，她的一本文集《商市街》里面，有一篇文章叫《雪天》，她写她的饥饿：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黑色。睡的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悠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里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一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她在《提篮者》里写道的片段：她数到一些那些卖面包的人早上挨家挨户卖面包，提着个篮子。然后她数着，有一天把身上所有的铜板给了卖面包的人，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然后他说：‘来吃啊！’‘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

他紧忙说；‘我吃的真快，怎么吃的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然后拿起牙缸来喝水。他说：‘再不吃了。’他说：‘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然后跟着他说着说着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就是这样。

一个男人与生病的女人“抢面包”，这样的小事儿恐怕张爱玲想不起来，也不可能有像萧红这样的描写，而萧红能如此写下来，是她真切经历过那饿那男人，那种被热铁烙过般火辣的疼。

若真拿二人对比，张的才华绝对胜过萧红，张的天才也不在萧红之下，张是得体的，无论是家族还是学历还是爱情，但能说萧红就不如她吗？

只读到高一就辍学，大部分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萧红，能写出像《生死场》、《呼兰河传》这样的作品，也不知需要多少才气，历经多少艰辛。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的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

后来，在这个世界上，祖父没了，所以，什么都算的了什么了。

1928年，伍尔夫受邀到剑桥大学做了两次“妇女与小说”的演讲，之后她根据演讲内容写了《一间自己的房间》，文章开始，她写道：一个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的话，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算是跟伍尔夫同时代的萧红呢？出生在东北闭塞落后的农村，飘零在不堪的尘世中，别说有钱，肚子尚不能填饱，更别说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了。她于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依附到另一种依附；先是怀了这个人的孩子到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也许是为此，总有人站出来骂萧红是贱货，我就很想问各位小姐先生们：不然你让她怎样，不然你想让她怎样啊。

但凡是读过萧红文字的人，怎么能不为她心疼，怎么能转过身去就开始骂她贱货呢？你说她不独立，你说她不自爱，你说她狠心，这还可以，但你为什么要骂她贱。

觉得萧红不行，你去经历，去经历她的飘零，保准不会饿死；去在重病缠身的情况下写书，保准不会累死；你不怀着汪恩甲的孩子跟随肖军，保准不会被卖做妓女。 有许多人，他们生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指手画脚的，他们不管正确或者错误的活过一辈子，都不是为了让你来评判的，更不是为你们解闷，逗你们开心的。

是，萧红是说过：也许，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他们的真面目都不知道。我想，我写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会永远流传。但是啊，我们就真该抓住她的绯闻不放吗？

从文学上来说，我们研究作家的人生经历有利于解读他的作品，但过度的剖析和妄论作家本人，实在是一种不尊重。更何况一些不堪的经历，本来就是别人的伤疤。为何还要喋喋不休。

倘若萧红还在世，让她情何以堪。虽然在世就受此困扰，但时代也不同了，竟没一点进步。而这样所谓的文明揭伤疤的方式反而更恶毒。

想起以前看的一个瑞典片，一个人夸另一个人实在太好了，这人说：毕竟是人，怎么会太好了呢。人总是那样的人，活着的萧红感受到怎样的人情，这个时代还依旧是。

依旧是满天的星光，依旧是满屋的月亮。人生何如啊，为什么就这么悲凉。

首发于公众号：春天专栏